文/尘间红叶
01
叶紫不曾想过还能见到淑贤,十年后的今天,在这个离家千里之外的城市。面对高挑肤白貌美的人儿,她竟然有些恍惚。
谁让她的记忆还存留在十年前的那天,一辆破三轮车,载着那个满脸倔强,紧紧闭着嘴巴的小姑娘,远去。叶紫跟着车子跑出去,很远,一直喊着,“淑贤,一定写信来,我等你。”
回答她的只有,那辆叮叮当当,一路远去的车子。直到看不到人影了,她才垂头丧气地转身往回走。
一抬头,看到他。淑贤的爸爸,一米八的大个,背微微驼着,失魂落魄,仿佛一夜间苍老了许多。觉察到有人望着自己,他不好意思地抹了抹眼角,冲着叶紫笑了一下。
那笑比哭难看,却不值得可怜。叶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哼!,一个男人连自己的老婆孩子都留不住,算什么嘛!”
淑贤爸爸没理会她,望着路的尽头,喃喃自语,“她们会回来的,总有一天。”
会吗,真的还会回来?
一个月后,叶紫在淑贤寄来的信里,得到答案。她说,妈妈和爸爸竟然有个约定,十年后,等那个老头死了,她就回家跟他一起过日子。
淑贤说,我都替她不值。每次,奶奶来家里找茬跟妈妈吵架,爸爸总抓住她的头发往死里打,妈妈拼尽全力反抗,连家里大衣柜上的镜子也砸得稀烂。俩人闹得鸡犬不宁,到了非离婚的地步。
我对爸爸奶奶死心了,决定跟着妈妈离开家。如今,才知道,他们还有感情。分手了,还想着破镜重圆。可为什么在一起的时候,要相互伤害,不离不休?
我也回答不了她,只知道如果换做是自己,跟着妈妈受了那么多委屈和伤害,心里一定恨透了爸爸和奶奶。
02
淑贤的奶奶,在我们这里算个有头有脸的人物。听老人讲,她是地主家里的独生女。嫁给当村干部的淑贤爷爷,一辈子没吃过太多苦。唯一的不足,只养育了淑贤爸爸一个孩子。
取名,“大郎”,娇生惯养。三十多岁才东挑西捡,娶了比他小八岁的媳妇。淑贤妈妈人长得漂亮,能吃苦,又勤劳。只是个子矮,胖。当时,淑贤奶奶一眼相中,觉得她好生养。
进门多年,唯一的不好,接连生了四个姑娘。淑贤是最大的,从记事起,家里就没个安宁日子。奶奶常常迈动着小脚,来家里指指点点。嫌妈妈吃得多,干活不利索,家里一帮孩子,搞得乱糟糟的。
淑贤气不过,“奶奶帮帮妈妈吧,她要下地干活,还要照顾妹妹们,太累了。”奶奶白了她一眼,“你干嘛呢,从明天起不要上学了,在家帮忙看孩子。反正姑娘家早晚是别人家的,读书有啥用?”
“奶奶,你不要再去打麻将了,还跟妈妈要钱!”
“小丫头片子,你胆子不小,还管我,翻了天了。”
不知道是不是奶奶向爸爸告了状,一回家,他竟连淑贤一块打。拎起她的后衣领,几步拽到院里,一脚踢在她的后腰上。
淑贤趴在地上,挣扎着,抬头要起来。他接着又踹了一脚,妈妈把吃奶的四妹丢在床上,窜出来,挡在她的身上。爸爸一拳又一拳,砸在妈妈的脸上,肚子上。
妹妹们哭喊着,抱住妈妈的腿,“爸爸,别打了,别打了。”家里哭喊声响成一片,邻居家的人,劝过,拉过架,次数多了,习惯了,再不管了。
03
多少个夜深人静的晚上,淑贤不敢睡去。她侧耳倾听妈妈那间屋子的动静,只要门轻轻地响了,她急忙起身跟上,妈妈一个人沿着没有灯光的路,走着。
她跌跌撞撞,来到水井旁。月光下,石台上的青苔藓亮着绿莹莹的光芒,妈妈披头散发,坐在石台上。双脚在深深的水井上方晃荡,一下又一下。
淑贤不敢哭,更不敢喊,只能放轻脚步,从她的背后一点点接近。屏住一股气,快到跟前时,她猛地抱住妈妈,“不要死,不要啊,妈妈!”
母女俩抱头痛哭,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读中学后,她不止一次劝妈妈,离婚吧,咱们一起离开这个家。
妈妈总是,在被打的鼻青脸肿时,点头答应,又一次次在爸爸跪地求饶时,好了伤疤忘了疼。也许是,放不下四个亲生骨肉。不忍她们小小年纪,与妈妈分离。一个人忍受下去,至少还是个完整的家。
四妹一岁那年,镇里计生委派人带走了妈妈,给她做了结扎手术。通知爸爸去医院接人,奶奶坐不住了,拎着爸爸要他离婚。可怜妈妈一个人,躺在冷冰冰的床上,没有人关心她的死活。
十几里的路,她独自拖着刚动完刀的身子,从镇里的医院,一步一步挪回家。
没过几天,奶奶领着一个陌生女人闯进门,说是给她们找了个新妈,要给她们生小弟弟。妈妈气不过,跟奶奶吵起来。爸爸闻讯赶回来,不问青红皂白,上前打了妈妈一把掌。妈妈气急败坏,拎起棍子砸碎了大衣柜上的镜子。
圆圆的镜子,碎了一地。那是她结婚时,陪送的嫁妆,十几年里,看透了她的窘迫和辛酸。
“离婚吧!”妈妈终于喊出来。
屋子里,一时间难得的清净。
奶奶领着人,昂着头走了。爸爸蹲在院子里,抱着头,一声不吭。
04
我记得,淑贤走的那天是阴历的八月十四,只差一天就是中秋月圆之夜。送走她后,对着圆满的月亮,我不知道她们母女仨是不是,过了一个没有争吵的节日。
她跟着妈妈,带着四妹,去了远方。她大舅给妈妈找了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让她喊爸爸。
这些年,我们断了联系,她从来没有回来过。听她二妹说,娘仨生活的不错,老头对她们很好。他是个退休干部,身体不好,依赖淑贤妈妈的照顾。
淑贤上了医科的学校,毕业后留在了妈妈身边。
“可你为什么来到这里?”我跟淑贤坐在街角的小店里。
“因为二妹,他们跟她提了一门亲。”
难道是妈妈跟我说过,小区门口有个开饭馆的老乡,提了我们村子里的姑娘。真是无巧不成书,竟然是淑贤的二妹。
“我不放心,他们一直提及这户人家的彩礼,一定没安好心。”
“谁?难道是你爸爸和奶奶吗?”
“嗯,前年,我继父去世,爸爸联系妈妈,要复婚。妈妈没同意,十几年了,什么也变了。”
“可是,据我所知,你爸爸并没有找别人。”
“是,我知道。可是奶奶还活着,爸爸虽然在这件事上没有妥协。其他的,他都顺着她。”淑贤恶狠狠地说,“连二妹和三妹的婚事,她也要做主。”
“她也老了啊!”我不仅替那个威严的老太太,悲哀。
“病了,躺在床上不能动。”淑贤冷笑了一下,“还给妈妈打电话,命令她回来伺候自己。她真的以为自己是慈禧太后了。”
“你妈妈呢,还好吗?”
“这十年,我觉得是她活得最幸福的日子。继父比她大了二十多岁,从来没有和她吵过架,事事顺着她。他们没有轰轰烈烈的感情,却有细水长流的日子。”
“可是,他也不在了。”
“他走了整整两年了,妈妈不说,我懂她,她一直没有忘记他,和他给我们的幸福生活。”淑贤脸上的泪光,也令我动容。
虽然没有见过,那个人用怎样的温暖和爱,守护了一个十三岁小姑娘的梦想,关乎家和父爱。
“那么,你爸爸怎么办啊?”那个自以为是的男人,还守着十年的约定!
“我也不知道。”淑贤瞅着窗外。
顺着她的目光,我看到那个人,一米八的大个,身子弯成了一张弓。背驼的厉害,苍老的模样, 再也不是当年的身青力壮。
淑贤的二妹,早已出落的眉清目秀,陪在他的身旁。她在姐姐的资助下,财会毕业。爸爸和奶奶,不等她参加工作,就安排她相亲,结婚。
“还有三妹,四妹,毕竟是一家人。”我叹了一口气,不管如何选择,都是无法割舍的亲情,即使不在一起,这份牵挂,也持续到老了。
“人们兜兜转转,历尽磨难,总以为破镜能够重圆,可是碎了一地,再粘和在一起,也会有裂痕。岁月产生的隔膜,看不到,摸不着,却真真实实的存在。它不会一天两天,能够消除淡忘。也许会一直都在。”
十年的光阴,改变了不止两个人。
end
我是尘间红叶,坚持将美丽进行到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