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粟海
三年前我喝过一杯玉米汁和牛奶混合的热饮料。
味道很甜。
很奇妙。
两年前我开始发现自己味觉消退了,家里的盐醋什么的老是不够用,原来是我每次不注意加多了。
后来就直接尝不出味了。
我对医生说,我觉得我的味觉不好。
医生给我解释了一堆,总结起来,就是某根神经搭错桥,某种激素失了调。要么手术,要么吃药。最后我得到了一堆昂贵的小药丸。
为了不给社会主义事业添麻烦,为了长期供应小药丸,我努力工作,努力赚钱,想把我遗失的味觉补回来。晚上抱着我的猫躺在床上,我对猫说:你知道吗,因为你的染色体缺了一对碱基,所以尝不到甜味。我得缺多少对碱基,才尝不到所有味道。
它说:喵。
一年半前我丢掉小药丸,把猫交给房东。与其把人民币用来生存,不如用来生活。然后我把那张医院划价单上的一个个0变成了旋转的车轮。
我很爱旅行,我去过很多地方,遍布热带温带和寒带。
我见过山,见过海,见过黄昏和沙滩。
见过暴雨下空无一人的霓虹街道,见过热浪翻滚的冰窖里藏满雪糕。
还见过开满苜宿花的草原,头顶金雕盘旋的冰川。
旅程里我拒绝融入人群,那时候我才知道味觉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交流感官,因为尝不出味道,所有地方的美食都与我无关,一方水土养一方人,我尝不出那里的水土,自然也走不进那里的人。
我也试过,去找最辣的酒,最酸的醋,最咸的盐,最甜的糖。
我接过那碗酒,豪气干云。说:不辣。
我拿起那瓶醋,一饮而尽,说:不酸。
我抓起那把盐,塞进嘴里,说:不咸。
我端起那碗糖浆,作坊里的老婆婆说,慢点,烫,要不我给你吹吹。我抿了一口,对婆婆笑:甜。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撒谎。
一年前,我回来了。
公交车改了路线,从机场出来七拐八拐,穿过这座城市的五脏六腑,我才发现原来自始至终这里对我而言那么陌生。
沿途有十七个站,路过三所学校,五所商场,两个火车站,还有一家我之前去过的医院。
失去味觉之后我不再自己做饭,以前常去的那几家饭店也翻了新,换上了洋气的招牌。
我讨厌那些弯弯曲曲千篇一律的街道,我总想到如果有人在这里来找我,会在这迷路。
所幸,并没有人来找我。
八个月前晚上十点,公交末班车的倒数的第四站,我遇见那个女孩。
很久不见,她头发长了,睫毛也长了。
七个月前上午十点,之前的医生给我来电话,问我是否需要复查。
我说不用了,然后挂掉了电话。过一会电话又响了,我刚要挂掉,一看原来是她打过来的。
她说周末晚上大家要不聚聚。
她说的是大家,不是我们。
我说好。
我人一多就不自在的毛病还是没变,身边的那些人,曾经认识但已走上不一样的人生,有的生活里充满柴米油盐和孩子哭声,有的高谈阔论胸怀天下,我无心油盐与天下,闷声喝着酒。有人红光满面的要跟我猜拳拼酒,我说喝酒有什么意思,输了喝火锅汤。
他说:好,我先敬你是条汉子。
然后我输了。
我舀起一勺红亮亮的火锅汤往嘴里灌。我自知不怕辣,但不是不怕烫。
散伙了,人也走得差不多了,我接过她买来的消炎药和喷雾。
“别这么胡闹了”她轻轻瞪了我一眼。
我看着她的眼睛,原本有点醉意的头脑突然清醒过来。
六个月之前,仲夏,我开始失眠。
因为睡不着,我抱着猫在阳台上思考人生,思考宇宙。我常想在这个三维的空间里我就是一个质点,在城市的二维坐标里做着规律性的线性回归运动。
我注意到夜空的西南边总有一颗特别特别亮的星,我不管它叫天狼星还是心宿二,对宇宙来说,它也只是一个做周期运动的质点。我和它对视了一分钟,我想,这样,不管城市,世界,宇宙有多么浩大,至少在这一分钟里,一个质点感受到了另一个质点的存在。
也是六个月之前,我又遇见她,还是在公交车站,她穿着淡蓝色的条纹衬衫,戴着三叶草型的耳坠。她坐在我的左前方,阳光透过车窗,点亮了她的发梢。
她问我你的嘴巴好了没。
我问她你还记得玉米汁和牛奶吗?
她说现在不是玉米牛奶的季节了,现在是夏天了,应该喝柠檬汁和苏打水。
我想说遇见你之前我一直在旅行在寻找最美的风景,遇见你之后才发现原来最美的风景就在我身边,就在公交车上我左前方的那个位置上。
不过,我没有说。
回家后,我对我的猫说:我遇见了全世界。
说完我就后悔了,真矫情。忙不迭的站起身,打翻了猫粮。猫咕噜咕噜的表示不满,我拾起一颗猫粮神情恍惚的丢进嘴里。
像是在嚼木屑。
五个月,四个月,三个月。时间这个概念模糊起来,我开始记不起我去过哪些地方,开始记不起草原上苜宿花的香味,记不起冰川上金雕的鸣叫。
原来过去我只是在穿越这个世界,在路过,在旁观,从来都没有融入它。我在世界身边走来走去,有时候真想停下来,跟世界说说话。
我想问世界:你为什么要拿走我的味觉呢,你为什么要带走我的记忆呢。
世界不说话,我摸着猫,远处的霓虹灯闪啊闪。
不过也不是没有新变化,我买了一箱牛奶,一箱玉米汁,还有一堆测量的瓶瓶罐罐。
我研制出第一款玉米牛奶之后才意识到:我没有味觉,尝不出它是不是之前的味道。
我收好瓶瓶罐罐。坐到沙发上看电视,有一个台在放新闻,一个在放动画片,一个在放电影。我关掉电视,把遥控器狠狠的摔到墙上砸得稀巴烂。
第二天,我抱着一箱牛奶,送到她家。
就当是你上次给我买药的回报咯,我笑。
她也欣然接受了。
后来,我配了个新的遥控器,倒掉了猫碗里一口没动的玉米汁给它装上猫粮。
我渐渐不再失眠,渐渐开始做梦,梦里苜宿花的香气和金雕的鸣叫是那么清晰。每个梦醒之后的清晨,我都整装待发。
世界还是没给我答案,可是答案已不再重要了。
那天,早上六点半,我在早班车的第二个站台上车,然后我就遇见她。
她坐在我的左前方,阳光透过车窗,点亮了她的发梢。
这一幕似曾相识。
她突然转过来,说我把你的牛奶和我的玉米汁加到了一起,你尝尝。
我接过保温杯,喝了一口。
味道很甜。
很奇妙。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