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洲芳文·乡情082】
从出生、成长、读书到工作,不到三十年的光阴里,我在好几个地方生活过。故乡是出生的地方吗?还是成长的地方?还是户口所在地?还是生活时间最长的地方?故乡的评判标准是什么呢?
“牛油火锅、水煮鱼,麻婆豆腐、盐煎肉”,这是我故乡的代言词之一,身在津城,当别人问我哪里人时,我会说“大四川”;当我身在成都时,我发现“宽窄巷子、武侯祠,少城公园,春熙路”并非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可能是“千里为重,广大为庆”的5D山城重庆;当我回到重庆,我又发现“朝天门、解放碑,观音桥、磁器口”也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应该是“半城山水满城橘”的忠州;当我坐在忠州的滨江路,望着碧波荡漾的长江水,我意识到“白公祠、玉溪桥”仍然不是我的故乡,原来我梦里的故乡只是一个小山村。
修竹掩映下,十几户人家;
几百岁的黄葛树,树下河里有鹅和鸭;
袅袅的炊烟升到了苍山下,屋舍外大黄犬追着鸡,逗着娃;
黄泥巴筑起的房,大柏树架起的梁,灰青色的瓦顶着雪雨风霜。
那是我祖祖辈辈生活的小地方。山下的人管那里叫“万井”,可能是甘甜清洌的老井为众多路人解过渴;山上的路人管那里叫“大院子”,听爹爹(方言里爷爷的说法)说院子曾经很大,辉煌时曾有好几十户人家。虽然比不上平原的团状居住地人口多,但在沿河沿山分布的山区已委实不少。几十户人家,七八家一并排,围着大地坝分布,大地坝是大院子的活动中心。
阳春三月,漫山遍野都是珍宝,既好看又好吃。除了红艳艳的杜鹃花,还有红彤彤汁水饱满的刺泡儿。杜鹃花是酸甜的,吃的人少,但刺泡儿人人都爱。灌木的高度对孩子们来说刚刚好,果实既没有核也没有皮,从枝头摘下就能放入嘴里,牙齿感受着饱满的汁水,舌头感受着清甜。可惜初中毕业就没再吃过,现在想起来真是残忍!每年春天都会馋它好久。只是要吃到这美味的野果子须得小心翼翼,它浑身带刺的枝和叶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新手往往会被扎得很惨。一棵棵,一排排,一片片的刺泡儿,红艳艳的果实装点着童年的春天。周末孩子们会成群结队上山摘取,拿着家里最大的盆,可以摘到满满的一盆,然后抱回家跟大人分享;孩子们上学时,大人们会在下坡回家时,用桐子树叶包一大包回家犒劳孩子,那短暂的十几天里没有农忙的辛苦,只有吃刺泡儿吃到牙软的幸福。
三月到四月,除了一大片一大片的油菜花,点缀在沟渠、菜地里,粉的、白的、红的,热闹非凡的杏花、李花、桃花们便开始映入人们的眼帘。吃完野生的各种果子,家里的大黄杏、枇杷、毛桃、李子等香甜可口的果子刚好接上。
进入农历4月,大院子的大地坝将迎来它的高光时刻。农历4月的麦子,5月的苞谷,6、7月的谷子会陆续登场。金黄的麦粒躺在大地坝上,竹编的耙子挠着翻滚的麦粒,犹如日本的“枯山水”一般,煞是好看。 农历5月,晒得松散的大苞谷慵散地躺在大地坝上,经过一两天的暴晒,苞谷开始收缩。这时候放倒一根条凳,一个凳子腿上套一只大人的军绿色球鞋,左手稳住鞋,右手握住玉米,在球鞋上上下下一摩擦,金色的苞谷粒就乖乖从苞谷球上脱落干净。小孩儿们觉得这是游戏也会主动参与其中,但往往不到一刻钟就会找借口溜走。农历7月,正值暑假,沉甸甸的稻穗被一捆一捆地从水田里背到大地坝,一把一把地往上叠罗汉,一家一堆,最后摞得高高的,像战时的堡垒,也是小孩儿们捉迷藏的阵地。
夏天的夜晚,暑气渐褪,宵夜过后,家家户户都搬出又高又大的条凳和斑竹编成的连子(青麻搓成细绳,将又细又直的斑竹连起来,宽约一米五,长约两米),来到大地坝歇凉。两跟条凳相聚一米二三,中间再架上连子,一个简易的凉铺就打好了。一家挨着一家,妈妈们聊着天,小孩儿们追着跑着,跑累了就蹭到爹爹(方言里爷爷的叫法)奶奶身边听故事。晚风习习,竹影稀疏,虽然是露天,却没有蚊子,只有田埂上青蛙的协奏曲。数着星星,想着远方的爸爸,不一会儿就来到了梦乡,来到了爸爸身边。
农历八月最期待的是中秋节。在这天爹爹会起大早,蒸糯米,打糍粑。大地坝边上有一个大对窝,多数人家都会去那里打糍粑,你一下我一下,加油的助威的,原本枯燥的体力活瞬间多了些趣味。温热软糯的糍粑刚打出来就会分给帮忙的人和围观的人。趁热揪一小坨,沾上炒熟后碾碎的黄豆面,再沾上一点白糖,又香又糯。因为做的量很大,剩下的要团成一个厚约一公分、直径十来公分的大糯饼,中秋节妈妈回外婆家这是必带礼物,女儿越孝顺,饼越大越厚。中秋过后,把硬硬的糍粑一块块切下,过油,就能炸出又酥又糯的糍粑块。
曾经那些大院子的邻居,在我进城上高中,外出上大学时,好多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年轻一点的是进城安家离开了,年老的则是永久地离开了。没离开的要是在大街上碰到,其实我多半也认不出了。离开小山村十年了,十年让他们的容貌跟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位。十年也让那个地方跟我的记忆发生了错位。
记忆里的黄葛树又高又大,遮天蔽日,是夏天中午乘凉的好去处。我在那棵树下洗过衣服,搬过螃蟹,摸过小鱼小虾,站在河对面的石头上,抓着它的枝丫荡过秋千,可以一直荡到河中间,当然是躲着父母偷偷玩的。
前年过年回去,没有看到郁郁葱葱,绿得发亮的叶子,只有稀稀拉拉泛黄的残叶,树冠也小了很多。河里的水不知道被拦到哪里去了,水流声不再,大大小小的石头都裸露着。
绕着大院子走了一圈,一些黄土房已经坍塌,只剩下高出地面的黄土堆和碎瓦片;一些木板房还立着,只是不再有人的气息。以前热热闹闹的大院子,现在只剩下两户人家。一户从来没有去过大城市,家里有一个打了三十多年光棍的勤奋老实的儿子和一个老父亲。小时候去他们家看电视,记得地面永远干净整洁,尽管那只是一间土屋,青瓦覆盖的只是一方土地平。还有一户人家去了更南边的大城市给大儿子看孩子,待了不到半年就回到了村里。
以前年关时节,我们一家人还会回到那个小山村过年、祭祖,爹爹去世后就不再回家过年,只是祭祖。开车回去,放完炮、烧完纸、磕完头,就匆匆离开。我明白那个小山村已经留不住我们一家人。我偶尔会想,如果哪一天我们家那间小土房垮塌了,看着我长大的老人都去世了,我回去再没有人能叫出我的小名儿了,我不知道我是否还有故乡。
我出生不在那个偏远的小山村,只是6到16岁,那正是爱吃爱玩爱做梦的年纪,那个小山村陪伴了我的成长,那里藏着我最快乐的时光,最无拘无束、最天真烂漫的时光。那里锁着我珍贵的记忆。
昨晚做梦,梦里我好像回到了那个小时候的山村,在山坡上摘刺泡儿,在田埂边、小溪旁淘地果儿,香甜的气息好熟悉。
其实写下这篇文章,我前前后后起笔3次,个中挣扎只有自己知道。离开故乡10年,有些记忆已经慢慢模糊,需要一点点回想,再回想;但记忆这东西一旦陷入就会无穷无尽,落笔就没了下文。其中有些记忆是不敢触碰,因为记忆里的亲人早已不在那片故土,要想完美地绕开那些记忆太难。更多的是记忆太满,对故乡的思念埋得太深,一旦打开一个缺口,满满的记忆就会一齐挤在时光之门的出口,欲争前恐后夺门而出,这种打群架的结果当然是没有一个能挣脱出来,记忆之门再次合上。
作者简介:湖光十里轻泛舟,生于成都,长于重庆的小山村,跟广大90后农村学子一样,经由读书一步步走向城市,扎根城市,现客居天津。是一个委身城市却时常怀念故乡的他乡客,一个总想“开历史倒车”,追思淳朴乡风,甚至想回到乡下过田园生活的游子。也是一个看惯了城市的浮躁,偶尔将内心对乡下的渴望变成方块字,拿到纸上曝晒的矫情人。同时还是一个喜欢自然风光,喜欢到处走走,热爱美食,用心过生活的平凡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