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微白,鸡鸣阵阵,唤醒寂静小村的清梦。披衣推窗而望,小院中集聚一夜力量的菱枣树,正努力展示着其优雅体态和无尽活力。黝黝的干,青青的枝,绿绿的叶,尖尖的刺,黄黄的花,红红的果,甜甜的味,沁人的香。如此一棵大树,原生于垣壁一隅,无人问津,幸有阳光轻抚、雨露浸润、厚土滋养,不知何时已然抽枝吐芽。又历几年,到了时令,便枝繁叶茂,枣花点点,硕果累累。
身染朝露的菱枣,略带芬芳,分外诱人。摘下满满一捧,颗颗果个均匀、果肉甜脆、汁多味浓,既清脆可口、甘润膏凝,又补中益气、养血生津。《战国策》有云,“北有枣栗之利……足食于民”,菱枣树注定不会让挂满枝头的饱满果粒终老枝头,这是宿命,也是对年华最美的诠释,对生命最好的尊重,更是对世人无私的回报。
八月剥枣,采下的枣子,或洗净鲜食,唇甜齿甘;或烹制成粥茶羹汤,宴请宾朋;或辅以其它药材煎泡服用,健体驻颜;或发酵酿酒,和岁月一起珍藏;亦可以于日光下风干晾晒,制成果脯蜜饯,饲于垂髫小儿。菱枣树木材坚硬细致,不易变形,纹理细腻,为雕刻家大爱;若制成擀面杖,则为此中极品。枣叶蓄养于其中,可为牛羊珍馐。
我于菱枣树,满满都是儿时的记忆。外公的小院中,种着一些花木,有争奇斗艳的牡丹月季,有热烈奔放的串红鸡冠,有清幽雅致的吊兰玉簪,有生机盎然的夹竹桃九节莲,有一袭碧浪的葡萄藤,有花开似火的石榴树,还有亭亭如盖的香椿洋槐……春去秋来,寒暑交替,将整个小院点缀的格外温暖雅致。唯独那菱枣树显得十分另类,虽偏安一隅,却依旧悠然生长,安然恬静。
菱枣花开初夏,序依聚伞,状如米粒,花期甚短,但历久弥香;初秋果熟,身姿随风摇曳,枝桠越过低矮石墙伸进幽深小巷,惹得过路幼童垂涎欲滴。
犹记得,儿时每逢枣熟时令,我转进家门,叫一声外公,外公笑着答应,停下手中活计,捋袖挥杆,力之所及,沉甸甸的枣子似雨点般欢快跳动,我亦随地上跳动的精灵欢呼雀跃。打一杆,落一地,一枚枚枣子似淘气冥顽孩童,或藏于枝叶下,或匿于柴堆中,或委身于墙角处,遇见还羞。俯身拾起,井水洗净,坐于屋前石阶之上,一老一少,一品一吞,一问一答,一静一动,怡然自乐。
菱枣树,其貌不扬,不似垂柳婆娑多姿,不似白桦笔直挺拔,不似松柏四季长青,更不似腊梅孤傲清冷。虽然斑痕累累、裂纹深深,但不张扬、不做作,亦不屈服、不低头,像极了一个历经磨难却又不屈不挠的老人,愈经磨砺愈是焕发出无穷的生命力。世人都说以花看人,以树悟生,也许正是外公亦有此番情结,所以他对这株枣树虽然珍爱有加,却不宠不溺。
早年听闻母亲说过,外公年轻时也曾在外谋职,因其人正直、行事爽利,颇受器重,前程大好。外公兄弟姊妹三人,兄举家北迁,姐嫁至邻域,山高路遥,不能顾全。家中独留外婆守着几亩薄田勤耕而食、勤织而衣,上奉双亲,下抚诸幼,日子过得很是清苦。
每年闲暇之余,外公回到家中,一家老小晚饭后围坐一起,会枣花之庭院,序天伦之乐事。孩子们围坐在外公周围央求他讲述天南海北的逸闻趣事,年龄大的一个个千奇百怪的问题层出不穷,年龄小的咿咿呀呀语焉不清,外婆则静坐于他们一旁,借着月光烛火缝补衣裳,时而戴目倾耳面露笑容。月色明净,清辉透过枣树的枝叶洒在身上,枣香袭人,沁人心扉,那副画卷静谧而温馨。我想,这也许是外公一生中最美的回忆。
但那些幸福的时光,终究敌不过世事沧桑,短暂易逝且一去不返。继而,外曾祖父和外曾祖母相继卧病在床,身旁需有人时常侍奉左右,家中负担日重,单凭外婆一己之力已然不能自支。外公毅然放弃前程,甘愿回家复为农人,出则种田做工,入则床前尽孝。因他天资聪慧且心细如发,一手的木工活做得极为细致,为人打造的家具物事美观大方、经久耐用,邻里乡亲皆大赞。
外公生性好酒而不酗酒,喜结诤友而不酒食征逐。每年枣酒酿成后,或自斟自饮,自得其乐;或呼朋引伴,把酒言欢。枣酒酸甜适宜、清冽爽口、果香浓郁、酒香优雅,让人回味无穷。若一直如此,则也是岁月静好。
奈何苍天愈发无情,终日操劳令外婆身患重疾,未及四旬便英年惜逝,空留一腔余恨,膝下两双儿女均未长成,小姨时年尚不足四岁,懵懂幼童,犹未记清外婆音容。
日子愈发艰难,外公如何捱过那段时光,从未听他说起。母亲年轻时曾问外公,床前十余年如一日地亲尝汤药、扇枕温席、涤亲溺器,是否辛苦厌烦,外公独笑而不语。
“爱亲者,不敢恶于人;敬亲者,不敢慢于人。”外公虽然未必知道书中有此佳句,却一直身体力行、躬身示范。凡事皆有因果,想来,也正是当年外公恪尽孝道和言传身教,才有后来的颐养天年。未及古稀之年便已四世同堂,虽然诸多儿孙不甚显贵,但三代晚辈恭良纯孝,小家大家熙熙融融。
时光荏苒,人非物变。外公家的那株菱枣树躯干蜿蜒伸展,伏卧于小巷之上,渐为众人知晓,虬根也穿宅过院,一时间四邻皆有幼苗初长成。来往路人见之喜羡异常,但凡有人来索要,外公均竭力相帮,详述栽种方法,或断根育苗,或归圃育苗,或嫁接育苗,往往还要亲自动手帮其栽种。那株菱枣树虽常受根断枝折之苦,但愈发苍劲有力、傲然挺拔。
其实,一株枣树,终有荣枯,纵然硕壮亦不足以撑起整个天空,倘若于它处孕育长成、开枝散叶,此树便有了新生。
如今,小村之中菱枣树比比皆是,每至花开枣熟之时,满眼的花枝果粒,甚是喜人。也许当年外公并未想到会有此番情景,助人之举只是淳朴本性和淡然心境使然,但如今看来也是一桩美谈。
成年后,儿时的画面不断在我脑海闪现,然则回忆似是一根紧绷的弦,虽极力追忆,但稍不留神,便回到了现实。不知从何时起,外公已不再自酿自饮,亦不再挥杆打枣,他脸上的皱纹,一如枣树那样愈发地斑驳深刻,沟壑中流淌过的是岁月的长河。
小时候,那个小小的村庄就是我的整个世界。长大后,我的世界里却独独忽略了那个小小的村庄。回去的时日愈加短暂,忽一日,发现外公早年满头的黑发已被时光浸染,佝偻的身躯亦不复昨日的挺拔,方知岁月无痕,年华易逝,我与外公的缘分已薄如春梦。
每当我离家临行之际,外公便会早早起床,拄着那根用枣枝做成的拐杖,步履蹒跚地送我至村口,我握着他那愈发枯瘦粗糙的手,竟无语凝噎。外公已风烛残年,我却只能徒伤悲。车渐行渐远,我回头望着外公在清晨薄雾中的佝偻身影,怅然若失,再转头已然是泪眼婆娑。
时间如潺潺流水,一点一滴静静地流淌,岁月如水墨丹青,一笔一画细细地描绘。院中那株枣树愈加根深叶茂,外公的身体却每况愈下,已然不能下床,怕黑喜静,小巷或院中稍稍有些声响,便紧紧握住母亲的手,仿佛孩童般脆弱而敏感,待到母亲轻声宽慰之后,其心方安。有时,我也轻轻抚摸他的头和他耳语,如小时候他抚摸我一样。
终于,外公用尽全身力气走完他漫长的一生,陪伴着他走过最后时光的,是一生沉甸甸的回忆,有苦有乐,有喜有悲,还有那随风轻轻摇曳的枣树枝桠和一片婆娑斑驳的树影。如今,前尘旧事皆被时光淹没。打枣的竹竿早已不知所踪,庭院中花草也凋谢殆尽,唯独那株枣树,虽然几易其地,仍年年岁岁花开果熟,一如从前。
斯人已逝,无物相之。每逢路遇菱枣树,我都会驻足凝望,依稀间,仿若又回到了那个承载了太多儿时回忆的小小庭院,清风徐徐,树叶沙沙,硕果沉沉,枣树下那个衣着朴素的老人,精神矍铄,神态安祥……
如今,我最大的愿望便是从外公那株枣树上取得一枝,嫁接而活,希冀其能够小成气候,枝桠虽然暂时细嫩柔弱,却镌刻着我年少多彩时光。将来,纵然世事无常、命运多舛,但他亦会和我相依相守,不负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