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老张“啪”地一声,落棋如擂鼓。

“死了!哈哈……!”他抱着翘起的二郎腿,眼睛一动不动望着老黄,得意闪电般从嘴角扯满整张脸。

老黄手捏棋子,半悬空中,目光盯着棋盘,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唉,还是那个熊样,年轻时一个样儿,娘娘们们,粘粘乎乎!再想半天也是个输,大半辈子了,不都这样?”

老黄最终还是放下了悬着的棋子,叹着气,只顾重新码好棋,并不理会老张言语的轻慢。

老张气得站起来,跺跺脚,呆起脸来看了看天,又一腚重重地砸在座位上——打出去的拳头没找到对手,他希望老黄能反驳他,最不济也得争白几句,这样他老张就有更多的子弹从武器库里搬出来释放威力。可老黄根本不接招,这让老张分外郁闷。

“臭棋篓子!”老张恨恨地骂了句。

“你才真正臭棋篓子。”老黄抬起头,看了眼老张,心里幽幽地叹了一句。


老张和老黄认识三十多年了。第一次下棋时,他们还是小张和小黄。两个人同一年毕业,又一起被分配到一所兔子不拉屎的山村小学校。

小张脑瓜子灵光,脑子转得快,棋落如风也如雷,小桌子经常被他棋子敲得震天响。落子后便挑衅地看着小黄,棋里棋外透着锋芒。

而小黄不。他每走一步棋前,总是把棋子紧紧地捏在手里,悬在半空中,盯着棋盘发呆,不言语半句,脸上无忧无喜。

急惊风偏遇慢郎中。小张便总是憋着满肚子气,于是他便一次次挑衅,可每一次遇到的都是沉默。

小张更急,只能一次次咬牙,在肚子里一圈圈地编排恶毒言语。

“哎呀小黄,你这哪是下棋啊,简直是……”小张吐出一句男人最常骂的那句少儿不宜的脏字。

观棋的也是一群生瓜蛋儿,一个个没成家甚至不知女人为何物的光棍汉子,听了这脏字便打了鸡血似地哄笑着接小张的脏话——

“要真是什么啊小黄倒真快,知了子尿尿的功夫早就完事,肯定快枪手!”

大家笑成一团,空气弥漫着欢乐。

棋局当然大多以小黄败北而告终结。收起棋盘,还是在那张小桌上,摆上三两个菜,掰开一两瓶白酒,间或会有一捆两捆的啤酒蹲在小桌下候命。

便喝,便吹,便笑,便打闹。

喝酒时太阳的余光还照着桌旁大杨树的树梢,散场的时候,头顶上早已是繁星满天,弯月、圆月或残月挂在树头,斜照着瓦房屋檐下七零八落的空酒瓶子。

小张满心眼里瞧不上小黄,嫌他娘们儿似的,阴沉少语,没点大老爷们该有的爽利。

小黄也不满小张,看不惯他整日里张牙舞爪锋芒毕露老子天下第一的牛皮哄哄。

可尽管如此,他们却像掰不开的老干姜似的,虽然见面就掐架,可一没事就凑到了一起,摆开棋,吞云吐雾中,棋子传来脆响,空气里漂满小张的嘲弄与讽刺……

“再来一盘!”

“再来十盘也是个输!裤衩子都输光了,非得让你白月光中操场上跑圈去!”

“臭棋!你什么时候也赢我一盘?”

“狂啥啊你,早着哪,这才到哪里?出水才看两腿泥,早着哩!”


大家(更多是年龄相仿的年轻人)都觉得小张会更有出息——他不光课讲得好,吐一口标准普通话,还耍一手好笔杆子,脑子转得快,这样的人总不会埋在泥里。

可几年过去了,各方面不显山水的小黄当上了教导主任,据传言是校长苗子。大家先是一愣,然后眼光里便多了敬畏和说不出名堂的笑意。

小张呢?还是小张。虽然他拿过这样那样奖,出席这样那样的会,但他最多只是从人们嘴中的小张变成了张老师。

五年过去了,十年过去了,十五年也过去了。

小张变成了大张,小黄变成了黄校长。

当年一同毕业的伙伴们除了酒到七分醉意才放肆地和黄校长开兄弟间的玩笑,平常见了面,远远地准备好表情,恭敬地称呼一声“黄校长”。在这种情况下,大张不可能再像以前那样找黄校长下棋。

也有过几次,黄校长打电话邀请大张下棋,大张不去,这样那样推辞。

于是有一个周末,在大张回家的必经路口,黄校长拦住了大张。

“走走走,跟我回家,我非得赢你!”黄校长拉住大张的胳膊,不管不顾往家拉。

大张甩着胳膊,使劲地甩,实在甩不开,便恨恨地说一句“不去不去,不敢陪,陪不起!”

黄校长不愿意,非让大张说明白。

大张梗着脖子:“下棋图个乐,图个自在,我和你校长下棋不自在!”

“你贱!自己给自己心里堵石头蛋子!你该骂娘就骂娘,愿意敲棋子就敲棋子!”

下过几次,但大张再也找不到当年的感觉。

有一次,大张把黄校长惹恼了。两个人下着棋,说着闲话,棋局像平时一样向着大张的胜利飞奔。黄校长挠着头皮嘟囔:“也真怪,我怎么就下不过你!”

大张张口来一句:“我只琢磨棋,你琢磨事琢磨人儿!”

黄校长一听就恼了,腾地站了起来,走出门去——他忘了是在自己家里。

空留大张一个人对着棋盘,呆了半天,悻悻地走了出去。

回家给老婆一说,大张被老婆骂得狗屁不是:“你这驴脾气本事不大,还拿自己太当回事!人家黄校长怎么你了?你凭什么对人家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没本事当官怨自己驴性,人家当官就得罪了你?别人躲你像躲臭狗屎,对你好的反倒成了孙子?”

大张心一震——确实!黄校长不是那样的人,自己凭什么见了人家就想撒火气?别的不说,前几天评选市优,虽然他大张单凭业务完全能够拿到这荣誉,可一到民主评议他就败下阵来,几乎所有的中层干部扬言:“宁可瞎了这个指标,能得他!鼻子翘了天上去!”黄校长一句话拍板:“咱选的是优秀教师,不是优秀人缘,大张脾气驴,但人家成绩也在那摆着哩!”

大张灰头耷拉脸傻了半天,摇了摇头,叹气。

他又想起那次喝酒。

喝多了的黄校长和他同路回家,黄校长骂了他一路子:“你……他妈……驴脱生的……,这么……好……条件……不当官你牛逼……啥?你……给我……老实想……这学校里……大大小小领导……哪个……没……吵过……?”

大张不敢应声,扶着黄校长歪歪斜斜往回走。

“我就……不知道你牛……啥!牛……啥……?就你会……教个课?除会教课……你他妈……还会……什么……?”

几天后,大张遇到黄校长,罕见地低着头,对黄校长说了一句:“那天是我不对,说话没过脑子,你不是那样人。”

市级名师宣讲团给县里两个指标,黄校长亲自往县里跑了好几次,给大张争取了一个。老婆买好了礼物,非要让大张送给黄校长。

大张死活不去,老婆便数落大张,大张急。

“你他妈懂屁,大黄不是那种人!要去你去,我丢不起这人!”

“就你要脸!全天下就你要脸!屁也不是,就只剩下一张脸皮。人家黄校长替你出这么大力,你不应该感谢人家?”

“他要是需要我感谢的人,我浑身都是小辫子也早被揪光了,你懂个屁!”

晚上睡不着觉,大张便不由地想到了下棋,想到了小黄当年那句“狂啥啊你,早着哪,这才到哪里?”不由摇头,叹息,骂一句自己。


大张有了小张,大黄有了小黄。

大黄两口子眼框子高,一门心思培养小黄,硬是把儿子小黄培养成了“乖乖女”;大张两口子却相反,当成甩手掌柜,生生把本应该长发及腰的小张惯成了“野马驹”。

可谁知从小学到初中一路优秀的“乖乖女”高考失蹄,复习一年也只上了个“三本”,草草找了个工作自食其力,而假小子“野马驹”上了高中之后突然开了窍,一路名牌大学读下来出了国。

老黄从校长的位子上退了下来,老张也基本上变成了“名誉老师”,闲着没事,两老兄弟便搬出小桌,摆开了棋局,只是旁边再也没有了当年观棋的人——几十年下来,那些人早就像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散到了县城和市里,或者跟着子女离开了这里。

两兄弟下累了,对着棋盘发一阵呆,扯一阵闲,自然会谈起孩子。老黄便颓然,“唉——”一声,默然无语。老张也不劝,只把手轻轻搭在老黄的手上,拍拍,又拍拍:“儿孙自有儿孙福,这才到哪里!”

老黄便抬起脸,笑了笑,爽朗地说一声:“下棋!下我们的棋!”

棋落如山倒,棋走如疾风,这不是老张。

是老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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