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喝!喝!”已是凌晨两点,泛着清冷色灯光的路灯下的小烧烤摊边,依旧有一大帮年轻人在喝酒撸串。
看他们勾肩搭背,一个比一个大声的吆喝吹逼,就知道这顿饭早已酒过三巡,人人都喝得都有点醉醺醺了。
其实也不只是醉醺醺,他们笑得越来越放肆,说话声音越来越大,就连喝酒的姿势和动作里都透露着猖狂和放荡。有好几个人一屁股坐在路边,他们拍着大腿边哭边笑着,嘴里吐出来的字词让人分不清他们是在说还是在唱。
这几个人大概喝得太多了,别说站起来,就是让他们规规矩矩地坐到椅子上去都难。于是他们在椅子上东摇西晃的,晃着晃着就跌坐到了地上——说“坐”好像又有点不太形象,他们像几滩努力扶上墙却又实在扶不上墙的烂泥,努力在地上支撑着上半个身体,用仅有的一丝还算清醒的意识维持着作为一个“活人”的姿态。
这些人都是他十几年未见的小学、初中、高中同学。
那天——就是那天,就是突然有一天。然后那天的下午,他记得特清楚,是个将雨未雨、天与地,山和水一片苍茫的阴雨天气,他突然感觉这世界一阵荒芜。不是空虚,就是那种他融不进自然自然偏自以为是要你的荒芜。
他也不小了,今年二十八,大学毕业后找了个正式工作,经过几年的磨合工作也逐渐有了起色。稳定而又不失上升空间的岗位,总能给人比阴雨天的自然还要多的多的荒芜。他就潜移默化的活成了现在这样。
他突然想起了很多以前的人和事,从几十厘米的小不点长到了现在一米八的个子,人对自身前后的距离感好像比几十亿年前恐龙灭绝到现在社会文明发展还要大。
他想见见那些在他生命里走过来的人,这些人到了现在,听说有的已经结婚生子了,孩子都快上小学了,听说有的已经死了好久了,坟头草比那些孩子都高了——当然更多的人是没有消息传到他耳朵里的。
他想见见这些人,无关什么少年青年光辉时代的感慨,也无关什么他这个阶段社交所必须考虑的社交人际利益,他就是想见见,甭问什么原因,问就是没有原因。
28岁的人任性可不多见。
于是他在社交平台发了这样一条动态:“想见见好久没见的人,小学的、初中的、高中的,离我十好几年的。想喝酒,和这群人喝酒喝开了就可以想说啥说啥。想喝吐了,这样我就可以踏踏实实吐了。”
他发这条动态,本来就是毫无感慨目的的感慨了一下,不指望谁看到。毕竟十几年前那个时代,这个社交平台连影还没有呢,所以他们在这个平台上互不认识,没有丝毫的联系,他从没指望通过这个平台找到曾经的那些朋友和同学。
事实也的确是没有曾经的同学看到他这条动态。
但就是那么一天——对,就是那一天,那一天不是“那天”,是另外一天,大概每个“那天”都是奇特又平凡的。那一天,他突然有了种感应,觉得他们该聚到一起了,于是就聚到一起了。
甭问谁组织的,也甭问谁呼唤的,就是没有。大伙心里都升起了一种莫名的感觉,于是就都来了。
席间大家都已经很陌生了,包括同窗多年未见的陌生,也包括他小学同学完全不认识他初中同学的陌生——是的,来的全是他的同学,全都和他有关系。
没人问都来到这里其中的缘由,没有意义。还是他主动说了,毫无感慨目的又感慨地说的:“我那天就发了个动态,你说咱谁也没加谁啊是不是?我寻思着发个动态表达一下想法就行了,你们也看不到,没成想今天都来了。”
有人附和:“嗨,想念是相互的呗,你想我们,我们也想你了!”
还有人说:“成,咱今儿这阴差阳错的就聚一块了,不如就在社交平台上互相关注一个?下次想喝酒,哥一定赶过来陪你!”
他这次是真感叹了:“这么多年了,我他妈一次也没喝醉过,一次也没喝吐过,你们就他妈说,说!奇不奇怪?气不气人?喝酒喝不醉算个什么鸡巴玩意!真他妈操蛋!”
有人恭维:“老同学,你这是酒量好啊!应该高兴才对,这酒量是工作升职的利器啊!”
一群老同学都斜过眼看这个人,于是他不说话了。
他醉了。这次他真的醉了,因为他从没醉过,所以他甚至都没感觉自己醉了。
他摇摇晃晃地打了一圈——一大圈,小学初中高中的好多同学,坐在地上椅子上桌子上还有抱着电线杆的好多同学,他一杯接一杯地喝着,喝完了一大圈,他还是那样醉着。
他忽然又有了个想法:他想和全世界的人都喝上一杯,然后全世界的人喝了一杯都没啥事,但自己喝了好多杯,可以把自己喝晕,可以把自己干倒。
他看着地上喝醉了的人,终于也像他们一样瘫倒,大家看到他也倒了,终于都不再苦苦支撑,也纷纷倒下。
没想到他像弹簧一样“蹭”地坐起来了。
他吐了。像起伏不定的大江大河一样,无数刺鼻的液体从他的喉咙里喷涌而出。吐的到处都是,那些躺着的人,本就醉的行动力有些迟缓,等反应过来,根本来不及躲开他的侵袭,就已经被打上了喝醉了的他的印记。
他吐完了,跪倒在地,就那么傻傻笑着,大伙都不知道他在笑什么,低声咒骂了几句,还算清醒的骂骂咧咧地离开了,有些醉的互相搀扶着叫了计程车,也逐渐离开了。
只剩他一个,仍然跪倒在地,傻傻地笑着。没人带他回家,也没人帮他叫计程车,因为所有人都知道,今天吃喝了这么多,得有人结账。
把他留下来结账。
摊主看了看他,暗骂了声晦气,知道今天收不了帐了,留个自己电话的纸条塞进他口袋里,又从口袋里翻出张带有他自己电话名片,打算明天再打电话要账。只希望别赖账就好,摊主默默想着,收拾摊子也离开了。
他死了。他跪了一晚上,傻笑了一晚上。后来的检查报告显示,他死于急性肾衰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