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油,巴林
他叫李林,说话有点儿结巴(或者说口吃会感觉文明一点儿,不过,他们都称呼结巴为结巴先生,好像是尊称哩,所以,我们不妨入乡随俗),有人叫他“巴林”。这个绰号容易使人想起淋巴细胞。当然,为了叙事方便,也为了尊重,故事中我们会忽略到李林的口吃的缺点。
他在农村长大,十五岁初中毕业去了城里,如今已经二十五岁,用他自己的话说,也算半个城里人。他在家里这么说,在市里,他很卑微地活着,至少他自己是这么认为的。他在建筑工地干活,做过小工,架子工,钢筋工。现在,他还在做钢筋工。一架好像探照灯的明灯下面,李林和他的工友忙碌着。这是八月的一天,夜里的温度也有三十几度,那些钢筋,还有脚下的水泥楼板,承受了白天阳光的炙烤,温度可谓火热。大家伙的衣服早被汗水湿透,汗水还跟又雨后春笋似的从皮肤毛孔往外直钻。汗水从安全帽底下的头发里流出来,流到额头,流到小小的帽檐,往下哗哗直淌。工友里边有一个戴眼睛的人,也是个青年,灯影里看不清长相,他不时地把眼镜摘下来,然后用衣袖蹭汗。他的额头好像头部受伤的伤员那样围了一圈白布,那样是为了遮住汗水,别滴落到眼睛里。可是,那块布也湿透了,汗水噼里啪啦落下来。虽然这个人擦汗的速度很快,还是会招致朋友的嘟囔与嘲笑:“嘿,你快点好不好呀?就你能出汗,发虚吧?”“昨晚又不老实了吧?就是你这种人,外表看着斯斯文文,内心最龌龊啦。”“不是龌龊,是花心哩。”“可惜了,想媳妇可是媳妇不想你,没有那个女孩肯嫁给一个大学生钢筋工啊!”
大家七嘴八舌,可是手上一点儿也不停下。这片楼板明早儿要被浇筑,可是钢筋活还干了不到一半,看样子,他们是要熬通宵了。
“嘿,你们别说了,说话会耽误干活,你们不知道吗?”说话的是李林。平常他说话不结巴,只是着急的时候,才会。有时候,他刻意慢点说话,这样一点儿也不结巴。有一次他听人说国外有一位大政治家为了治疗自己口吃的毛病,每天嘴里含了石块面朝大海朗诵文章。他也这样做了,而且坚持了一个多月。当然,他不是每个早晨都有时间,他要加班,有时候早上起不来,有时候早上起来还要洗衣服和做一些杂活,所以,这一个多月,他去对着大海读了也就十几个早上的文章。后来,工地转移,离开海边,他也没了纠正自己口吃的决心。虽然李林说上边这番话没有结巴,大家还是哈哈大笑。
“巴林,又在替大学生打抱不平啊?”
那个戴眼镜的工友叫孙立文,绰号“大学生”。
“大学生是你们叫的吗?真是没大没小!”李林大声说,大家还是大笑。温度火热,大家干活的热情火热,工友之间的友情也火热。
第二天,休息了一上午,下午继续。晚上又加班到十点。
“这个月,加了那么多班,,工资应该能多拿不少。”李林跟孙立文结伴走出工地,孙立文咋吧着嘴唇说。路灯光照着,孙立文是一张圆脸,因为污迹,看着脸蛋黑不溜秋,其实,他是一个白面书生的脸相。他个子不高,今年二十九岁,还没成家。他们宿舍住着七个人,孙立文的胡子总是刮得干净,他的衣服也总是洗得最及时。他是一个爱干净的人,可是混在一群不爱干净的人群中,而且处得很好。所以说“人以群分”这句话也不是完全正确。
李林是一米七二的身高,比孙立文略高一点。他是一张狭长脸,因为瘦,看着是棱角分明。他一双浓眉,大眼,窄的额头,小平头,头发看着很硬,根根直立,乌黑乌黑的。他是一个尖的下巴,上唇有时候会储起两撇好看的小胡子,有时候又刮了去,给人不一样的感觉。
“你啊,又在算计买楼房啦?”李林说。孙立文找不到媳妇,总是说因为自己没有楼房。他常常悲天悯人地大发牢骚:“我去年挣了三万块,一栋八十几平的楼房涨了差不多五万块,唉!”孙立文很会计算,一次一次打算出手买房子,可是一次一次没出手。“如果我有个好爹,楼房也早买下来了。我爹啊,我是一点儿也不能指望着。”
对于孙立文这番话,李林总是嗤之以鼻。
“为什么要指望老爹?”李林反驳孙立文。
“为什么不?我的同龄人,差不多都是老爹帮着买房子。我爹啊,没攒下钱。”
路灯光曦惶地照着。夜晚的路灯总会是这个样子,在十点钟以前,象征着热闹,喧嚣,十点钟以后就有点冷清,零点之后,可就有点形单影孤,孤芳自赏了。
“城市,也不过如此。”李文说。
“怎么啦?”孙立文问道。
“你不觉得吗?”
“哪方面?”
“繁华,我是说,嗯,城市的繁华,也不过如此。”
“还是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我忽然有一种一个人走天涯的想法,就是四海为家那种,漂泊,自由自在,像风,像天上的云彩……”
“你呀,在做梦吧?”孙立文哈哈笑。李林也笑了。
“人的想法真怪,我也是忽然想到。哈哈,真是的。这个月,我可不能拿更多的钱,再有两天我爸爸过生日,我得请假回家,然后……”
“然后什么,不是要相亲吧?”孙立文大笑起来。前段时间,工地一个工头给李林介绍一个对象,女孩是市里人。两人见面,当时谈得很好,但是就没有下文了。李林没有去问工头,工头也没给他消息。在宿舍,大家取笑李林:“嘿,我,我,我叫李,李,李林,他,他们,都,都叫,叫我,巴,巴林……”
“你也来笑我!”李林看着大笑的孙立文,有点羞恼。
“大家也笑话我哩,说我买楼房一定是在五十岁以后,我都不知道他们凭什么这么说我!”
“凭什么?还不是我们挣钱太难,你又想全款买!”
“对了,刚才你说你爸生日,好像话没说完哩。”
“立文,你记不记得,我们那次去汽车站,我带你在一个餐馆吃饭,里边那个老板……”
“我当然记得,你说那个老板是你老乡哩。”
“我们不是一个村子,只是一个镇子上的。他是我初中同学的爹,就凭着那么一个小餐馆,他在市里安家。我是说买了楼房啦。”
“这么厉害?”
“嗯,这段时间我一直在想着一件事,我不想干钢筋工一辈子。”
“你也想做餐馆?”
“我做了,你会不会去光顾我的餐馆?”
“那肯定的呀。”
“这么说,你支持我喽?”
孙立文对李林点点头。
“平时我很少回家,这你也看出来了。我爸爸过生日,我从来都不会回家的。但是我一直记得他们的生日。可是,我连个电话也不打,好像我根本不知道一样。这一次不一样,那个餐馆要盘出去,我想去接手,我要回家。”
“所以你要回家跟爸爸商量一下,是吧?”孙立文说道。李林点点头。
“我觉得,你爸爸未必会支持你。”
“我也这么觉得。”
“那怎么办?”
“我们俩一起干吧?”
“我?”孙立文瞪大了眼睛。工友里边,甚至包括自己的朋友,孙立文很佩服李林,李林为人厚道,做事勤快,唯一的缺点是说话口吃,如果这算是缺点的话。
“怎么样?”李林巴巴地看着孙立文:“难道你要做一辈子钢筋工吗?”
“不,我肯定不做一辈子钢筋工!”
“虽然心里想着不做一辈子钢筋工,可是一年一年也还是在做着钢筋工,立文,既然我们都想到了改变,我们为什么不去改变呢?”
“改变,是有危险的。就好像我们的工作,你还记得去年工地上出的那次事故吗?为了节省时间,也是为了省力,我们省略了一道工序,的确是提高了工作效率,可是,后来到底是出事了,那位工友没有了一根手指,那是那是什么也换不回来的呀!”
“可是,立文,无可否认的是,世界一直在改变,一直在进步。你想要买楼房,你该知道,五年前,楼房是多少钱,现在,又是多少钱。同样是五年前,我们在东城区干活的时候,那还是一片荒无人烟之地,现在呢,已经成为高新区,一栋栋楼房拔地而起,高架桥,铁路,高速公路……立文,我们为什么不去试一试?你在怕什么?”
“我,你让我考虑考虑,好吧,阿林……”
李林的爸爸说话也有轻微口吃,所以说他的这个缺点有点儿像是遗传,但是说耳濡目染更合适。可是李林的爸爸说:“耳濡目染?好的不学,就学这些歪门邪道!”所以,按照李林爸爸的观点,倒不如说是遗传,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李林买了生日蛋糕。他的妈妈很心痛买蛋糕的钱,翻着白眼睛看了看那个精美盒子,或者她的心里记起来上个月自己的生日,没有蛋糕,儿子也没回来,应该是忘记了吧。是的,儿子从来不记这种事,他只记得花钱。问他一个月挣多少钱从来不说,总是让你稀里糊涂云里雾中。他拿回家里的钱,一年下来也就只有几千块钱。再问,就不声不响。已经习惯了,所以这位妈妈再不问儿子的收入,当然,她,还有他的丈夫,也从来没想到要给儿子在城市里买楼房,包括在村子里给儿子盖几间新房的打算也没有。可以说,他们自顾不暇。
李林的爸爸,村里的口碑并不好,据说这个男人在三十岁之前还是一个顶呱呱的好人,勤快,肯干。那几年他学着收购粮食,玉米和大豆,还有小麦。后来,他专门收购大豆,然后运到市里卖给一些大的大豆加工点。那几年,这个男人也赚了一些钱,也染上一些游手好闲的人不请自来就会有的一些毛病,比如好吃好喝,比如……不知道有没有比较文明的字眼来形容赌博,如果没有,那么就这样吧,这个男人能挣到钱,也能花钱,读博,嫖娼……不能说是无恶不作,但也不能说他是一个好男人啦。后来,出交通事故了,他的小货车撞报废了,他死里逃生捡了一条命。当地,任凭谁见了那辆深沟里的汽车,都说开车的人肯定成肉饼了。当时,这个男人早从汽车瘪掉的驾驶室爬出来,再爬到公路边上,就坐在那些说闲话的人中间。不知道这个男人当时怎么想的,可是直到现在,应该来说,他也没从那次车祸中苏醒过来,他对人说:“我发过财,做过大老板,吃过玩过你们见都没见的东西……”人们到底也忘记了他曾经的勤劳,对他的议论就变成这样:“那个人从小就不务正业,好吃懒做,典型的一个败家子!”看他再没有好起来的趋势,人们知道再议论他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于是枪口就转向了这个男人的儿子。李林在关于爸爸的那些流言的包围下,早已脱胎换骨成了一个败类,一个没心没肺的人。他不愿意回家,倒不是怕那些流言,而是,他不愿意看见颓废的整天借酒浇愁的爸爸,不愿意看见愁眉苦脸的妈妈。家里一贫如洗,可是不缺烟酒。走进里屋,为了省电,不到天完全黑下来不开灯,可是有两点微光在黑的屋子里闪动,那是两个燃着的烟头,袅袅青烟,虽然光线很暗,借着那微光,却还是看得见那青烟,接着是哑掉的爆竹似的咳嗽声。
那么晚了,不见得做晚饭的炊烟升起,屋子里冷得能使穿着棉袄的人瑟缩不止。这个画面永远沉积在李林的脑海深处,想起来家,他就想起来这个画面,或者,窗外还下着鹅毛大雪。他放学回家,抱柴做饭。他不怕冷,使他寒冷的是家里的气氛。那样的环境,如一场噩梦,伴随着李林长大,伴随着他在建筑工地劳作。他要求自己勤劳,他怕自己成为父亲的缩影。他想要冲出去,可是,他感到一股力量,把他往一个颓废堕落和安于现状的环境中拉。他担心自己不能坚持。是的,他知道他一直在坚持。年幼的李林,姑且这么称呼他吧,他不知道,其实不是受爸爸的影响,而是,懒惰对于全人类来说就像一块巨大磁力的磁石,只要稍微懈怠,就有被吸住的可能。或者,勤劳是一个上坡,打个盹,或者就会滑落,何况,那坡底下还放着一块专门吸引懒惰和懈怠人群的磁石。李林缩小的见识,误以为除了他和他的爸妈,其他人都是勤快和上进的。实际上,拖累他的,并不是他的家,而是自己思想里根深蒂固的懒惰意识。这样的意识谁都有,不过是,有人较早地取得了战争的胜利,有的人终其一生都站在战场上,有的人,很早就缴枪了,包括一些逃跑者,他们的逃避不仅不能使他们幸免于难,反而受苦受累更甚。
晚上,爸妈都在喝酒,李林吃着饺子。妈妈抽烟喝酒,全是因为爸爸,或者现在真的有了烟瘾和酒瘾也未可知。当初,妈妈不抽烟不喝酒,家里已经吃了上顿没下顿了,爸爸却喝酒抽烟日甚一日,劝说无效,妈妈也加入进去。或者妈妈想做一个洒脱的人,真的,既然生活是如此的没有希望,那么还去坚持有何意义?妈妈喝酒抽烟,也是顿悟的一种外在表现形式,跟爸爸不同。爸爸纯粹是为麻醉,为了糟蹋,为了使自己活着如同走在梦里。妈妈不,妈妈是破釜沉舟,带着要么是同舟共济要么一同赴死的决心。她希望爸爸好起来,或者就一败到底。
李林祝福爸爸生日快乐,脑子里盘算着怎么跟爸爸开口。他有自己的算计。
“爸,我的一个朋友经营着一个酒店,他希望我也加入进去,是的,他希望我帮他……”李林知道爸爸是一个有气势的人,惯常的豪言壮语就是:做就做个大的!
“那是好事!”爸爸品着酒,眼睛半闭,看都不看儿子。妈妈是个瘦子,很多白发,未老先衰,像个六七十岁的老太太。她瞅了儿子一眼,眼睛亮闪闪的,或者是被烟卷冒出来的青烟熏的。她一直没学会抽烟,一直都在坚持。
“可是,需要入股的,就是,股份制……”李林对爸爸说。爸爸抬起上眼皮。爸爸的眼睛,瞪起来还是蛮大的。李林也是一双大眼,这双眼睛闪着能使人信任的诚恳的光波。但是爸爸,除了责备,除了挑剔,还有审视,刻薄,几乎没有可以令人肃然起敬的神色,即使他自己的儿子,也不能读到那样充满了正能量的眼神。从小到大,李林只记住了爸爸的打骂,还有那么多那么多牢骚和抱怨的话,那些本来该是送给他自己的,却被他送给了他的儿子和妻子,他认为自己命运不济,这跟儿子和老婆有莫大关系。“你们,你们,有一个人是有福的,我们这个家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如此!”他不说他自己,在他那个小肚鸡肠里边,他始终认为,自己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是这个家里最有福气的人,现在,被这两人带累着垮掉了。
“需,要多少……”爸爸喝一口酒。
“当然是越多越好,不过,我想至少两万块吧……”
“……这几年,你没有一点积蓄?他,他娘的,你不能一分钱也没有积攒下来吧?”
“爸,咱家里这多年,难道两万块也没有,那你能指望我什么,我才工作几,几年……”
“那你,你又能指望这个家什么?”爸爸一口喝了杯子里的酒,大声说:“我供着你吃喝长大,你做了什么?他娘的,长大了,有心眼儿了,来掏老子的家底,告诉你,家里一分钱也拿不出来。我再告诉你,将来娶媳妇也别指望家里出钱,我们没有钱,一分钱也没有,我那时候,白手起家,你呢,还没做事就想着跟家里要钱,没出息……”李林的爸爸生气发怒的时候说话,反而利落得很。
“你有出息吗?你有什么出息?除了喝酒,你还能干什么?”李林的话让他的爸爸震怒了,赔了他几十年的酒杯摔碎在地上。父子俩揪扯着打了起来。李林不怕他,但是因为手下留情,他被爸爸按在地上。爸爸狠狠地打了他一巴掌。妈妈给两个人拉开。李林当天晚上就走了。他去同学家借宿。他既羞愧,又气愤。是的,正如爸爸说,他想知道家里有多少钱,因为被爸爸说中了心思,他羞愧难当。他也气愤,因为他感到爸爸没有一点儿父子情怀。
正如李林预料的那样,孙立文不想改变,但是他可以借钱给他,而且答应李林,只要有时间,就过去帮他。
老乡带了李林一个月,教他做菜,也教他生意经。一个月很快过去,李林正式接管了那个小店。靠着车站,每天或多或少都有一点收入,但是房租和水电费也很贵,简单的几餐饭,根本不够费用。老乡那会儿,没有雇佣外人,只是他们夫妻俩就可以了,李林自己应付不过来,只能请了一个服务员,李林负责上灶还要收银,很忙,那个服务员却也喊累,跟李林打招呼让他另外找人,他最多再干十天。那段时间,李林忙得焦头烂额。他想让妈妈来,可是一想到那个家他心里就堵得慌。他不会让妈妈来的,尤其是吹牛说自己要做酒店,结果却是这么小饭馆。老乡虽然把饭馆盘给了李林,有时候坐车回家,还顺道过来看看,他的女儿生了小孩,他们夫妻俩去给女儿哄孩子,所以才放下了这个餐馆。他介绍一个服务员给李林,却是他本家的一个侄女。女孩子会烧菜,老乡让李林多一点儿工资,让他的侄女上灶,李林做服务员。就这样,餐馆战战兢兢维持下来。
“哈,巴林快餐!”一天上午九点多钟,孙立文走进来。
“咦,你来啦?”李林很高兴。开店的时候他借了孙立文五千块钱,到现在也没还上,看见孙立文,他有点怪不好意思的。
“嗯呐。你把自己的绰号做招牌,真有你的!”
“无所谓啦。”
“听你说话,蛮流利的,口吃……”
“嘘——”李林对孙立文做个噤声的手势:“这儿没,没人知道我,我口吃,我,我有自知之明,很少,很少去说,说那种长篇大论,所以……”
“你看,你看,哈哈……”孙立文大笑。
“我是看见老朋友,高兴得,好吧……”两人大笑。
看见一个年轻女孩子从后厨走过来,孙立文瞪大了眼睛。
“这是本店厨师,赵雅兰。”李林给孙立文介绍:“这位是我的好朋友孙立文,绰号大学生哩……”
时间过得好快,转眼到了冬天。这时节客人很少,更多时候是李林和赵雅兰在餐馆里一边择菜一边闲聊。赵雅兰二十七岁,做过保姆,也在超市餐厅干过。他们从各自的家乡谈起,到读书时候的同学,再有自己的家庭和亲朋,无所不谈,包罗万象。李林跟赵雅兰谈起自己理想,不经意地会叹口气。赵雅兰看他,眼睛里藏着一些话。
到年底,李林把借孙立文的五千块钱还回去。那时候餐馆生意清淡,他经常跑去工地跟昔日工友聊天。冬天工地的活儿也不忙,大家还是和以前一样说说笑笑。日子如同小河水一样静静地流淌,流去了再也不会回来。
过年了,李林在大年三十那天上午回家,下午就回到店里。街上的店都关门了,只有他的店开着门,没有客人,只有他自己坐在店里客人的座位上想家。
“人们都回家过年了,我没有家可以回去。或者,这就是我的家吧?”李林自言自语:“这就是我想要的生活吗?显然不是。但是我后悔做这个餐馆吗?我不后悔。”想到这里,李林微微一笑。他曾经跟孙立文说,他想要开发一个工地送餐的项目,那么店里边至少还要雇佣一名店员,如果项目做好了,可能要三个人也说不定。他还是希望孙立文加入进来。孙立文没有表态。而且,赵雅兰也没有说过完年回不回来店里。她有自己的想法,她想学习护理,考取相关证书,她说这个行业很挣钱。当李林问她愿不愿意继续留下,她没有正面答复他。她说:“这不是我想要的职业……”
“或者,我也可以劝她加入巴林。巴林,会是一个王者吗?”李林想,但是想到自己的家,想到当前的孤单落寞,他还是感到一丝刺骨的凄冷。他忍不住掉下眼泪。
餐馆,照目前的营业情况,维持下去不成问题,但是想要有大的发展也无可能,而且面临的困难远远大于机会。说到赚钱,除去各项费用,剩下的钱跟打工也差不多,但是这个应该来说更忙碌。他想要买一辆送餐车,如果工地送餐业务推进顺利,那么厨房显然要忙,那么随之而来的许多环节也都要随之改变。周转资金,人工及其他各项支出,他手头的钱够了么?他的脑子够用吗?许多的苦难,如同店外刮起的呼呼的西北风。他开着店门,这时候觉得冷,他走过去要关上店门,赫然发现风中飘着零星的小雪花。雪花不是自由自在,而是被风吹得身不由己,四下地飞。李林喜欢冬天,就是因为冬天的雪。轻盈的飞雪总是给他许多感动,他认为雪花是自由自在的精灵,使荒芜的冬天一下子充满了灵气,可是,这个年三十的雪花,只是使他伤心欲哭。他好像老年人那样叹息一声,关上店门,回到里屋。
屋子里生着暖气炉子。为了省下一些煤炭,炉子是封起来的。他揭开炉盖,把煤炭拨弄一下,使炉子热起来,他想使屋子温暖,使自己的心房暖和起来。
他躺在床上,细想自己二十几年的人生。小时候,很多事都记不住了,依稀记得自己的童年还是很快乐的,爸爸买了拉链的夹克送他,那时候,农村根本没有拉链的夹克衣服,不要说买,看也没看见。他不知道那是他几岁的事,但是他清楚记得那件衣服,是浅黄色,袖子上还带着两条红杠,超级帅气。他还记得,他偷拿爸爸兜里的钱。爸爸兜里总是有钱,他拿那么几块钱爸爸根本就不知道。他还是不记得是几岁时候,爸爸打他,还像老师惩罚学生那样罚站,不许他吃饭。他很顽皮,之前没有挨打,后来却成为他挨打挨骂的原因。爸爸问他犯错的经过,哪怕打碎了一个罐头瓶子,而那个罐头瓶子根本就没用了,也还是不行,爸爸一定会问他为什么,是怎么样把那个瓶子打碎了。爸爸送来不担心他是不是受伤。为了撒谎,也是胆战心惊,他说话哆哆嗦嗦,也啰哩啰嗦,爸爸就打他,骂他。他的口吃,也许就是这样跟他成为朋友的。他挨打最厉害的一次,是偷了商店里的一包奶粉。那天,他去村里的商店给爸爸买酒,柜台上靠近几只箱子放着一包奶粉,看样子应该是谁买了拉在那里,而且商店的老板显然没有发现。李林想把那包奶粉拿给妈妈。他希望妈妈不那么瘦,兼职火柴棍儿一样的身板。他把那包奶粉踹进裤兜里。他回到家里,刚把奶粉拿出来,那个商店的老板也跟来了。当时,爸爸并没有说什么,等商店老板走了,他就狠狠揍了儿子一顿,像是对付血海深仇的仇人。李林的学习成绩一般,为此没少挨揍,但是收效甚微。就这样,自己稀里糊涂地初中毕业,踏上社会。从那一天开始,他就很少回家。他跟爸妈的感情,不知不觉已经很淡漠了,可是想起他们,他总是忍不住掉泪。他们从来不为李林打算,从读书时候,他们说是关心李林的学习,因为作业或者成绩的事打他,可是,如果不是别的学生或者家长告诉,他们甚至会忘记了每年一度的期中考试,会忘记问李林这次考得怎样,在考试之前,他们野也更不会说出来“努力啊”之类鼓舞士气的话。他们太忙于自己的生活,对儿子的关心只是心血来潮之举。
不知道每年的大年三十这天都是这么冷吗?李林记不起来,正如他对许多事都模模糊糊一样,他对于年三十,也同样是模糊。里边没有什么值得留恋的,谁能想到,爸爸在这一天还会发脾气,还会大孩子打老婆。
李林不想回家,但是他也放不下那个家,那个使他长大,却不能给他一个健康心理的家。
他沉沉睡去,好像是做了一个梦,店门打开,赵雅兰走了进来。外面的雪已经下得很大,赵雅兰穿着一件蓝色羽绒服,上边落满了雪花。她径直走进里屋,喊醒了李林。
赵雅兰有店里的钥匙。每年的这一天,她总是倍感孤独寂寞。她离开大伯的女儿家。今年,因为大伯的女儿生了小孩,大伯一家都在女儿家过年,她也跟了去。她的父母在一场车祸里去世了,大伯和大伯母就是她的爸妈。可是,她的心里,在一个最隐蔽的角落,始终有她的爸妈。他们还在,在那里跟她说话,陪她度过每个日夜。吃过了午饭,她离开大伯女儿家,想着心思,在蒙蒙飞雪里一路走来。当她发现是站在“巴林快餐店”外面时,她很惊讶。她掏出钥匙打开门,发现房间里很温暖。她深感不安,顾不得拍身上的积雪,大步跨进内室。这是一个小隔间,很小的一点儿地方,刚好能睡下一个人。李林创造这个地方,就免去了自己另外租房子住的一笔开销。
不得不说,赵雅兰来得及时,李林没有大碍。如果没有赵雅兰,谁知道会发生什么呢?
那个下午,赵雅兰剁馅,李林合面。他们包饺子吃。孙立文打过来电话。他告诉李林:“他想通了,他想要改变,并且愿意为此付出行动!”
这一群可爱的人啊,靠了什么活了下来。他们是平凡的,走在一条再平凡不过的路上。但是在他们那个世界里,他们是伟大的,因为他们从来都没有过放弃。
在电话里,孙立文说:“巴林,加油!”他的声音很大。他是个斯文人,他说话从来没用这么大声。那个声音,令他大吃一惊。接着,他就笑了,他觉得他从未如此开心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