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村子里很多人家都有土枪。这些土枪用最原始的火药,杀伤力不大,但猎些野物却是轻而易举。
一、
我的外高祖父是一个老秀才,也是十里八乡远近闻名的私塾先生。家里有几亩田产,一户面积稍大的小院。在我外曾祖父小的时候,一家人靠着这点小产业,雇了短工,本本分分地过日子。
后来外高祖父去世,时代背景下,外曾祖父和几个弟兄被盖上了富农的身份,那几亩田产和小院分给了其他人,几兄弟分散搬到了村里的小破房子里。
因为外高祖父是读圣贤书的人,即使背着不好的阶层地位,偶尔也会被人嘲笑,外曾祖父一家人也是宽厚待人。村里人念在外曾祖父人好的份上,没有用富农身份压着他,还因为外曾祖父会一手漂亮的珠算,村里将会计俗称算盘先生的职位给了他,并让外曾祖母代养着村里的牛。
我的外曾祖母身体不好,因为这个原因,她很少下地干活。一家人要记劳动量,为了多拿点劳动分,作为大女儿的我的奶奶,很小就跟着外曾祖父在地里劳作,聪慧的她能记住村里各家各户的田亩地分。
村里的农田大都集聚在离村子不远的山崖上下,崖上旱地多,崖下水田湿地多。
在山崖下的田地里,常常能看到各种动物脚印。野物一直以来都是自然给人的一部分馈赠,有人会靠着猎野物生活,但老祖宗一直说适度原则,靠着这个原则,在这个小村子里,人和野物平静地生活着。
那时候,奶奶下田有一大乐趣——外曾祖父常常会指着一些脚印给奶奶讲故事,什么野兔成精救了落水的小孩,狍子变成人逗玩夜猎的猎人等等,这些故事里的野物或好或坏,想象力十足的故事,很大程度上减轻了年少的孩子劳作的疲累。
二、
外曾祖父家有一把土枪。
曾经村子里每家每户都有土枪。刚解放时有人将土枪收缴了起来,后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收缴活动中断了,那些没来得及收缴起来的土枪依然正大光明地挂在墙上。
等到奶奶的弟弟出生时,家里吃饭的人已经变成了七口,但劳动力只有一个半——一个是外曾祖父,半个是奶奶。
奶奶和她小弟之间还有三个妹妹,靠着父亲和大姐的保护,三个妹妹都在上学堂。
那场自然灾害来得突然,村子里每日发放的米食越来越少。村长带着人挨家挨户地安抚人心,但一个个面黄肌瘦的人连招呼人都没有力气。
家人发现外曾祖母走路摔倒的那天,奶奶的二妹从学堂逃了回来,说要帮姐姐干活。
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在姐姐的带领下一捆干柴还没背上山崖,就差点从山崖边摔下去,小姑娘咬着牙将干柴重新背上,多一个人干活,能多一点口粮。
从村里开会处回来的外曾祖父,一脸平静地借着虚弱的油灯光拨算盘。算盘声音不大不小,等到油灯变暗,耳中全是家人睡觉的平稳呼吸声后,外曾祖父将算盘放在了一边,摸黑从墙上拿下了土枪。
三、
自然灾害破坏了农作物的生长,动物却在自然中顽强生存着。
宽厚待人的外曾祖父没有任何办法投机取巧,为家人多争取一点口粮,挂着的土枪却提醒了他,一只野兔至少能让一个人吃饱。
外曾祖父出门时,家家户户屋内一片黑。
屋外却是满满的银白月光。
踏着月色,他从小路上往山崖下走去,心里盘算着若是自己的行为被发现了怎么办,又要怎么才能把猎到的东西悄悄煮好。
山崖下静得出奇。除了风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岩石在山崖下投下阴影,外曾祖父悄悄躲在一个大石头后面,在这个石头不远处,他看到过好几次动物的脚印。
夜猎需要运气。还需要直觉和耐心。
外曾祖父静静地待在大石头后面,时坐时站。
月亮慢慢倾斜,再过一个多时辰,天就要亮了。计划中的猎物却一直没有出现。
外曾祖父打了个呵欠,虽然不甘心,但这次夜猎已经失败。
背着土枪走在回村的路上,一夜没睡,他头脑里有点昏沉,他晃了晃脑袋,接着被两声典型的枪声吓清醒了。
四、
没过几天,村子里开会,有人提到了夜猎的事。
破旧的草房里,围坐一圈的人对这件事保持了最明显的不表态。
连以往总是明确表示自己态度的村长,此时也只是拿着卷烟喷着很大的云雾。长久的安静后,村长让外曾祖父先发言了,外曾祖父想到自己的妻子和女儿,提到夜猎可以让人吃到肉。
一句话,说出了夜猎者的想法。
众人纷纷表达自己观点,草房里出现了吵闹声。
会议到最后做了决定:夜猎被允许,烹煮得交给大食堂师傅。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当最简单的吃饭问题都不能解决,那些本来就没有放在规矩栏里的规矩也就自然被打破了。
开完会的那晚凌晨时分,村里屋房的黑暗被油灯打破了,屋外的月光下,男人手里的土枪被照得发亮。
山崖下零零碎碎的枪声,让第二天大食堂师傅的菜刀上久违的沾上了血。
有些好长时间没有沾过油荤的人,吃完了饭就冲向茅房。
夜晚的土枪声从山崖下传到村子里,待在家里的人被枪声搅得心里不安。
五、
有一天晚上,村里两人为了争一只野兔子打起来的时候,外曾祖父意识到夜猎可能出了会出现问题。
但为了在下一个收成季节来之前活下去,他只能和村里人一样,继续夜猎。
在山崖上的旱田里挖地时,外曾祖父看着山崖对面,那是一座没有还没有被开垦的山,村里人除了捡蘑菇和捡柴外,很少有人过去。
再带着奶奶和二姨婆下崖劳作时,外曾祖父让奶奶把土枪背上了。
山崖下有一条小河沟,河沟不深,但河那边是陷脚的湿泥。
下地干完大部分活后,外曾祖父跟两个女儿招呼一声过了河。
河那边杂草很深,一条不太明显的路往另一边的山上延伸着。
一片地被两个女孩手里的锄头翻得快完时,河那边出现了两声枪响。
等到日头彻底不见了,山崖这边干活的人开始收工,奶奶和二姨婆也开始整理背篼时,外曾祖父才从河那边走过来。他的手里提着一只肥大的野兔。
去河对岸打猎的事瞒不了一天。第二天有人带着土枪,比他先过了河。
渐渐地,河对岸的枪声越来越密集。
正赶上农闲季节,山崖这边的田地里全是妇女孩童,山崖那边,齐腰高的草被踩踏。
夜猎变成了白日的活动,农民变成了猎人。村子里开会去的人越来越少,食堂师傅那儿堆积的动物皮却是越来越多。
可是,野物毕竟只是野物。长久的没有主粮,村子里面黄肌瘦的人少了,多了一些身上开始浮肿的人。
众人心里又开始不安了。
六、
河对岸山崖下的杂草被踩踏得东倒西歪没多久,村长带着一伙年轻人在山崖口子处拦住了所有去猎物的人。
外曾祖父第一个被村长缴了土枪。被拦住的村民们在村长和手下的威压下回到了破草屋里,会议刚开始,食堂师傅站在一边,将一个破锅摔在了地上。
村长不是阻止打猎的,他只是将村民分成了两组:一组伐木,一组跟在伐木者后面猎物。
伐木是为了炼钢,树木被伐动物没藏身地,村民更好狩猎。
被缴了枪的众人心里舒了口气,外曾祖父却在拿到自己土枪的瞬间困惑。
奶奶带着二姨婆跟在伐木大队后面走过小河沟,土枪被奶奶背着,林子里不时传来一声土枪响。
一棵棵大大小小的树被伐倒,沿着河沟的湿地被树杈盖住,人走在上面再也不陷脚了。
泥土匠们在树杈上放下石头,一个个土高炉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安稳立在那儿。
背着土枪的奶奶与村里的妇女孩童一起烧炉子,外曾祖父从旁边经过,将土枪从奶奶背上取下,在伐木队前往山上更高处跑去。
倒下的树像一堆泥沙,填补了湿地,也填补了众人心中的不安。
七、
又一堆废铁出来时,奶奶被人推倒在炉子旁边。
外曾祖父远远看见了,拿着土枪过来跟那人理论。两人快打起来时,旁边有人说了句她也有点肿了吧。外曾祖父才发现自己大女儿身体不对。
和村里有些人一样,奶奶得了浮肿病。她不得不躺在床上。
外曾祖母在她旁边守着,一碗一碗黑色的汤汁被送进奶奶嘴里,那病虽没有加深,但也没有缓减的倾向。
有人说了土药方,要用山上的一种植物药材。
伐木队再上山时,外曾祖父背着土枪走在了队伍身后,他埋着头,找着印象中的药材。
伐木队砍树的位置在山腰上。队伍经过一个山道转弯处时,有人惊呼了一声,不远处的一块平地前,有只大狍子。
狍子在这儿不常见,马上就有人取下了背后的土枪。
外曾祖父转身隐在了一棵树后面,伐木队的人各自不动,只有拿着土枪的人悄悄往前挪去。那狍子似乎一点也没有注意到这边的动静。等到距离足够时,外曾祖父举起枪,率先扣动了扳机,随后几声枪响打乱了空气。
狍子倒下了,周围的人纷纷跑上前,外曾祖父觉得狍子倒下时动作奇怪,但他没多想,跟着跑前去,二三十米的距离转眼就到。跑在最前面的人却在距离几米时停了下来。
外曾祖父也跑近了,看清眼前景象时呆了一瞬:狍子不见了,是一个老人蹲在那儿,手里拿着一个竹耙。
长久生活在农村的人,听惯了诡怪乱事,一群人都是青壮男子,就算害怕也要有人问一下。
外曾祖父上前一步,喊了一声,老人慢慢站起来,众人才发现老人竟然是邻村的一个老人。
众人惊愕地互相看着,老人拿着竹耙走了。
外曾祖父的土枪枪头朝地,他的视线不知怎么就到了枪头朝着的地方,又一惊,那儿有他正在找的药材。
八、
那天的事成了一个奇谈。
其它背着枪的人肯定有子弹打中了自己眼中的狍子。
外曾祖父也觉得自己打中了。
只是众人到底打中的是什么,那狍子怎么变成了邻村的老人,老人又为什么拿着竹耙跑到这片山上,没有人知道。
回家后的外曾祖父将药材给了外曾祖母,奶奶的病在喝了那药两天后好转了。
外曾祖父却得了一场重感冒,持续了近一月才好。
外曾祖母用一块红布将土枪包起来,放在长久未烧火的灶肚子里。
有些事传着传着就成了诡谈,跟在伐木队后背着土枪的人越来越少了。
伐木队倒是没有停下脚步,但钢也没有炼出来。
有一天,架在湿地上的土高炉忽然倒了一座。没过多久,村长带着几个人出现在村里开会的破茅屋里,一场简短的会议后,第二天,土高炉就被推倒了一半。
外曾祖父带着两个女儿,和众人一起,将田地翻了一遍土,重新撒下了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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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8/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