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像满天繁星,有时我会在某一个星辰闪亮时,打捞起最深处的印记。在成长的路上跌跌撞撞时,奶奶留给我的那些印记闪烁着,仿佛在提醒我,无论如何都要牢记自己的根在哪里。
01.
三十多年前的一个夜晚,奶奶从母亲手里接过包裹里的我时,不无嫌弃地骂了句“丫头片子,又是条贱命。”
重男轻女的奶奶一心指望着母亲肚子里会是个带把儿的,没想到塞给了她个“千金”。尽管百般不愿,她还是把我放在胸口,裹紧了我的小包裹。
前后院连成一片,茂密的黑槐树耸立在庭院中间。菜园子沿着院墙铺展,梅豆、丝瓜藤绕了满满一院子,紫色、黄色、白色等各色的花点缀其间。奶奶颠着小脚走一圈,中午的饭菜就有了着落。
乡下的时光长,长得如夏日午后的蝉鸣,悠然自得里透着倦意。
奶奶眯着眼睛打盹,我在她脚边爬来爬去。
捉只蚂蚁放她脸上,摘朵花放她头上,更别提把鼻涕抹得她满脸都是。她很少发火,顶多气急了,骂我两句“死妮子,死妮子”翻来覆去,不变花样。
她教我在地上画画,两根手指画圈,一根树枝画花,让小猫爪子拍出花来,让大白鹅的巴掌敲在地上。犹记得,地上凌乱的痕迹铺在脚下,我在上面打滚,笑得如此欢实。
葡萄刚挂果,一嘟噜一嘟噜地惹人眼馋。我揪一个再揪一个当子弹发射。与隔壁的小花组团祸害那些青涩的葡萄粒子。
七夕节,奶奶说躲在葡萄架下可以看牛郎织女相会。我和小伙伴一大早就蹲在下面任谁叫也不出来。
等奶奶端着洗好的黄瓜、西红柿出来,我们才恋恋不舍地爬出来。
“不是说好今天见面的吗?”我不解。
“要下雨了。他们都走了。”小花指指天上的云。
奶奶把东西放下又去忙着伺候她的小菜园。我和小花吃着吃着,看到一窝蚂蚁忙着搬家,乐呵呵地当个“观众”。
那时连个树叶子都能当玩具,看个蚂蚁搬家也能待他半个小时,就连帮忙拔草也不亦乐乎。
简单且快乐地像个老鼠一样到处乱窜,不着家时,奶奶拖着嗓音的呼唤,将我召回家。
02.
奶奶做饭的花样很多,从来都是些手边的食材。比如槐叶、芝麻叶、南瓜花、灰灰菜……但凡是地上生的,她似乎总能找到它的最佳烹饪方法。
无论是蒸煮煎炸,那些再普通不过的花花草草,到了嘴里总是别有滋味。
我最喜欢吃她做的锅贴。玉米面和面,掺些野菜,“啪”地糊锅上。然后生火,烧火。不一会儿,锅贴金黄喷香地出锅了。
就着些乱米汤,我总能吃上好些。奶奶会配些腌豆角、腌辣椒,淋上几滴麻油,更让人胃口大开。
奶奶的话不多,颠着小脚忙来忙去,总也没停。
妈妈生了我之后,奶奶总嫌弃妈妈的肚子不争气。由此,在奶奶的眼里,三个姑姑的肚子应该算得非常争气。她们清一色生的全部都是儿子,且个顶个的能吃。
那时姑姑家的几个儿子也交给奶奶带,偌大的院子,一时倒显得拥挤了好些。
我的那些个表哥表弟们,至今提起我来,还会倒吸一口气,摆摆手,不言语。
我是唯一的一个女孩子,但我并未意识到自己的不同。我顽劣异常。
我把小表弟放秋千上,让他抓紧,然后开始送秋千。这孩子当场就被吓哭了,闹腾着要回家。
二表哥人老实,我在他晒好的衣服里放了苍耳,他发觉抖落之后,并没说我什么。一计不成我又生一计,我在必经路上两棵树之间绑了根绳子。趁着月色,故意跳过去假装摔了一跤。他着急追上来,“扑通”跌了个狗啃泥。饶是再老实,二表哥也对我敬而远之。
大表哥是个坏家伙,总喜欢骗人。在上了他几次当之后,我准备反击。提前挖好了坑,坑里填上了大粪。我假装被骗慌忙逃走,他紧追着不放。结婚,不小心一脚踩在坑里,抽出来的脚臭烘烘。
我笑着拍手,他恼羞成怒,追着要打我。奶奶跑出来,像老母鸡一样护住我。
“再欺负你妹妹,给我滚蛋。”奶奶发话,这货立马消停了。他再混蛋也不敢在奶奶的巴掌里混蛋。
表哥表弟们已长大,提起奶奶,他们总说她最疼我。
是啊,她把好吃的偷偷藏起来,避开那些混小子们,冷不丁塞颗糖,给颗枣子。
温暖了我的肠胃,温暖了我的童年,烘焙了我的幸福时光。
03.
在奶奶放养的童年里,我像一棵向日葵一样,沾点阳光雨露就灿烂地成长开花。
在我一次次地画不成一朵花时,奶奶手把手教我,边教边嘟囔:“困难是张弓,你强它就弱。”
在我与小伙伴争抢打得不可开交时,她劝我放手:“大家一起玩,这样才人人有得玩。”
在我把大白鹅当马骑时,她把我拽下来:“它是鹅,不是马,你别伤了它。”
在我钻进邻居家的院子里摘瓜偷桃时,她拖着我来到人家面前:“下次再想吃什么跟你张婶子说,让她给你摘。”
……
在我又一次把红薯埋在火堆里等着烤红薯吃时,她挥起巴掌打在我的屁股上。
“红薯可不是偷的。”我终于生出了胆怯。
她知道,她是怕我烫着,让我等等再吃。
天不怕地不怕,并不是真的勇敢。一个孩子知道了怕处,才知道什么能做,什么不能做。
奶奶那些打在时光深处的巴掌,让我变得越来越好。
时光荏苒,我走得越来越快,走得越来越远。离开了家乡,离开了她的视线。
我像蒲公英一样散落在异乡的土壤上,生根发芽。而她满头银发,一双小脚再也走不到他乡。有一天,她再也挥不动巴掌,躺倒在病床上。
彼时的我,远在他乡,即将临产。
生与死再一次横亘在面前,一如三十多年前。
只不过那个包裹里的女孩子已将为人母,她却在时光的边缘残喘,等待着一声啼哭。
我使劲生平之力终于生出了儿子。小家伙的哭声嘹亮,像个打鸣的公鸡。
“死妮子,你还好吧?”电话那头的奶奶喘着气关心地问。
她一辈子重男轻女,碰到我生生改了脾性。
“男孩好,跟娘亲。还是妮子有福气。”她还是满心地希望我好。
我狠狠地眨了眨眼睛,努力把眼泪挤回去。
放心吧,我会好好的,你也一定要好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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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奶奶已去世三年。梦里无数次辗转,奶奶的大手温暖如初。她从未上过学,在质朴平凡里默默演绎人生大道,一双小脚从未出过远门,却将我们这些孩子送往远方。她远远眺望,村头剩下她颤巍巍的身影……
值此教师节之际,谨以此文纪念我的奶奶——我的启蒙恩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