滦州内悬沧浪江绵延千里，沿江楼阁耸宇，几十年如一日，地阔人和，温养富饶。
我于此地常住，打理一间戏班。这里的人好客，从不问我从哪里来。他们面善，温和，还喜欢看我做的虎兽皮影。入夜围方帷，张灯烛，看一出武帝痴缠李夫人，帝王飒姿雍容，美人娇柔艳骨。戏毕，众人皆叹此栩栩如生，恍若真人。
其实没那么神，他们只是喜欢捧我的场，异乡的人远道而来，似乎理所当然能得到一些照顾。
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
我叫她小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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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里，我像往常一样关帐灭烛。窗户不知何时开了条缝，我举起烛盏，风荡在戏人轻飘飘的衣摆上，彼时尚未过秋，我竟也觉得冷飕飕的。
我踱步到窗前，月光的影子与烛火交叠，红影绰绰。我凑近一点，闻到刺鼻的血腥味，那条红色藤蔓顺墙绵延不绝，我就要看到底时，一只手攀上了我的腿。
“你，你，你，你！”
我吓了一跳。
小六胸前中了箭，鲜红的血不断地领口涌出来。我惊呆了，想逃，但又被她拽着脚踝不能动。慌乱间，一个重心不稳，便扑倒在她身上。我听见她闷哼一声，再去看时，她已经合上了眼帘，
晕了。
街上肃清，星点灯火，秦大夫和我一前一后地走着，他没说话，我们都表情凝重。滦州人常说他妙手回春，能将濒临死亡的生命从死神手里夺回来。记忆里我从未找过他，也许是觉得传言不一定真实，也许是我总觉得只有病重不治的人才会请他坐诊，又或者，他也这么想。
小六伤得很重，箭羽几乎穿透了她的胸口，加上我片刻之前的碰撞，此刻她已奄奄一息。
我给秦大夫端来热水、毛巾，看着他将箭尖从接近心脏的地方剜出来，鲜血喷涌而出。我手心尽是虚汗。什么地方在抖，我不知道。
秦大夫需要助手，他一个人忙不过来。
已至深夜，屋外除了几片叶子摇动，宁静地不得了。秦大夫的双手飞快掠过，绽开的皮肉重又粘连在一起。我清楚地数到了十八，十八针，小六除了皱眉，闷哼，咬牙，一动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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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我关了戏班，专门照养小六。她躺在床上，气息微弱近无。我秉承滦州人的面善，温和，一直微笑地看着她。
笑着笑着又觉不妥。
似乎应该悲伤一点，但是我一点都悲伤不起来，因为我不认识她，我只是觉得有点心疼。
她高烧不退，脸色煞白，秦大夫说听天由命。不知道她的爹娘听到之后会有多难过。
“唉，你可要加油！”
小六还在昏迷。
我无事可做，就找来昔日得来的兽皮临摹。床上的人羸弱不堪，被灾祸折磨地不省人事，如果我能有什么可做的，大概就是为她写一出戏，主角是她，予她一个完美的结局。
这样的话，大家就不会那么早地忘记她。至少我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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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不姓六。
她从出生那天起就生着六根手指，她从未因此烦恼，因为多出来的第六根手指给她带来了不少好运。她漂亮，聪明，机警，五行通透。为了纪念她的第六根手指，她的名字叫小六。
小六长大后，有一天爱上了皮影，教她武学的师父说那是玩物丧志，警告她远离那种东西。
小六无法违抗师命，只能偷偷跑去看，因为机会难得，所以她格外珍惜。“小人”们透过帷幕，相爱相离，和真人一样逼真。她看得久了，渐渐喜欢上了那双灵动自如的手。
小六坠入爱河的那天，也是她家破人亡的一天。她带着长剑只身赴敌，为她的家人报仇，一颗颗头颅葬在她的鲜血之下，一颗箭矢越过了她的胸膛。
小六踏着月色归家，鲜血染遍十里长街。终于她翻进了戏班的窗。
“然后呢？”
我露出久违的笑容，“和她的爱人相拥。”
“完美的结局！”
我正要整理这出旷世奇作，不知为何，我觉得有一双眼睛正充满杀意地瞪着我。
我抬起头。
“你，你，你，你！”
谢天谢地，小六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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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昏迷了一天一夜，至今未进食，整个人显得憔悴无比。我熬骨炖汤，煎药喂药，反复如此。很快，她就可以和我吵架了。
“你那出戏写得可不太妙！”
“挺好的啊。”
我以为这只是寻常的聊天，谁知她竟突然震怒。
“不好！”小六练过家子，动怒时气场强大，她那柄不知名的剑就卧在身前，随时出鞘，可怕极了。
“你，你，你，你。”是我救了你好不好。
她稍一用力，愈合的伤口又渗出血丝，她却面色无异，只是一双幽怨的眼睛瞪着我。
一副要吃掉人的模样。
不得不说，有些人的天职就是杀手。他们凶狠乖戾，杀人无数。小六无疑是天选之女，她天资聪颖，七岁便手沾鲜血，第一次杀人，便得到上级的赏识。
杀得人越多，危险越大。
长大之后小六渐渐明白了这个道理，有时她会想想全身而退，生命那么可贵，她应该远离鲜血和追杀，找一处静谧之地过闲云野鹤的日子。
这样的想法像煮酒，手上每多一条人命，味道就会更浓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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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六并未多待。
在我的照顾下，她身体痊愈地极快，人也变得丰腴许多。若不是那双凌厉的眼睛令人望而生畏，一定有很多人怜羡。
她走得那天，我的戏班又重新开张了。照常有很多人光顾，人们围坐在一起，言笑晏晏地看着这出从未登台的戏剧。
年轻的杀手小六因为六指鬼手而稳居杀手榜第一，她的容貌青涩，内心却如古松般苍老。
最后一个人死掉的时候，她拒绝毁尸灭迹。快剑肆意，手起指落。
六指鬼手少了一根手指便不值拥戴。昔日嫉恶如仇的对手将她包围，周遭波涛狂涌，她却面无惧色，甚至开心地笑了起来。
乱剑齐聚，刀光血影。
过了今天，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吧！
我不知道小六什么时候离开的。也许此刻她的名字已不叫小六，是另一个自由的名字，也许她正在莲花开放的日子悠然度日，也许她的身边会出现一个人，也许一直都是她自己一个人。
也许偶尔她会想起血腥的过往，也许她再也不会想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