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的那一刻开始,婴儿便力求与母亲连结在一起。这是他一切行为的目的。在数月内,母亲在他生命中扮演着最为重要的角色:他几乎完全依赖于她。合作能力就是在这种情况下开始发展的。母亲让孩子第一次与别人接触,第一次对自己以外的人发生兴趣。她是他走入社会生活的第一座桥梁。一个婴儿如果不能与母亲产生任何联系,或者与另外一个取代母亲地位的人产生联系,他肯定会灭亡。
这种联系十分亲密,而且影响深远。这意味着在以后的日子中,我们再也无法找到像遗传影响这样的特征了。遗传产生的各种倾向都会被母亲加以调整、训练、教导和改造。母亲有否技巧,影响了孩子的一切潜质。所谓母亲的技巧,我们指的只是她与孩子合作的能力、以及她使孩子与她合作的能力。这种能力不能作为一套规则来传授。每天都会出现新情况,其中有千万处她必须运用自己对孩子的领悟和了解。只有当她关心自己的孩子,一心一意要获得他的感情、保护他的利益时,她才能得到这些技巧。
在母亲的一切活动中,我们都可看到她的态度。每当她抱起孩子、背着他,与他说话、给他洗澡喂饭的时候,她便有了机会与他发生联系。如果她对这些工作不太熟练,或对孩子不感兴趣,她便会笨手笨脚,引起婴儿的反抗。如果母亲没有学会如何给孩子洗澡,孩子就会觉得洗澡不是件令人愉快的事。他不会与母亲联系在一起,反而要尽力避开她。她把孩子放到床上的方式,她的一举一动,她发出的任何响动,都必须做得很有技巧。她还必须长于照看他,让他独处,她必须考虑孩子的全部环境——新鲜的空气、房内的温度、营养、睡觉时间、生理习惯、卫生等等。任何情况下,她都给了孩子机会去喜欢她或讨厌她,去合作或拒绝合作。
母亲的技巧没有什么特别秘密,所有技巧都是兴趣与训练的结果。做母亲的准备工作在生命中很早的时候便开始了。第一步可见于一个女孩对更小的孩子的态度,她对婴儿的兴趣、以及对将来工作的兴趣。对男孩和女孩采取同样的教育方式,好像他们以后会干完全相同的工作一样,这种方法并不可取。如果要做个有技巧的母亲,女孩必须受到如何当母亲的教育,她们的教育方法必须使她们喜欢充当母亲这样一个前景,认为这是件有创造性的工作。在以后真正当母亲的时候,便不会对这一角色感到失望。
很不幸,我们西方文化并不十分尊重母亲这一地位。如果人们重男轻女,如果这会上男性的地位要优越,女孩自然不会喜欢自己未来的工作。没有人会满足于一个从属地位。如果这样的女孩结了婚,自己要生小孩了,她们便会以某种方式表示自己的抗拒。她们不愿或还没有准备好要小孩,她们不期盼孩子的降生,也不认为这是件有趣的创造性活动。
这可能是我们社会最大的问题,但却很少有人努力来处理它。整个人类社会与妇女对于母性的态度密切相关。无论在哪一个地方,妇女在生活中的作用几乎被人低估,认为是次等的,我们即使是发现男孩子常把家务活看成是仆人干的事,动动手帮帮心好像都侮辱了他们的尊严似的。人们往往不会把持家、做家务看作女人的职业,而是视为分配给她们的苦役。
如果妇女真正能把家务和持家视为一门艺术,从中她能感到兴趣,能点亮并丰富其他人的生活,她便能使这份工作不逊于世界上任何其他工作。反之,如果人们认为男人做这种事太卑贱了,那么女人便会抗拒她们的工作,反抗男人,并且要证明——这从一开始便很明显——她们与男人是平等的,有权得到发展自己全部潜质的考虑和机遇。这又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然而,潜能必须通过社会感才能得以完全发展。如果女性的发展中没有外来的限制和约束,社会感会将女性引向正确的方向。
女性的作用一旦被低估,婚姻生活的和谐便会完全毁坏。如果一个女人认为照料孩子是件低下的事,她便不会正确地去发展自己的技巧、关心、了解和同情,而这些对于小孩有个好的开端又极其重要。对自己充当的角色不满的女人,生命中会有一个目标阻止她与孩子产生正常的联系。她的目标与其他女人不同,她总是念念不忘证明自己的优越。从这个观点看,孩子便只会令人讨厌,让人分心。倘使我们追溯生活中失败的原因,我们总会发现做母亲的没有完成好自己的作用:她没能给小孩一个好的开始。如果母亲失败了,如果她们对自己的任务不满,没有足够的兴趣,那么整个人类便濒临危机。
但是,我们不能把这种失败归咎于母亲。罪过无从说起。也许母亲本身就未受到与人合作的训练,也许她在婚姻生活中抑郁不乐。她也许对自己处境感到困惑、焦虑、甚至会陷入一种无助感,一种绝望感。幸福的家庭生活在发展过程中会遭遇到各种阻碍。如果母亲病了,她可能想与孩子合作,但回家后却觉得身心疲惫。
如果经济状况很困难,孩子就得不到适当的食物、衣服和保暖。并且,孩子的行为并不是由体验决定,而是他从体验中得到的结论。调查问题儿童的背景时,我们往往发现这个儿童与他母亲的关系有问题,虽然在其他儿童中也会发现同样问题,只是他们处理得更为成功而已。我们回顾一下个体心理学的基本观点:性格的发展没有什么固定成因,但是儿童会利用其经验以实现自己的目标,并使其成为自己生活观的成因。例如,不能说一个小孩如果营养不良,便会成为罪犯。我们必须看看他从经验中得到什么结论。
这一行为的基础与性无关,它来自一个合作的目标,母亲通常把孩子视为自己的一部分。通过孩子,她才会与全部生活联系起来。她觉得自己有决定生死的力量。在每一位母亲身上,我们总会或多或少发现一种感觉:通过孩子,她确实是创造了某种东西。我们几乎可能说,她觉得自己的创造与上帝造人一样——是从虚无中创造了一个生命。事实上,对母性地位的渴求是人类追求优越地位、追求神圣目标的一个方面。这给了我们一个最清楚的例子说明:这一目标完全可以与最深刻的社会感相吻合,用来服务于人类的幸福和他人的利益。
当然,每位母亲都可能会夸大孩子是自己一部分的这种感觉,强迫他为实现自己的优越目标服务。她可能还会设法让孩子完全依赖自己,控制他的生活,这样他便会永远依恋她。我来举一个75岁的农妇为例,她的儿子在50岁的时候还与她住在一起。两人同时得了肺炎,母亲活下来了,儿子却送到医院死了。当母亲得知儿子的死讯时,她说:“我就知道我没法把这个孩子平平安安地带大”。她觉得自己要对孩子的一生负责,从来没尽力要使他成为社会完整的一个成员。我们开始明白,如果母亲未能扩展她与孩子的联系,未能引导他平等地与生活中其他人合作,那么她犯了多么严重的错误!
母亲拥有的关系并不简单,她与孩子的联系不应当过分强调,这既是为了她们自己,也是为了孩子。如果一个问题受到过分强调,其他问题便会受到忽略。如果我们过于重视某个问题,那么即使是这个受到关注的问题也不能得到有效解决。与母亲关联的,有孩子,有丈夫,还有她身边的整个社会。这三个联系都必须受到同等重视:三者都必须带着常识冷静地面对。
如果母亲只关心使孩子对她产生兴趣,孩子以后便会憎恨任何想要他对他人感兴趣的企图。他会永远寻求母亲的支持。对于那些他认为与自己竞争母亲注意的人,则充满敌意。只要她对丈夫或对家里其他孩子表示一点兴趣,这个孩子便会觉得自己的权利被剥夺了,他会产生这样一种观点:“妈妈只属于我,不属于任何人。”
现代心理学家大多误解了这一情况。试举弗氏理论中的俄狄浦斯情结为例。它假设男孩有一种爱上母亲想与她结婚,而憎恨父亲想杀死他的倾向。假若了解了孩子的发展过程,这种错误便无从犯起了。只有在那些想成为母亲注意的焦点而排除他人的小孩身上,俄狄浦斯情结才会清楚地表现出来。这是一种欲望,想要控制母亲,完全操纵她,使她成为自己的仆人。它只会出现在这种儿童身上:他们受到母亲的溺爱,对世界上的其他人没有同类感。
有一些患孤僻症的病例:这种男孩只与母亲联系在一起,把她作为解决自己婚姻爱情问题的对象。但这种态度的意思便是:除了母亲,他不能想象与别人合作。他不相信会有其他女人像她一样温顺。因此,俄狄浦斯情结往往是错误教养的一个人造产品。我们毫无理由去假设有什么遗传性乱伦本能,或者想象这种异常的本能来源于性欲。
一个被母亲束缚在自己身边的孩子,一旦处于一个不再与她密切相关的环境,便会产生麻烦。例如,他上学的时候,或与其他小孩去公园玩的时候,目标仍会是要与妈妈在一起。他会对与她分开憎恶万分。他会老是想把妈妈带在身边,占据她的思维,让她注意他。有各种行动可供他采用。他可能会成为母亲的心肝宝贝,总是软软弱弱,温温柔柔,要博取同情。一旦不如意,他可能就会哭泣、生病,来表明自己是多么需要受人照顾。另一方面,他可能会大发脾气,为了引起注意他会不听母亲的话或与她争执。在问题儿童当中,我们发现了各种各样被宠坏的儿童,他们施尽全力要得到母亲的注意,而抗拒外界大环境的任何要求。
如果设想纠正母亲这种错误的最佳方法是不要母亲照料孩子,而把他们交给护士或各种慈善机构,这也太荒诞可笑了。我们如果要寻找母亲的替代品,就要找一个能起母亲的作用的人——能像母亲一样,让孩子对她感兴趣。训练小孩的亲生母亲做到这一点要容易得多。
在孤儿院长大的儿童往往对别人缺乏兴趣:没有人让自己成为这种小孩与其他人之间的一座桥梁。
有人对福利院那些发展并不很好的儿童做过实验。他们找个护士或嬷嬷给孩子特别的照顾,或者让孩子被一个家庭收养。这个家庭的母亲会把他当自己的孩子一样好好照顾。这样结果就会大大改善,只要养母选择得当的话。养育这种孩子的最好办法,就是为他们找到代替的父母和家庭生活。如果我们把孩子从父母身边带走,我们所做的就是要找到能符合父母条件的人。许多问题儿童都是孤儿、私生子、被遗弃的孩子和来自破裂婚姻的孩子。从这一事实也可以看到母亲对孩子的感情和兴趣是多么重要。
众所周知,继母这一角色很难当,前妻留下的孩子往往会反抗她们。这个问题并非无法解决,我见过许多成功的继母。但是,许多妇女往往不理解这种情况。失去母亲后,孩子也许会转而要得到父亲的注意,而且会被他们宠坏。现在他便会觉得父亲的注意被人抢去了,因而会攻击继母。继母觉得自己必须反击,那么孩子便真的有了委屈了。她向他们挑战了,他们的反抗会更激烈。与小孩的战争只会失败:永远无法通过与他们对抗来击败他或赢得他们的合作。在这种战斗中,弱者总会胜利。如果问他要他不愿给予的东西,用这种方法永远不可能得到这种东西。如果我们意识到武力不可能赢得合作和爱,这个世界便可省去无数的压力和无用的努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