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大学的时候在图书馆借加缪的书来看,他谈西西弗搬石头,说那块石头上的每一颗沙土,那座巨山上的每一粒尘埃对西西弗来说都构成了一个只属于他的全新的世界。虽然他的工作是周而复始的无效劳动,但身处于其中的西西弗却是幸福的。
我曾为这样的哲学深深倾倒,从那时起,加缪一跃而上成为我心中顺序第二位的哲学家。
直到最近我突然意识到,命运在不知不觉间把我整成了西西弗。
于是我开始陷入沉思:如果我是西西弗,我会去心甘情愿推那块石头吗?显而易见,当然不愿意啊。但诸神并不会听我的意志。
在这里,推石头首先是一个事件。如果西西弗是一个毫无自由意志的机器人,那他只需按照诸神发出的指令顺从而行,后面的分析就无从谈起,毫无必要。
但需要明确的是,神要惩罚世人,必先还给他自由意志。人若无法意识到自己的痛苦,惩罚就变得没有意义。
所以,一个清楚明白自己处境的西西弗,一个陷入绝境的西西弗,从外部去观察他,得到的不过是一个人在推石头这样的单调事实而已。真正丰富的是个体的内心世界。
诸神没有绑住西西弗的手脚,如果那样,他就无法搬动石头。西西弗去推动巨石,这是一个主动的动作。也许可以拿他和监狱里的犯人做类比,有些囚犯带着镣铐,但仍然可以在有限的动作范围内完成监狱长发出的劳动指令。他们也许心有不甘,满怀怨恨,但多半或者忍气吞声,或者在日趋麻木中去完成服役。他们是被迫的,但行为却是自发的。他们的手脚由大脑发出指令,主动去完成一系列的劳作,没有一种外在的力量去托起他们的肢体,使他们做出和大脑发出的命令相背的行为,尽管他们的心灵被一种外来的强力压迫着,但这仅仅发生在他们的内心。在一个外部观察者看来,他们是一群主动劳作的囚犯,仅此而已。
比起那些被镣铐限制的囚犯,西西弗的肢体更有主动性。神话中并没有提到诸神用锁链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或者施加某种无形的捆绑在他的肢体之上。
于是,一个更加具体的西西弗处境展现在我们面前:他的手脚是自由的;他被处以每天推巨石的惩罚;这一命令并不以限制其肉体的行动自由为目的。
当一个手脚能够自由活动的西西弗被带到了那座大山前,那块巨石躺在山脚下等待着他。他的命运,巨石的命运,从此刻开启了。西西弗是用他的手,那双没有被诸神捆绑住的,仍能灵活劳作的手触上巨石,发出推动石块的力量。他也是用他的双脚,他那仍能自由行走的双脚,向前缓缓移动,踏上上山的路。
加缪的赞扬就从这里开始了。他认为西西弗并非骂骂咧咧,心怀怨恨的去完成这一切,他从他的绝望中感受到了独属于他的命运,巨石和大山不再是外部的压迫力量,而是他命运的一部分。诸神的本意是使他痛苦,这是对他的处罚,但他日复一日的推动石头,从他唯一的命运中却感受到了幸福,没有目的的幸福,无意义的幸福。“生活因无意义而更美好”,加缪说。他认为,这种幸福感就是在和诸神的本意作斗争,这样的斗争使他的心灵充实。
说实话,这个论断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曾唬住了我。
当我以为西西弗只是神话中的一个角色,哲学家用来说明的一个喻体时,西西弗就只是西西弗而已,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是。他只存在于书本上,脑海里。“西西弗在推巨石。”这是一个简单的陈述。然后呢?是怎样的一个西西弗在推巨石?他穿着什么衣服,他的手脚是否自由,他在推动石块时诸神的监工是否在隐蔽处观察着他?石块。又是怎样的石块?如果他气喘吁吁想歇一歇时,那块巨石是否会爆发出不可思议的与它本身物理性质完全不符的力量压制着他而迫使他必须推上山顶时才可小憩?
此外,请注意,神话中为何要特意说明西西弗推动上山的石块和滚落下山的是同一块石块?难道西西弗每天清晨来到山脚下等待他的是一块新石块就会使他的无望减轻些吗?(监狱里的囚犯是否会在意他们的劳作产品被卖往何处)
当西西弗只是一个喻体时,这些细节都被隐蔽了。加缪是一个很棒的作家,然后才是哲学家(我认为这是对他的极高赞扬,反过来却不是),但他在处理西西弗的问题上却显得有些草率。
如果西西弗只是存在于我们的想象中,我们的脑海里,他就不会变得具体。他的困境,古希腊神话里的,加缪哲学中的,存在的目的都是成为一个载体。加缪找到了西西弗,用以说明他的哲学,他的荒诞的,无意义的那种哲学。那种在荒诞中,在无法反抗的命运中寻求幸福的哲学。这是了不起的,不管怎样,他发现了西西弗。
加缪要为他的哲学寻找一个喻体,一个悲剧的英雄形象,他找上了西西弗,一个他以为在有且仅有的,唯一的,无法摆脱的绝望处境中感受到别样幸福的代言人。
他太急迫了,没有看出其中存在的问题。
普罗米修斯为人类盗来火种,宙斯惩罚他,将他捆绑在高山上,使一只秃鹫每天啄食他的内脏。第二天,他的内脏会重新长出来,秃鹫也会如期而至。日复一日。
普罗米修斯才是那个真正被捆绑的,无法自由的存在者。他为人类作出了卓越的贡献,但得罪了众神之神,由此献祭上了他的命运。我们无从得知当普罗米修斯被吊上高山每日面对那只秃鹫时,是否想过反抗,还是欣然迎接他的痛苦。去想象他的心理状态是无意义的。因为他是一个被束缚住肢体的人,一个真正被限制的人。当他看到秃鹫时,他的确无力改变当前的处境。也许我们能幻想他痛苦的嘶吼,或者平静的接受惩罚。但那已经属于文学的范畴,而不再是哲学了。
与之相比,西西弗是自由的。
加缪没有找上普罗米修斯作为他哲学的代言人,而是寻觅到了西西弗。也许他认为一个被真正束缚住的神无法代表尘世中的人类所遭遇到的看似自由却无归途的绝望命运,也许他以为我们就是那走向巨石的西西弗,拥有自由的双手双脚,却走向和西西弗一样的唯一道路。总而言之,他压根没考虑过那道惩罚,那道由诸神发出的命令。他忽略了造成西西弗陷入绝境的罪魁祸首,以为那是不可更改的前提,这是他的错误。
如果西西弗不去推巨石会怎么样?石块会追着他到处跑吗?诸神会生气因此降下更严重的惩罚吗?我们无法知晓,在神话里,西西弗在推石头。人屈从于神,哪怕仅仅在行为上。在古代,这只是个故事,但加缪把他变成了一种哲学,我不能理解加缪对西西弗的残忍,我必须为他指出另一条路。
一个行动自由的西西弗,摆在他面前的事实上并非只有一条路。他要么推动石块,屈从他的命运(加缪把这样的屈从理解成一种新的抗争,但从外在来看,这仍然是屈从);要么拒绝推动石块,但因此可能面临更严峻的惩罚。
西西弗的命运不再是唯一的了,他有了选择。
也许加缪认为,神是不可反抗的,即使存在某种反抗,也只在于人对命运的一种新的理解上。因此他默认了古希腊人给出的西西弗的命运。他宁可让西西弗把推动石块想象成一种幸福,也不愿意将他从推石块这道枷锁中解救出来。
的确,得罪神没有什么好下场。一个人要反抗他的命运,命运给他的还击多半比他现有的遭受的痛苦还多得多。如果西西弗深思熟虑,权衡利弊后选择了两害相较取其轻,从而欣然接受推石块的命运。我则无话可说。但我仍必须指出——尽管这一假设已经远远背离了加缪的本意——西西弗在其中所感受的如加缪所说的幸福,是因为他处在他只能身处的环境中。只有当他面临那座山,那块巨石时,他才能在内心构建起属于这块巨石和这座山的幸福。如果诸神临时起意,换了一种惩罚方式,他便又只能构建起别样的幸福了——他的幸福是多么不牢靠啊!
现在来具体说说第二条路吧。
他拒绝推动石块。他做出了抗争——真正的抗争,不仅仅在内心,而且在行动上。我们几乎可以肯定诸神面对这样的藐视会发出的雷霆之怒,他要迎接更悲惨的命运了,但他早有准备。他无比清醒的知道自己毫无胜算——姑且就让我们假设神是不可战胜的吧。他爱自由,爱人间的阳光,他便渴望获得真正的自由,谁若要阻止他,他就与之抗争,尽管他明知必然失败。但谁若只有在明知胜利的前提下才去抗争,这样的抗争就是一种市侩。真正的英雄总是悲壮的。
西西弗要反抗他的命运,就不能只是在心里想想。他不能自欺欺人的将某种被施加的不公解读成独属于他的,独一无二的命运,从而获得一种斯德哥尔摩式的幸福。他要抗争,他就必须行动起来,他要迎接更猛烈的,疯狂的报复。但他将无所畏惧,因为这样的斗争本就不为了获取幸福,它本身就是幸福——这才是真正的“无意义的幸福”!
回到本文开头,让我重新叩问着自己的心灵:如果我是西西弗,我会去搬动那块石头吗?
现在的我已经看清了这两条路了:一条糟糕的路和一条更糟糕的路。
选择前者,顺从某个不知名的神赋予的命运,去推动那块巨石吧,当有怜悯同情的目光望过来时,就自得又骄傲地告诉他们:“我在我的命运里,我很幸福。”妥协的幸福,自以为是的幸福,屈从的幸福!只能如此了,将日复一日的绝望和悲哀解构,在这上面重新建筑起一座城堡,沙制的城堡!它会倒去,它一定会倒去——人间的不幸比西西弗永恒推动石头的单调可复杂多变得多!但没关系,它倒下了,换个场景,新的悲哀代替旧的,新的不幸降临,旧的不幸或许退场,或许没有,新旧交杂,重重叠叠。又要建立新的城堡了,新的沙制的城堡!周而复始。
不,不!绝不选择这条路。
那就去走那条更糟糕的路吧,和茫茫然的徒劳的命运作斗争。西西弗拒绝推动石块时,诸神会显形具化他们的愤怒吗?人间的诡谲命运可是隐形的。就像一个瞎子拎着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里瞎砍一气,他什么都看不见,只是将自己耗得筋疲力尽,当他支撑不住喘着粗气倚靠在他的剑上想歇一歇时,他的对手却好整以暇地主动找上门来了。而此时,他只空有愤怒的心却无一丝还手的力气。他那可笑的抗争!
显而易见,如果盘算着从两条路中寻找利益更大的一条,这个话题便可到此终结了。
当西西弗走上反抗的道路——真正的反抗,他就是走上了一条不归的路,一条更激烈,更险峻的路。他不再幻想会有俗世的幸福,因为他把抗争本身就视作了一种幸福。诸神将要怎么惩罚他呢?如果他有着不屈的心灵,他们就只能捆绑住他的手脚,限制他的肉体自由,再残酷一些,就会让他面临普罗米修斯一样的命运——想想那只每天啄食内脏的秃鹫吧。到了那一刻,西西弗会变的很惨,但诸神也没有赢——如果西西弗知道自己毫无胜算,他就不会在乎自己再遭遇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