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 蜕
一
昨天我回到老家,闲逛在家乡的小路上时,碰到了两件事,准确地说,是两个人。
第一是在池塘边上碰见一个长辈,她在捞小龙虾(中午我刚刚美美地吃了两大盘)。在我印象中,小龙虾是用一根木棍,系上一根细绳,绳上栓上一块腥味很浓的东西,然后钓上来的。我很好奇现在是怎样把它给弄上来的,于是站在旁边慢慢看。
答案是这样的:她用了一个筒式的网,类似于钓鱼人的网兜,只是略细长。和钓鱼人不同的是,这个网兜是漏的!网上面挂了一些猪肺,网底是一块小石头增重。我问她:“为什么要开个洞在网兜上?”她说:“这样小龙虾才钻得进去啊!”说完又乐呵呵地捡里面的小龙虾,里面很少,也很小——据说今年收成不好,她今天只收上来四只。我问她:“可以卖多少钱?”“大概六元钱吧!”她放下网兜,期待下一次收获。我看着饶有兴趣,于是自己也去试了一下,把收上来的网兜撒回去,可惜不得要领。我想还是别耽误人家吃晚饭了,便交给了她。不一会儿,她老伴来叫她回去吃晚饭,她便乐呵呵地回去了。明天,她将走8里地,为了兑现这6元钱。她是闰土的母亲——一个老年失独的女人!
临走时,她给我看了一下小龙虾,这四只里面,有一只要黑一些,她捏了一下,说这只刚蜕壳,因为捏起来特别软!我试了一下,确实如此!另外三只还比较大,她很满足。
与半年前的她相比,她看起来要豁达开朗许多,爽朗的笑声,满脸皱纹的脸上堆满了得意——是为了这6元钱吗?我想应该不是!
第二件事是碰到一个放牛人,他一直都是这个地方唯一的放牛人。曾经也是这里叱咤风云的人物,特别是每到农耕季节,那是家家户户都要争先恐后请吃饭的对象——他们需要他的耕牛。我其实碰到过他很多次,从小时候到现在。特别是最近几年,每次碰到他时,他总要絮叨:“我早就想把牛卖了,可它又配了仔!”等我下一次碰见他时,他还是这么说!我忍不住想笑。
这次碰见他时,他一个人坐在葱茏的洋槐树丛中,在那里悠闲地卷着他一直抽着的烤烟,旁边的牛若无其事地在荒地中啃着野草。我问他:“现在还有人耕地吗?”他说:“有!”他年龄大了,再也扶不稳犁头了,于是他和人合伙,他喂牛,人家耕地,所得一人一半。
我只和他简单说了几句话,便从他身边走过去,回头望了望他——这个曾经叱咤乡里,现在却坐在一个半晌都无人问津的角落的人,怡然自得地喂他的牛,慢条斯理地卷着他的烟卷。
其实我很想问问他一个人就这么坐在这荒郊野岭究竟无聊不,但我转念一想还是算了。一来,我想他回答不出这么高深的问题,二来,我想,他好像也回答了这个问题。我就不打扰人家了吧!
二
一直以为,苏东坡就是教材上那瘪老头子,一张并不英俊的脸,一顶有些歪的帽子。好像每一次我讲《赤壁赋》时都是照本宣科,并熟稔于心,但总感觉没有讲透它,也没有讲顺它。甚至自己在读了好几次余秋雨的《黄州突围》之后仍然如此。我所记住的,不过是最后那一段精彩的排比句而已。直到最近,我才突然发现,他其实并不是一个圣人,不是一个有着多么高尚情怀的人,他其实就是一个普通人,他就是苏东坡而已。
少年得志,书香世家,加上天赋禀异,这样的苏东坡想不成名都很困难。于是,朝廷眷顾,众里相捧,再加上饱读诗书,青云直上的苏轼一路沿着他的康庄大道大步向前,眼看着一名官僚又将产生......幸好,舒亶、李定们出现了,王珪、李宜之们跳出来了,于是晴天霹雳,一时间山雨欲来,铺天盖地的揭发、批评,让苏轼在人生巅峰顿时跌落谷底,身陷囹圄,几近绝望。以前的朋友们都不见了,很多人知道苏轼的冤屈,可是无人问津,哪怕一句起居问候也没有。这些并不是舒亶们的朋友,更让苏轼绝望。原来的一代名士,才华横溢的诗人,结果也只是被人一时吹捧罢了,当与喧嚣隔绝以后,他彻底被人忘记了。
世界的坍塌总会使人难以适应,又特别像苏轼这样的人。没有求告的对象,没有痛诉的对象,因为过度的焦虑和惶恐,使他顿时由意气风发变得浑身发抖,就像一只随时都会被惊吓得四处乱窜的老鼠。
苏轼想过为自己辩解吧?我想是一定的!可是,四处的辩解陈述、内心无数次焦虑有什么用呢?你想做一个英雄烈士,你想大声宣泄自己,对不起!世界冰冷得让你连上吊的力气都没有,你曾经以为自己是盖世英雄,其实只不过是小丑,如今更是沦落成了精神乞丐。妻离子散的苏轼,就这样承受着一阵阵麻木的痛击。于是我们看到了“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
苏轼才华横溢,本该习惯热闹,但是,他安静了,他在黄州安心地住下来了。他不去期望某天圣眷日隆,不去期望有什么馅饼掉下来了。自己确实做了很多傻事,一直以来,自负才气,博取虚名,在一堆书生面前高谈阔论,下笔千言,在众人的吹捧中迷失了自己,沉醉在这种“语不惊人死不休”。其实,自以为是的自己,一直在凭借才华在舞台上尽情地表演,一直认为自己的表演很出色。殊不知,过分外露的才华,缺少自知之明的收敛,终于将他这种一直以取悦于人的表演轰塌,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小丑。
一个人往往竭心尽力地取悦于人,其实本身就是一个错误。能拿出来洋洋自得的地方,其实就是自己的短处。真正的才气,智慧,绝不是放在展览馆供人欣赏的尤物!
赤壁之下的苏轼懂了。他幡然悔悟了。于是,他懂得“水与月”的意义,懂得了江上清风,山间明月。这些,以前都只是他舞文弄墨的道具而已,现在他终于回归了。这并不是又一次自作聪明的灵巧转身,而是一次真正的自我剖析,一次无情地剥离自己身上那些闪亮的东西,一次真正的自我救赎。
沉淀下光芒的玉更加可爱,走向淡泊和静定的苏轼成熟了:不用扭曲自己了,也不用卖弄自己了,更不用纠结自己了。如果再次跌入更深的谷底,相信他再也不会申诉求告,再也不会偏激陡峭,再也不会紧张地察言观色了。
海纳百川,有容乃大,壁立千仍,无欲则刚。沉淀下来的苏轼终于明白,做人与做文,其实都一样,不为掌声,不为叹气,只为自己。那个幸亏刹住了危险脚步的人,真该感谢黄州!
没关系!幸亏你还不老,还有很多的日子来改造自己,把充斥的东西沉淀下去后,今后还大有可为。所以,这时的醒悟还不算困苦或者悲苦,应该是幸运的。所有的真正杰作,才会在后来慢慢萌发。
读了很多遍苏轼,总算一知半解了他——那个并不伟岸的男人。
三
做好自己,其实并不容易。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同的路,所以有不同的方式去做好自己。比如王守仁——一个一心想从“格物致理”中悟出大道的人。
王守仁,字阳明,明代思想家,“心学”的创始人。这个中了进士却不认真做官的男人,丢掉老婆,想去做圣人。可是,何为圣贤之道呢?古书上说,应该“格物致理”!怎么“格物”才能“致理”?于是他天天“格”,一会儿“格”竹子,一会儿“格”凳子,一会儿又“格”另外的东西,真理一定就在其中!于是,他今日格一物,明日格一物,却不得要领。朱熹说,真理是什么?是“存天理,灭人欲”!
得罪了严嵩的王守仁被贬到贵州龙场做驿丞——一个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地方。他继续思考他的“真理”,“天理”是真理吗?还是“人欲”是真理?真理究竟在哪里?长期的殚精竭虑终于让他累了,他躺了很久,沉寂了很久——终于,一声大笑出自这个穷乡僻壤的山谷:真理并不奥秘,因为真正正确的思想,从来都不是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天理本来就是人欲,其实就在自己身边!
他学会了很多,他深深地向一直为他担忧的父亲道歉,向一直为他守候的妻子道歉,为他的当年忏悔。
回归自然的王守仁终于明白,真理其实并不高深,也并不神秘,只是自己一直以来被自己的各种聪明绕进去了而已。当然,如果没有这个焦虑的王守仁,也不会有豁达和沉稳的王守仁了。
我目睹过蝉蜕的过程,很是痛苦,很是煎熬。然而,蝉还是做到了,尽管在这个过程中,它痛苦万分,它精疲力竭。虽然看起来很虚弱,但蜕皮之后的它,的确就脱胎换骨,焕然一新了。
蝉的一生究竟会有多少次蜕皮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每一次蝉蜕,就是一次新生。从尖利的鸣叫,到低沉的轻吟,每一步都很不容易,这是自然赋予的重生,这是它一直追求的脚步。
我想,闰土的母亲,放牛人,都应该经历了很多次的蝉蜕,从年轻到现在,世事沧桑,人去人留,从热火朝天,到归于平静。这条路究竟有多难,我无法去体会,我只看到了他们现在的样子。很多东西,就是认真地活过一回罢了!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蝉蜕是一种解脱,更是一种解放。放下焦虑,放下患得患失,放下炫耀,放下纠结,放下故意,做诚实的自己,做真实落地的自己,其实就已经是最好的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