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暗香

红梅凌寒独自开

转眼间已是深冬岁寒,天地之间,万籁无声。寒冷的空气,像是堆积的棉絮,划不开,推不动。这许多年的冬日,空气里唯有一股幽幽香气能自由游走其中,悠悠然吐出淡淡的氤氲,一缕一缕爬上鼻翼,吸入肺里。

尘世间的美好,总能给人带来很多感念与共鸣。自古文人墨客们,喜欢拿风,花、雪、月来入诗。梅,更是得君子所爱,千百年来,爱而不断,歌以咏志,画其风骨,寥寥几笔,已是傲雪凌霜,铁骨铮铮。

不知是千百年的文人都不约而同地眷恋着梅,还是梅的傲骨裁冰,凌寒飘香之气韵感动了这世世代代惺惺相惜的知己?而在千百年之前的冬天,又有哪些古人爱梅如佳人知己,曾与这冬日寒梅,结下了不解之缘呢?

自古咏物诗中,仅是咏梅之赞就有数百首。古人陆游一生,爱梅成痴,视梅花为知己,一生为其作诗一百余首。林逋更是把梅花当作爱人,种梅养鹤成癖,终身不娶,世称“梅妻鹤子”。

那句千古绝唱“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更为扣人心弦,亦最为经典。

在凌冽的冬季,百花凋零,万物蛰伏。独有梅,傲雪凌霜,独自盛开,那明媚艳丽的景色把小园的风光占尽。所以他眼中的梅含波带情,笔下的梅更是引人入胜。终身痴梅的他亦自然写出梅的精髓之美。他以寥寥两句歌咏了梅的峥峥风骨,充分表现了梅花独特的生活环境、不同凡响的性格和那引人入胜的幽香风韵。非真爱怎能如此精绝!

林逋的梅花,是和自然融为一体的。所以他的咏梅诗,更多的是表现脱离了社会现实,自命清高的思想,但他与自然是融洽的,是无间的。

而他之后的北宋诗人王安石巧妙地借用了林逋的“暗香”诗句,表达出了自己所赏识的梅的高洁,孤傲,以及为之深憾的遗世独傲的坚贞。

据说曾两度任宰相的王安石,是个智商超高、情商极低的人。史上有名的王安石变法,就有点这感觉。他一生跌宕起伏,有过得意,也有过失意。在北宋极端复杂和艰难的局势下,积极改革,而得不到支持。

王安石有幸(不幸)生在一个文化最辉煌的时代,政治上就不说了。试想,一个经历了两次罢免的人,心灰意冷,放弃了改革,告别了政治,后退居钟山。看到庭院深处,墙角顽强凌寒独自开放的梅花。此时,孤独心态和艰难处境与傲雪凌霜的梅花有着共通之处,遂写下此诗。他有一颗桀骜之心,那也是他的命。

技巧派大师黄庭坚曾说:“荆公暮年作小诗,雅丽精绝,脱去流俗,每讽咏之,便觉沆瀣生齿间”。其特别看重的是氤氲于王安石暮年小诗中的“雅丽精绝,脱去流俗”的精神气息,而非技巧,此种精神气息才是荆公绝句天下共推的关键所在。这种气息的形成,与王安石晚年精神境界的精进有着不容忽视的关系。故而在他的一字一句里,梅有了绰约的风姿,亦呈现了傲人的品格。

这一点,同为王安石的诗与之一致,虽角度不同,但他们都使笔下的文字散发出了梅花的幽香。“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初读只觉得清寂,却未觉这短短几句中的隽永坚贞。这首诗没有使用任何华丽的辞藻,也没有丝毫雕琢的痕迹,但却总能让人在不经意间想到里面每一句、每一个文字,都在试图将读者拉入那个一千多年前的一世桀骜情境里。

深深庭院里,寥寥几枝嶙峋的花枝,花不离枝,枝干玲珑苍劲,又瘦骨冷艳,那一份厚重恰好衬托着花的轻盈,让梅花朵朵,轻点于枝桠之上,冒着严寒独自绽放着沉睡千年的孤寂。像恋恋红尘的高洁女子,身居简陋,婉约中可见其风骨。孤芳自开在寂寥的寒冬,绚烂着自己的一年之春。风华绝代地妖娆在白茫茫的冰封世界,隐隐传来阵阵的幽香,顽强,孤傲,沉淀而深邃。

梅,穿越了千百年时空的孤寂,多少隐忍都在寂寥广垠的天地间绽放;多少困难与逆境中依然存活的坚毅剪影。

梅,有凌寒之姿,历经沧桑,浸染了幽香。梅,不恋朝夕,却独立于数九寒天千百年。试问这样的梅怎不叫人为之倾倒?

梅,是一种“凌寒”独自盛开的孤傲气质,是一种寂寞中的自足;梅,是一种“潇洒”飘渺中的神态,是一种“冲寂自妍,不求赏识的”孤清”;梅,最为使人敬仰的品格,是一种隐逸淡泊,坚贞自守的坚韧。它在寒风傲雪中,愈发精神,不畏世俗,成为了多少困境中人心灵上的寄托。

或许是时代的变迁,或许是岁月的积淀,时间赋予了梅花更多的深意与情感。如今,总觉得这尘世间每一棵草木都注入了生命之感。

梅,古誉为寒客,为岁寒三友之一,花中四君子之首,二十四番花信之首,位列小寒第一候,她本可傲然天地,却淡泊名利,守住本心,遗世独立,疏影清雅,肆意花香。梅花之美,不仅在于耐得住严寒和寂寞,更是开百花之先,独天下而春。因此被民间作为传春报喜的吉祥象征。

千百年来,可能是因为骨子里就有着同样的梅花魂,而这种热爱更深刻了这种魂魄,经久不衰。我对梅怀有特殊的感情,这样的感情源于我的乡下生活。我的童年伴着最香的记忆,是关于梅的记忆。

幼时,我对梅就不陌生,我家就可找出些“梅”来。盖被面儿上有,枕头套上绣着梅,木床头上亦雕刻着梅。两株梅树攀枝交错,枝桠上的红梅朵朵绽放,还有两只长尾巴喜鹊站立枝头,嬉闹着梅呢。我总是替梅担心,很担心喜鹊把红梅花苞啄了去。日常里,我总是喜欢站在床头发呆,嘴里哈着气,用衣袖去轻轻擦拭着梅,鼻子轻嗅着亮净净的梅,仿若自己也摇身变成了花喜鹊,日日闻香。梅,使得贫瘠的童年记忆里,生出了软软的香,香气弥漫,充满希翼。

后来,离开了故乡,去了异地求学。异地求学的日子是难捱而幸福的。生活上贫瘠自卑,让我抬不起头来,更使得心低入尘埃。幸福的是,校图书馆成了我内心丰盈充电的最好去处,校园的梅也成了我倾吐衷肠的好伙伴。

彼时,生活学习上凡遇到伤心郁结事,总喜欢站在盛开的梅下,倏忽间,鼻尖一颤,那股纵使零落成泥碾作尘香如故的清幽,拽住脚步。凝视她瘦小身子里蓄着一股狠劲,跟天寒地冻对抗着,越挫越勇。我总觉得它有着豪情万丈,不畏惧风雪,以暗香慰风尘的决绝。

寒冷的冬天,寒风翩跹。梅,有比白雪冰心的纯真;梅,有隆冬寂寥世人皆醉,我愿独醒在寥寥寒冷里的从容。梅,有冷冽寒冬刺骨考验的坚贞。梅,在阡陌红尘,风情万种,不为谁绽放,不为谁暗伤神的孤傲隐者。对于梅这份绽放,不为别的,只为存在,只为这真切热烈生命的盛开。所以说,对于喜欢梅的人来说,着实不需计较此番繁缛。

梅,是一种冬雪中傲然开放的花梅,翩翩喜欢盛开在腊月,一个极寒冷的时节。梅,不落俗套,也许正是那一股淡淡幽香,为孤寂的天地带来生机,这就是梅选择在寒冬盛开的意义吧。

想一想这世间种种,不过似梦一场。起起落落的功名成就终归化为尘埃一粒,世态的炎凉依旧凉薄,如梅开一朵,内心的坚守依旧如磐,像梅花一样。

长大后喜欢梅,也许就是因为它的孤芳不自赏,不与人争艳。它的“不经一番寒彻骨,怎得梅花扑鼻香”砥砺修行。

成年后,走的地方多了,也常与梅不期而遇。我现居小区的楼下,就有一树梅开。每一年的梅花开,总是鼻子先感知,在此刻的相遇,像命定的重逢。

这样的重逢,鼓舞着忙碌的人们,不要消沉,不要迷失自己。世人不懂的,唯有梅花懂得,唯有梅活得通透清醒。

暮色中归来,寒风中吹着冷,年关将至,春始近。若有一个夜晚,静坐屋内,翻阅两三页书,呷一口清茶,放下窗帘,从窗口瞥见角落那一树不起眼的梅,笼在白茫茫的氤氲里,梅枝和风轻轻舞动着,颤抖着那料峭的生命。有着梅香轻拢的窗,在那一刻落下,仿佛走远的记忆,都走了回来,那童年轻嗅的暗香,青春的印记还在树下回荡,轻叹年华似水流,随那缕缕暗香缓缓入梦。

那时冬日,暖意如梅。唯有暗香,方能独守。唯有桀骜,终成颂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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