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地下室手记》真是一个极其令人惊愕的作品,啰里啰嗦的语气里竟然几乎找不出一句废话。令人一边感叹地下室的人好像极其卑劣懦弱,一边又会感到他说的如此正确。你甚至会感到你自己也是一样的卑劣懦弱,只是没好意思或者没能力认识到或者不好说出来罢了。因为这种现代人疾病,我认为是说不出口的,托也用了一个奇特的人口吻来描写这种扭曲又实在的心理。
第一章叙写了意识过多的人无法像"正常人"那样做事和思想。他们仿佛不是书里写的"具体存在的人",而是来自曲颈瓶。他什么都无法做,因为"自然规律"无法说服他的意识,他认为"正常人"是愚蠢的。他必须找到最原始的原因,但又无能为力,所以随时感到被痛苦折磨。他甚至在这种痛苦里寻找到了快感。我认为这反应了当代一些人思想过度以至于无法正常像"一个有个性,活生生的人一样生活"的真实心理现象。
作者以一个病态的地下室里常住的人身份首先说他什么都成为不了
而且成为一个有所实干人一般不是蠢人就是坏蛋:
我不仅不会成为凶狠的人,甚至也不会成为任何一种人:既成不了凶狠之徒,也成不了善良之辈;既成不了流氓无赖,也成不了正人君子;既成不了英雄,也成不了虫豸。而今,我就在自己的角落里苟度残年,用恶毒而又毫无用处的安慰来自我解嘲:聪明人是不能一本正经地干出什么大事来的,只有傻瓜才能有所成就。是的,19世纪的聪明人大多数应该是而且在精神上必须是毫无个性的人,而个性鲜明的人、活动家——大多是碌碌无能之辈。这是我四十年来形成的信念。
而因为他自己成为不了任何东西,他感到痛苦,最后在痛苦还绝望里竟然感到快感。
接下来,他开始论述他为什么会痛苦,为什么竟然会产生快感。
他举例说他很好面子,可是别人由于自然规律侮辱了他,他想报复,但是无法坚定,为什么呢?因为他认为一般的人好像有一个墙一样的借口,他们就不会像愤怒的公牛撞过去,因为他们接受了这个借口,可是作者是一个有强烈意识的人,他无法接受这个借口,这个借口是自然规律,只因为它是自然规律,他就无法相信自己可以报复,因为自然规律是无法报复,他也无法忘却,因为忘却也是自然规律。最后,他意识到无论如何也摆脱不了这种折磨,他反而会任由痛苦放肆,在这种完全自暴自弃里面找到快感。他用一个被牙疼折磨了很久的人做了比方来形容快感的产生:
他那呻吟逐渐变成一种可憎的,既下流而又恶毒的呻吟,而且整天整夜哼哼个没完。他自己也知道,他这样哼哼绝不可能给他带来任何好处;他比所有的人都知道得清楚,他这样做是徒劳的,只会刺激自己和刺激别人,使自己痛苦也使别人痛苦;他也知道,甚至他竭力对之装腔作势的听众以及他全家,听到他没完没了地哼哼,已经感到极端厌恶,已经丝毫也不相信他,他们心里都明白,他完全可以换一种方式来哼哼,简单点,不要怪腔怪调,不要矫揉造作,他这样做无非是出于恶意,由于心怀歹毒而任意妄为。正是在所有这些意识和耻辱中,他感到一种极大的快感。说什么“我使你们不得安生了,我伤了你们的心,而且不让家里所有的人睡觉了。那你们就不睡觉好了,我要你们每分钟都感到我的牙疼。对于你们,我现在已经不是我过去想扮演的那样是个英雄了,我不过是个可恶而又讨嫌的人,是个无赖。那就随他去好啦!你们终于看透我是怎样的人了,我很高兴。你们听到我的下流的呻吟声感到难受了吗?那就难受去吧;我还偏要怪腔怪调地让你们更难受……
他表达了痛苦里的快感后,人们问他是在忏悔吗?他否认,他说自己厌恶忏悔,但也可能是因为他正在忏悔,以上内容都是。
那他为什么要把自己折磨于痛苦里呢?
——他先说,是因为闲得无聊,无所事事。
不由自主就会产生痛苦。
实干家为什么不会无所事事呢?
他解释因为实干家们的智力有限,所以很容易找到一个相近次要的原因,当作一个无可辩驳的基础,从而毫不动摇地前进。但他不断发现背后的原因,却看不见任何最始初的原因。所以引起他报复的原因只能有愤怒,做其他事也是感情驱使,他甚至做不成任何事。
他接着又解释刚才的说法,他说无所事事也不是因为懒惰
——如果他真是懒惰,他会感到非常幸福的。
更不是因为科学精确计算出的"利益"
有些人说人们做不好的事是因为他们没认识到自己的利益,人们为了利益会做正确的事。而他认为,利益根本没法说。——因为用科学精确计算列入表格里的利益,怎么能肯定就不会遗漏呢?因为那么多的利益,怎么能肯定没一种能让任何人都愿意追求而抛弃所有利益的利益呢?
纵观历史会发现,文明诞生,但恶习依然暴虐,甚至更严重,因为人类不喜欢按照理性做事,喜欢按他们自己的意愿做事,这是他们真正追求利益:
人们只有对自己独立的愿望,而不会树立某种正常高尚以及理性的愿望。但是独立的愿望要付出多少代价呢?甚至这种愿望是否存在呢?
所以是为了一种体现独立而非理性的愿望
——这种独立愿望是存在的,因为即使让人类吃饱喝足,他们也会忘恩负义追寻这种愿望:
你们可以让他在经济上如此富足,让他再也也不需要做任何事情,除了睡觉,吃蜜糖饼干,以及张罗着不要让世界史中断【指繁衍后代】以外——即使这样,他,也就是这人,出于他的忘恩负义,出于纯粹的血口喷人,也会做出肮脏下流的事来,他甚至会拿他的蜜糖饼干冒险,故意极其有害的胡说一气,故意做出毫无经济头脑的极其荒谬的事,他这样做的惟一目的就是为了在这一切积极有利的合乎理性的行为之中硬掺上一些他自己的极端有害的虚妄的因素。他之所以硬要留住自己的虚妄的幻想,留住自己的极端卑鄙的愚蠢,惟一的目的就是为了向自己证明(倒像这样做非常必要似的),人毕竟是人,而不是钢琴上的琴键,可以任由自然规律随意弹奏,但是弹奏来弹奏去却可能弹出这样的危险,即除了按日程表办事以外,什么事也不敢想不敢做。不仅如此,甚至在这样的情况下,即使他当真是一只钢琴上的琴键,而且有人甚至利用自然科学和运用数学方法向他证明了这点,即便这样,他也不会变得理性一些,他非要反其道而行之,他这样做仅仅因为忘恩负义;非固执己见不可。
实干家为什么不断开路呢?有意义吗?
作者最后总结到他很奇怪为什么实干家既然不明白改革有没有可能有成效,利益一不一定是正确的,就埋头苦干,开了一堆向不知道去向哪里的路。——他猜实干家可能隐约意识到,无所事事是万恶之源,这是正确的,但是为什么创造开路的时候又搞破坏呢?——他认为人类不喜欢达到甚至害怕达到目的,因为他们最喜欢这个达到目的的过程:
人却是一种思想轻浮、恬不知耻的生物,也许他就像棋迷一样,喜爱的只是达到目的的过程,而非目的本身。而且,谁知道呢(无法保证啊),也许人类在大地上追求的全部目的,仅仅就在于达到目的这一连续不断的过程,换句话说——就是生活本身,而非目的本身。
所以说,看样子实干了半天几乎没任何意义,然而像地下人一样活在空想里更是无所作为。
人类的高明意识不愿意交换任何满足,就算最后宁愿只埋在意识里,那样最终也是一无所获。好处只是让人更活跃一些:
痛苦——要知道,这是产生意识的惟一原因。起初我虽然说过,在我看来,意识乃是人的最大不幸,但是我也知道,人喜欢意识,绝不会用它来交换任何满足。比方说,意识比二二得四就高明得多。在二二得四之后,当然什么也做不成了,不仅无所作为,甚至也不需要去了解什么了。那时候能够做的一切,就是堵住自己的五官,沉浸于内省之中。嗯,可是在进行意识活动时,虽然会产生同样的结果,即也同样无所作为,但起码有时候可以把自己揍一顿,这毕竟可以使人活跃些。这虽然是倒行逆施,但毕竟比什么也不做强。
难道人类的性格就是一个骗局吗?
做和不做事情都是荒唐的?他不信。但是他也无法理清楚。所以他在混乱的情绪里完成了第一章"对自己"的谈论:
最后,诸位:最好什么事也不做!最好是自觉的惰性!总之,地下室万岁!我虽然说过,我非常嫉妒正常人,不过我看见他现在所处的状况,我倒不想成为他这样的人了(虽然我还是嫉妒他。不,不,无论如何地下室更好!)在地下室起码可以……唉!要知道,我现在说的话是违心的!因为我自己也像二二得四一样知道得很清楚,根本不是地下室好,而是别的什么东西,完全不同的东西,我渴望得到而又无论如何得不到的东西更好!让地下室见鬼去吧!
曲颈瓶的苦闷
地下人几乎没得出什么结论,感觉他好像一个神经病,疯子。但是朋友,我觉得他说的有道理,就像鲁迅先生的《狂人日记》所表达的。我认为,这已经是很大的贡献了,我们日常天天看见各种鸡汤,类似"要有决心啊,不要拖延啊,踏踏实实啊"搞的人们不断在怀疑自身的心理问题,比如"我是不是太纠结,我是不是太冒失了"等等。其实提出这些高尚道理的人又是否摆脱得了他自己愚蠢的真实呢?我看未必,除非他们是"一般人"。实际上,这是一个极其复杂甚至没答案,只能把人从痛苦里找到乐趣的问题,如果你也是一个来自曲颈瓶的人(意识强烈的人)。所有的道理都无法与你的意识和解,于是你无从下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