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飞的白玫瑰(下)

有两个星期,咪咪都没有再跟旭仔联系。旭仔坐在沙发上,静静地想自己为什么不能跟咪咪结婚。他这样的年纪,对婚姻虽然还保留着一些浪漫的想象,但也很知道现实中的婚姻是如何的。除了年龄,咪咪跟他算是很合得来的,用现在的说法就叫三观相投。主要是咪咪对他的一切都很宽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工作上,经济上,性格上,生活方式上。这个很难得。无论如何,旭仔跟她相处了四年,如果不是年龄,也许自己就认了吧。——旭仔分明能感到自己说这句话的勉强。咪咪和自己很合拍,却从没有让他有那种心动的感觉。旭仔见到她很好,不见到她也不会想念她。也许因为她不够漂亮,因为她不够年轻,也许因为他得到她太过容易,也许四年了,自己对她已经没有新鲜感了——这是很重要的一点。如同一个贪玩的孩子,把手中的玩具玩过之后,就残酷地扔掉了。而咪咪不过就是那个玩具,虽然旭仔觉得自己有情有义,并不想做一个冷酷的人。

然而咪咪并没有死心。她给旭仔打电话的次数反常地多了起来。旭仔开始感到被纠缠的厌倦,那份情分终究压不过一份忧惧。他们一开始就只是朋友关系,是她违约的。该承担责任的人不应该是他。后来,旭仔干脆不再接咪咪的电话,不回她的短信,他开始躲着她了。就这样,沉寂了一个阶段,咪咪再不给他打电话或者发短信了。他又渐渐放心了,觉得卸除了一个包袱。——然而又很伤感,他们的关系要画上句号了。当然,如有以后她有什么麻烦,只要他力所能及,他绝对帮忙——以好朋友的身份。这点情分旭仔还是会留下的。然而他并没有想到以他的能力究竟能帮上咪咪什么。

又过了一些时间。旭仔的母亲突然病情发作。这其中有创办学校的辛苦所致,也有长期对旭仔的失望形成的抑郁。他母亲在医院住了不短一段时日,进医院时他母亲一手扶着旭仔,一手扶着门诊科室的墙,出来时却只能坐轮椅了。母亲的身体说垮就垮了。很快,母亲创办的学校也解散了。从前家中络绎不绝的拜访的人群也少了,变得异常冷清,家中偶尔只能听到电视里另外一个世界热闹而空洞的声音。旭仔感到前所未有的悲凉。对世态炎凉有了一番体味。他发誓不让母亲受一点委屈。自此,他从一个并不算孝顺的儿子突然变得比谁都孝顺了。三天两头带母亲在家附近公园里散步,深更半夜,不管多晚,只要母亲稍有不虞,就连背带拖到楼下打车送往医院。母亲病后,只有旭仔在身边照顾,母亲很是心酸又颇为宽慰。母亲自此,反过来对旭仔多了许多依赖。后来再见到朋友,母亲不仅只夸旭仔孝顺,且替旭仔解释道,是自己的病把旭仔的前途耽误了,自己的儿子非常有天分,儿子如果不是为了照顾她,是可以成为职业围棋手,甚至画家。旭仔以前觉得不工作有些对不起母亲,自母亲病后,他这种心理倒也彻底没有了。以前他常常对人说工作太过枯燥,人不能沦为挣钱机器,现在的理由是照顾母亲就是自己的工作。

一次,旭仔带着母亲从杭州游玩回到北京,下了出租车,母亲看见路对面小摊上刚出锅的热栗子,有些馋了。旭仔找了路边一个长椅让母亲坐下,自己穿过天桥去买板栗。在小摊附近的小饭馆里,他听到一个妇人爽朗的笑声,旭仔听了耳熟,不由朝那个声音看过去,只见一个女人背对着他坐着,头发、背影像极了咪咪,她对面坐着一个发福的中年男子,脸色焦黄,阔大的额头上树立着稀疏的头发,气质很像是技工、或是做小生意那种,男人伸手替对面的女人抚了抚头发,看样子应是一对情侣。旭仔很想知道那女人是不是咪咪。只要他看到她哪怕一丝侧面,就可以确定。然而,他却很害怕被她看到,因为担心她扭过头来看到他,他仓促得连栗子也没敢买,就匆忙离开了。

他母亲奇怪他为何空手回来,旭仔搪塞母亲,那板栗中坏死的极多,质量很不好。他先把母亲送回家,然后又出门,再次来到那家卖板栗的小铺。他事先朝附近小饭馆中看了一眼,女人和男人都不见了。他的紧张消失了,却又有些失落地买了板栗回家了。

晚上他越想越觉得那女人是咪咪无疑。他们很久没见了,但他不至于连她的背影也看不出。那个男人看上去毫无气质,乡土气十足,甚至有些佝偻,旭仔觉得配不上她。可听她那爽朗的笑声,似乎对他很是满意。旭仔心中涌起一股难言的嫉妒,想到他们分手并不很久,她又重新找到了新的情人。而他还依然空着。他想打电话问问她是不是真的交了新男友。但以什么语气好呢?他拿着手机斟酌了半天。算了。也许他们并没有真在一起,他一个电话过去,咪咪也许又回过头来,又无端惹出许多麻烦。他和她终究不会有结果的,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旭仔强忍下了。然而那嫉妒就像一根刺,卡在喉咙怎么也消化不了,他甚至有受骗的感觉,她真会做戏,他以为她多爱他!如果不是她给自己造成误解,也许今晚的自己并不会如此难受。但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要她。如果他现在一个电话过去,她还不是乖乖的再回来。可那滋味毕竟不同了。旭仔这样迷迷糊糊想着。第二天起床的时候,他的头脑还有些迷糊,但他的意志力是惊人的,在镜子前他甩了下头发,咪咪就被他彻底甩掉了。他没有了昨晚的迷乱,心情很快平复了。

母亲的体质越来越差。她看出来,照旭仔散漫的脾气,她假如不管,很有可能这一辈子也别想抱上孙子了。因此,母亲后来对旭仔的婚事有些软硬兼施的意思了。她把旭仔的资料,包括年龄、家境、职业、兴趣爱好等做成漂亮生动的PPT,发动身边所有的朋友给旭仔介绍对象。但凡看到条件尚可的女孩,就强迫旭仔去见。旭仔担心母亲身体,硬着头皮见了几位。他骨子里本反对被强迫,把闷气撒在相亲的女孩身上,说话阴阳怪气,表情淫荡不堪,女孩子们都以为见了怪物,一个个吓得花容失色,但极有可能是并不美丽的花,否则旭仔不会这样作弄她们。这样下来,旭仔前后见有几十个女孩,竟然没有一个能再见第二次的。

就这样拖了一年多,母亲见没有丝毫进展,疑心是不是因为儿子没有工作,所以不受女孩们待见。现在的社会可是个现实的社会。母亲突然有了主意,平时在钱财上很是仔细的她一下子给了旭仔二十万,让他去创业。能不能挣到钱无所谓,好歹是个小老板,有个社会身份,这样介绍人传到姑娘那边也好听一些。旭仔一听创业来了劲头。他以前不喜欢工作,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不愿意受人事的挟制,因此处处跟领导对着干。在心里头,他一向是觉得自己颇有韬略的,又能言善辩,只要自己想做出点什么成绩,基本是有十之八九的把握。旭仔拿着母亲给的二十万,兴致勃勃地找到一个平素里关系不错的朋友,两人一合计,朋友拿出十万,旭仔总经理,朋友副总,按出资各占股份,神速开了一个网络公司,帮企业写广告软文推广产品。旭仔不仅善言,也能写,那朋友也是个精明的主儿,很善于拉拢人脉,跟旭仔配合得相得益彰。起初两人都抱着必然成功的雄心,谁知,因为经营理念、为人处世的不同,两人发生过多次争吵。朋友嫌旭仔业务上太过迂腐机械,书生气十足,旭仔则嫌朋友过于精刮市侩,加上后来网络公司多如牛毛,竞争日益激烈,到了一年多的时候,公司财务日益削弱,眼看再硬撑下去就要赔得更多,把剩下的家当平分了,两人一拍即散。

王靖雯就是正值公司收尾时旭仔认识的。这算是旭仔觉得应该写一写的第三支玫瑰。旭仔曾以为她是一只白玫瑰,但残酷的现实还是跟旭仔开了个玩笑。这是一支狠狠扎了旭仔的刺玫瑰。两人结局的惨烈令旭仔终身难忘。最后,她究竟是红玫瑰还是白玫瑰,连旭仔也有些糊涂了。

旭仔的母亲托一个认识的朋友给旭仔介绍对象。这位热心肠的朋友二话不说,马上就给旭仔安排了一个相亲饭局。那日,旭仔赶到饭店,已经是中午了。他近日因为跟合伙人闹掰了在处理公司的分割事宜,因此很有些焦头烂额。那天去的时候,旭仔是很随意的穿着,拎着一个皱巴巴的布袋子,里面放了几本书,带着一副挂满灰渍的眼镜,头发油腻地贴在头顶,就一脚踏进饭店。靠窗的一张餐桌前,已经有三个人坐在那里,一位是介绍人,旭仔也是熟识的,是位姓周的中年导演,另外还有两位女士,一位四十多岁的样子,剑眉星眸,穿着花格子毛衣,卷的短发,还有一位二十多岁的,眉眼清淡,气质恬然,穿着一件红呢子外套,头发散在肩膀上,两位都算不得特别的美女,但也都算端正。三个人正谈笑风生,见旭仔进来了,周导演忙招呼旭仔坐下,然后给几人做了引荐。

“这是刘雅丽,著名的儿童心理学家。”导演介绍道,先指着中年女性,然后又指着旁边的红衣女郎:“这是王靖雯,才女加美女,我们合作公司的文学总监。”“这么年轻就做了总监,厉害。”旭仔恭维道。一方面是客套,另外一方面的确是惊讶。

“哪里算年轻,在公司里我就算是老人中的老人了。”王靖雯微笑着说,语气很轻很淡。

第一眼之下,旭仔总觉得这位王靖雯有些眼熟,但又记不起哪里见过。很快,他意识到了,她跟苏丽珍有几分神似。

周导演为了不至于冷场,有意安排了话题:公司要搞一个科幻题材的网络电影,里面主人公是一位七八岁的孩子,因此需要旭仔和苏丽珍这种文学专业人士和儿童心理专家的帮忙,大家一起讨论下如何编织故事,以及如何在符合儿童心理审美的原则下塑造一个前所未有的银幕形象。旭仔见身边有一个类似苏丽珍的人物存在,很想有意展示下自己的口才,再加上他平时的确看了不少科幻电影,有相当的知识储备,因此从《异形》、《生化危机》、《阿凡达》到《星际穿越》,旭仔踊跃地侃侃而谈。他说得有些激动,不免有些唾液乱飞。可能是有一颗溅到了王靖雯的脸上,王靖雯皱着眉,忙用餐巾擦去了。她并不直接去接旭仔的话头,只是在导演和心理学家说完之后,才很简单地说几句自己的看法。她知道这个话题只是一个跟旭仔见面的由头,并不实际存在这么一个项目,所以说什么都是点到为止。因此,从她的谈吐上,旭仔分辨不出她是个有趣的人还是无趣的人。旭仔只是注意到,她说话时面上总保持一个略微矜持的微笑,想必性格是较为内向而稳重的。有时候旭仔说话时,她的眼光有几次落在他脸上,旭仔受了关注,不禁有些正襟危坐,然而她的眼光中却并没有过多的探究,看不出任何感情色彩,轻轻而自然地把视线放在他脸上几秒钟,又自然地挪走了,接着便是低头啜一口水。

一顿饭下来,只有旭仔说得口干舌燥,那王靖雯惜字如金,倒显得有几分高深。分别前,导演让三人互相加了电话和微信,说下次还要继续这个话题再深入讨论。旭仔加王靖雯电话时,感觉她有些犹豫。但那丝犹豫一闪而过,几乎令人难以察觉。很快,她和旭仔互换了联系方式。导演亲切地拍了拍旭仔的肩膀:“旭仔,以后跟王总监多多联系,你们才子才女,在一起好好探讨,这个电影构思就靠你们了!”

地铁上,旭仔敏感地想,这个女人,对自己没什么兴趣。可她凭什么呢?她也算不上有什么姿色呀。总监有什么了不起,一个月前他旭仔还做着总经理呢。

晚上,导演给旭仔母亲打来电话,说人家姑娘觉得跟旭仔不合适。母亲听这个黄了,心下不悦,但这种事常有,因此也没问原因,淡淡地跟导演说了句:“哦,那没事,不合适就继续找吧。”也没有把这件事告诉旭仔。

过了段时间,旭仔的公司分割彻底完成,只剩下出租的办公室还差一个多月才到期,因此退房手续暂时还没办理。他母亲本就没指望旭仔能干出什么名堂,好歹这两年下来旭仔基本也没赔多少钱,但通过这一番折腾,母亲再没有给他投资的打算了,只是催着他赶紧接着找对象结婚。旭仔却不疾不徐,该干什么干什么。

北京的四月是个青黄不接的时节,并不寒,却总有风沙,那短暂的春天就是在时不时飞扬的风沙中匆匆而逝。那天下午,旭仔在老房子中画画,风说起就起,沙子漫天荡起,天色顿时晦暗起来。旭仔去关了窗户,坐回来的时候,望着灰黄的天光,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就寂寞起来。他静坐了半个多小时,或者只是因为寂寞,他想到了王靖雯。第一次见面之后,两人就再没联系过。旭仔心中也有数,这是双方都没看上彼此的信号。但他自己向来是个不着急的,看上看不上暂时他自己都不知道。还是要交往下。旭仔想着,就掏出手机给王靖雯发了一个微信:“在忙什么?有段没联系了,知道我是谁吧。晚上一起吃个饭,继续讨论我们的剧本,好吗。”很久,他几乎疑心不会收到她的回信了,伴着叮的一声,她的信息蓦然跳出来:“当然知道你是谁,谢谢你的邀请,不过对不起,最近很忙,有时间再说吧。回聊。”拒绝,直白的拒绝。同时保持了一份冷淡的礼貌。是那种典型的office lady。无聊,无趣,没劲,正是旭仔想要逃离的那种女人。他理想中的女人,即使拒绝他,也是幽默而风趣的,或者嗲嗲的,或是略带风骚的,非常活泼的语气,而绝不会是一派官方辞令和做派。

然而,不得不承认,她的拒绝让他有些失望。他想以耍赖抑或是开玩笑的口吻继续邀请,可她的语气并没有留下那种空间。他想想,回道:好的,你先忙吧,方便时再约你。这次她回得倒很快:好的,谢谢。

“果然是个无趣的女人。”他反复看着这两个信息,摇头,合上了手机。他有些想删掉这两个短信,以消灭他曾被女人拒绝过的痕迹,但他转念一想,还是留下了。他想要它们成为另外一种证明。他不信,她能永远拒绝他。

接下来,旭仔又约了王靖雯一两次,她都是礼貌而冷淡的拒绝了。旭仔心下悻悻的,好胜心却更被激发了。

旭仔再一次见到王靖雯时,那是在一个深夜。旭仔母亲在当晚心脏病突发,凌晨十二点时分颓然倒地。旭仔匆忙送母亲去医院。因为咪咪的原因,旭仔后来换了一家医院。安置好母亲,旭仔突然感觉极度的口渴。旭仔下了楼,来到医院外面一个二十四小时营业的夜店,拿了一瓶水。正要上楼,在一楼急诊大厅,他突然看到一位六十岁左右的妇人搀扶着一个年轻姑娘,正往楼梯间走。那个年轻姑娘似乎患了腿疾,每走一步,都需要一手扶着墙,一手用力地依仗着老妇人的胳膊。当那女孩抬起头来,旭仔愣住了。一双细细长长的眼睛,迷茫而倦怠,这不是王靖雯吗?王靖雯看到旭仔,也一时愣住了。少许,旭仔走了过来,关切的口吻:“你怎么了?什么病这么晚来医院?”王靖雯忍着痛,恹恹地细声说:“我的坐骨神经痛突然发作了。”她向他介绍身边的妇人:“这是我妈妈。专门从老家来照顾我的。”旭仔忙礼貌地打了招呼,老妇人客气地回应了他,继续扶着王靖雯朝前走。旭仔见状忍不住抽出手扶住了王靖雯:“阿姨,我来吧。”她母亲不好意思地:“没事,没事。”旭仔还是坚持扶着王靖雯,直到把两人送上了出租车。

上车前,她母亲热情地邀请旭仔到家里来做客,并把王靖雯居住的地址详细告诉了旭仔。王靖雯依然客气地对旭仔说了谢谢,一贯的矜持,与他保留着距离。

接下来旭仔约莫王靖雯病情好转得差不多时,约她出去看电影。这次,王靖雯应约了。这自然是医院那一次旭仔伸手相助的结果,当然,还来自于她母亲那一番催婚的压力。

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旭仔一路上搀扶着王靖雯。他并不是真的搀扶着她,只是象征性地拽着她一只袖子,毕竟她还没到无法走路的程度,两人关系也并没有那么近。王靖雯看着路灯下两人跌跌撞撞的影子,突然感到有些滑稽,不禁噗嗤笑了。旭仔第一次见她有这样的笑容,忙问:“你笑什么?”王靖雯说:“我觉得我很像气急败坏的铁扇公主,在孙悟空那里吃了败仗,你很像那一个虾兵蟹将,虽然主人受了伤,但依然还是忠心耿耿。”旭仔一听,有些不满:“你的想象力还真是丰富。虾兵蟹将有我这样气派的吗?再说,铁扇公主有扇,你的扇子呢?”王靖雯笑道:“你还别说,算是巧了,今天我还真带了一把扇子。”说着从开衫口袋中掏出一把很小巧别致的纸扇子,霍地打开,频频扑闪着:“看吧,这就是我的扇子。”旭仔惊奇地:“这么小的扇子,在哪里买的?”王靖雯说:“下班公司对面有个摊铺,三块钱一个,好多小孩儿买,我买着也是玩的。”旭仔觉得她顿时有些可爱,笑道:“还真是应景。既然你有扇子,那算了吧,我就算虾兵蟹将吧。你好歹受了伤,我就委屈下自己吧。”

旭仔又约了王靖雯几次。她母亲后来已经离京回了老家。旭仔觉得王靖雯对自己似乎比过去温和了许多,不仅爱说俏皮话,甚至有时候还有点撒娇的意味了。有次,他们在书店看了书,咖啡馆里,他为她点了一个冰激凌,绿色的冰激凌漂浮在黄色的饮料汁中央。她低头用吸管吸那些饮料之前,突发奇想,让他在不改变冰激凌形状的前提下把饮料喝光。这是个几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务。王靖雯提出这个要求时,歪着头,眼睛里含着一丝戏谑的笑容,仿佛在故意为难他,又仿佛在朝他撒娇。旭仔第一次看到她这份前所未有的娇憨,心中一荡,实在不能拒绝这个无理的要求。他笨拙地嘟着嘴,小心翼翼地沿着杯子四沿吸着吸管,那饮料在一点点减少,冰激凌很有塌掉的势头。终于,眼看着冰激凌的一角已经倾斜,他停了下来不敢再吸了。她看着他发窘的样子,有些得意,又很有些满足。她说:“罚你把冰激凌吃了吧。”他用勺子挖下一角,送到她嘴中。她嘴巴一张,很自然地,接着吃了。旭仔想,所有女人戏弄男人的手段她都会呀。Office lady是最深藏不露的。

从那天晚上开始,旭仔脑海中便有了幻想。有这么一天。旭仔和王靖雯约好去会议中心看体育品展出。旭仔来到王靖雯家中。他静静地坐在沙发上,看着她洗漱。当她洗完脸梳头的时候,他看到她短袖中扬起的粉嫩的胳臂。他那邪恶的念头不由便跳了出来。他只是不动声色地坐着。等她梳完头,他让她在他身边坐下。她依言坐下了,微笑着看着他,侧头问:“干什么?”旭仔拿起她的胳膊,开始抚摸:“多好的胳膊啊。”王靖雯脸色变了。她冷冷地看着他,很快,她从他的手中抽开胳膊,霍地站了起来。她一脸寒霜地说:“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如果喜欢我,就光明正大地表白。如果不喜欢我,但还想继续了解,我们就来柏拉图式的,不要这样不清不楚地跟我拉拉扯扯!”房间里的空气顿时尴尬起来。旭仔脸红脖子粗地低头坐着。过了两分钟,他说:“我们去看展出吧”。“谁陪你看展出?”王靖雯没好气地说:“要看你自己看去,我可不愿意跟你稀里糊涂地瞎混!”旭仔的脸更红了。讪讪地坐了几分钟,他起身,替她轻轻地掩上门,就离开了。

旭仔听出来了,王靖雯这是在要他表态。他看出她不是一个容易上手的女人,但没想到,让她动情却如此容易。为什么女人都这么渴望婚姻呢?他承认他喜欢她,可要他结婚,那是需要很高尚的爱情,简单的喜欢还远远不够。可就这样放手了,旭仔真的不甘心。

旭仔给王靖雯打过来电话,一方面向她赔罪,不该冒犯她,同时,为了表达自己跟她交往的诚意,他邀请她到家里来做客。她在电话中沉默了片刻,但最终还是答应了。

旭仔在约定地点接到了王靖雯。他们在路上走走停停,又坐了两站公交车,旭仔指着一个楼对王靖雯说:“到了。”进到房间里,王靖雯才知道,这并不是旭仔真正的家,这是旭仔家的老房子,是旭仔平时舞文弄墨的地方。他并没有打算让她见他家人。王靖雯当下脸色就变了。临走前,旭仔交给她一盘光碟,这是他们之前聊天时她表示很有兴趣的一部电影。旭仔说:“你看完了再还给我,这下你知道我在哪儿住了。”王靖雯淡淡地说:“不用了吧。反正我们也不会再有来往了,没必要这样纠缠不清。你送我,我再还你,没完没了了。我看我们还是不要再交往了。”旭仔面庞闪出难掩的失落。他搞不懂,自己这是向她示好,她怎么就拒绝了。难道她不是希望跟他进一步交往吗?

如果两个人就这样结束,也许就不会有后来那令人黯然的结局。生活给到人的,总是一份出人意料。然而,也许这份出人意料,总归还是人的弱点导致的。当我们无法克服自己的弱点时,我们只好说,这是命中注定,是无可逃脱的宿命。

旭仔和王靖雯,这一对相互试探、并没有真正处在恋爱当中的男女,从分手之后,两个人心中都并不平静。王靖雯因为这次生病,她第一次意识到自己是如此迫切地需要一个家。因为这个病,她从父亲身边夺走了母亲,使得年迈的他一个人在家三餐不继,这是自己的不孝。如果自己结了婚,就再不用父母为自己如此操心。可旭仔的晃晃荡荡真令她失望,不免让人神伤。从旭仔这方面讲,一个显然对自己有意且还算优质的女人就这么跑了,不管是从感情还是捕获猎物的角度来看,自己可真是失职、失败。郁闷了几天,旭仔决心要对王靖雯真诚地热起来。他要攻陷她的防守,他要掌握他和她的过程以及结局。

过了几天,旭仔又给王靖雯打来了电话。在电话中,他向王靖雯讲了一个故事,一个他初恋的故事。苏丽珍的故事。旭仔用低沉的略带磁性的声音,以一种哀伤的语气讲到,那是他一生中唯一的一次爱情,从高中时代到大学毕业,几乎痴缠了整整十年。直到今天,他还经常在梦中梦到对方。当然,旭仔省去了他和小A之间的桃色插曲。静静地听旭仔讲完,静默了几秒钟,王靖雯用同样低沉的声音问:“那你知道她现在在哪里吗?有没有想过去找她?”旭仔说:“我不知道她现在在哪里。过去了这么久,早物是人非了,去找她又有什么意义呢?”“可你并没有放下呀。”王靖雯说:“你不会因为这段感情的失败而从此不敢投入谈恋爱了吧。”“我也不知道。”旭仔说:“我只觉得我这辈子再不可能那么去爱一个人了,青春只有一次,爱情,一生中也只有一次。现在无非只剩下过日子了,得过且过,破罐子破摔了。”过了很久,王靖雯在电话中叹了口气:“你太幼稚了,多大年纪了,还咂那点二十年前的残渣。你知道吗,婚姻和爱情是两会儿事,不懂这个道理的人,很可能一辈子都结不了婚的。”她语气颇像位人生导师,却不知对方男女方面的经验比她丰富百倍。旭仔说:“也许我这辈子真的结不了婚吧。谁知道,我自己是越来越不了解自己了。我到底想要什么,我也是不明白了。”王靖雯听后,带着一份心痛,一半为他,一半为自己,那语气有些急促:“那是你没遇到真爱。所有觉得自己一辈子不会结婚的人都是因为没有遇到自己真正爱的人。我看你也是这样的罢!”她觉得今晚上自己对他比之前多了一份了解。原来他不过是一个极端理想的人,一个被爱情伤害过的人。这样的一个他,他的本质又会坏到哪里去呢?他跟自己一样,单身,只是因为一份不甘心。

过了一会儿,王靖雯用低低的声音说:“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们不是已经分手了吗?”旭仔带着一种失落的,似乎是恨恨的语气:“我想有个人了解我,了解过去的我,也了解现在的我。我希望那个人就是你,我要你懂得我!”“我懂不懂得你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并不爱我。”她的心震了一下,声音有些发抖。“我想,我想我们继续,不要分手。”他顿了顿,说。原来是这个目的。她依旧冷淡的语气:“继续?什么意思?继续暧昧,继续马拉松?这么久了,如果你还不能了解我,那只能说明你的判断力跟你的年龄非常不匹配。”他比她大不少,应该更着急结婚呀。听电话里久久没有声音,她有些恼怒地挂了电话,带着一份恨意和委屈。

过了两天,旭仔来找王靖雯。这次,他给她带了一双鞋,一件女士衬衣。他告诉她,这是他和母亲去苏州玩时在苏州给她买的。王靖雯问:“我为什么要收你的礼物呢?”旭仔憨笑着:“我觉得你穿上好看呀。”王靖雯说:“可穿上好看的人多了去了。”旭仔说:“好,我先说我为什么要送你礼物吧。我妈看出来我有女朋友了,她支持我买给你。”王靖雯低头不说话了。“我心想,我这个不叫女朋友,叫未婚妻。”旭仔说。王靖雯微微地笑了。然后,旭仔伸开手,抱住了她。他们接吻了。

这是王靖雯谈对象的方式。一个男人跟她拉手,拥抱,接吻前,一定要先表白。当她意识到自己处在安全区域,她才会往前跨出一步。她原是小地方来的,观念极为传统,防卫意识也很强。对此,她并不觉得有何不妥,她觉得这就是她,终生都不会改变。

然而,刚好了两天,他们又发生了争执!在公园散步后,两人在长椅上坐下。旭仔去亲她。王靖雯撒娇道:“怎么不说你爱我?”旭仔嘟着嘴,嬉皮笑脸:“谁说不爱就不能亲了?”她一听,脸色变了,头一闪,躲开了他。“我不喜欢你这样不严肃的态度。”她不高兴地说:“我再告诉你一次,我是要结婚的人,我没心情,也没时间跟人调情,那不是我的风格。”旭仔说:“谁说我在跟你调情了?”“那你为什么说那样的话?”王靖雯瞪着他。旭仔不做声了。王靖雯见他不做声,气恼地:“既然爱我,为什么说不出来?”旭仔还是不做声。她急了。脸色变了:“你不会只是在泡妞吧。你真的把我当未婚妻吗?”旭仔一听烦了:“你怎么这么教条啊。你以为你还是十七八岁的小女孩啊,我是把你当一个成年女人看!”王靖雯霍地坐了起来:“成年女人就可以随便了?成年女人你就可以不爱她就亲她?旭仔,少跟我耍流氓!我告诉你,你自己想清楚了,如果你不爱我,就永远永远别再来找我!这是我最后一次给你机会!”

她站起来就走了,气呼呼地。旭仔坐在那里,烦恼地抱住了头。她怎么就这么较真呢?简直就像革命烈士,像女干部,刻板,保守,一点情致都没有,别说结婚了,就是泡个这样的女人,也是头疼啊。

这天晚上旭仔在床上翻来覆去怎么都睡不着。这次跟以往不同,他很清楚,如果这次他再不拿出实质的态度来,结婚或是不结婚,他和王靖雯就彻底散了。是的。就是结婚或是不结婚。一对相亲认识的男女,又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用什么证明爱呢?当然是婚姻。结婚是最有力的行动。可旭仔就是这样优柔寡断,到了这节骨眼上,他也下不了决心跟她结婚。他一直想在她身上寻找一种感觉,那种类似他对苏丽珍的感觉,但总是觉得差那么一些。她虽然与苏丽珍有几分神似,但她没有苏丽珍的如水温柔,没有她的丰富和神秘,缺乏那种让旭仔心甘情愿为之全心付出的醉人魅力。可就这样退了?那又是万万不能。如果他想退,他早退了,何必费心费力折腾这么久呢?即使她有一百个缺点,在相亲对象中她也是百次一遇的!况且,旭仔看出来了,她对他上了心,以后会是个忠贞的好妻子。他到底要怎么做?就这样,翻来覆去,旭仔感到莫名的焦灼异常。到了半夜三更,旭仔再也忍受不了这种焦灼,他从床上爬起来,鬼使神差,他来到了王靖雯家。

这边,王靖雯也一直没睡着。她这几天心情不好,腿疾似乎又隐隐有些复发。母亲晚上又打了电话,一方面问她身体恢复情况,一方面问她的感情进展。母亲回去已经四个月了,估摸着如果跟旭仔能成,应该关系已经确定下来了。当母亲得知旭仔还跟她拉锯不表态的时候,母亲很不满意。母亲告诉王靖雯,要么结婚,要么彻底拜拜。都不是二十出头的小年轻了,四个月了还决断不了?不决断就是没看上。母亲的话让王靖雯烦躁起来。从心底里,她是赞同母亲的说法的。她向来不赞同在感情上拖泥带水,这样的拖拉在她的相亲史上还真是第一次。可就这样放弃旭仔,怎么总觉得一种不甘心和一种被戏弄的感觉呢?他对她真中有假,假中又有几分真,颇令她难以割舍。哎,如果她是个情场老手,或再年轻几岁,她也许早一脚踢飞了他!

腿疼,加心烦,王靖雯就这样不停地翻来覆去。就在她又翻了个身的时候,她听到几声若有似无的敲门声。凭敲门的声音,她猜测是旭仔。因为他敲门的声音一向很轻。她合上眼,不想去管,可那敲门声一直不绝于耳。终于,她忍着痛,勉强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先问了下谁。旭仔的声音响起,她这才开了门。果然,旭仔穿着短袖有些郁闷地站在门外。她想质问一声他来干什么,但看他有些瑟瑟发抖的可怜样,她心里一阵发软,就什么也没说。旭仔跟着她就进了门。

旭仔进门的第一个动作,就是一把扯过王靖雯,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王靖雯被这突如其来的热情弄晕了头。她傻愣愣地任他抱着,不知道他这是何意。相处四个月,她从来就没有搞懂过他。他的存在已经超越了她对男人那点有限的认知。然后,旭仔开始疯狂地吻她。

也许是两个人那反复无常的相处过程使她失去了耐心,也许是长久压抑的心情一直无处发泄,也许是旭仔这样的亲昵使她心中燃起一些希望,王靖雯任由他一直吻着她,并把她放到了床上。

她想,只要她能守住最后的底线,此时她可以容忍这样放肆的他。然而,没有任何思想准备,没有过多的调情,旭仔犹如一头发怒的雄狮,对着她狂野地横冲直撞。她的大脑还没完全清醒,当她体内传来一阵剧痛,她压抑地惨叫一声,她马上意识到她的城池可能失守了。

她的惨叫让旭仔马上停止了行动。她忍着痛,迫不及待地问他:“我们这叫发生关系了吗?”灯光下,旭仔光着背,微微地弓着,有些茫然地看着她。好一阵子,他终于点了点头。她的心一片冰凉。她开始低声抽泣。

旭仔用手拉过她,缓缓把她拥入怀中。他擦掉她面颊上的泪,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今天这样荒诞的情形,他简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眼眶中不停有泪水涌出,软弱得简直看不出是一个三十岁的女人,更看不出是一个混迹职场多年的职业女性。很久,她用微弱的声音说:“以后,你会对我好吗?”旭仔脑海中一片虚空。他又是茫然地点了点头,紧紧拥着她。

旭仔走的时候,脑海中还是一片空白。他又多睡了一个女人。但他没有丝毫的快乐。因为这个女人流泪了,并且婉转地让他做了承诺。他并没有生理上的尽兴,更没有心理上的成功。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简直可以说是诡异。他在过去的数年中,曾与多个女人发生过关系,每次他都很尽兴,对方也很尽兴。从来没有一个女人因为跟他发生了关系而流泪,也从来没有任何一个女人在跟他发生关系后,可怜楚楚、梨花带雨地问他:你以后会对我好吗?

后来,王靖雯再跟旭仔说话时,总带着一份浓浓的撒娇。同时她对旭仔严格起来。只要旭仔一天不给她打电话,她就发火生闷气;只要旭仔连着两天不来找她,她就流泪不理他。她要旭仔传递给她一份浓浓的爱意。旭仔不知如何传递,她说:“你是怎么对苏丽珍的,你就怎么对我。”这对旭仔来说是不可能的事。然而,他总惦记着跟她亲热。那天晚上,他什么也没感受到,简直可以说是扫兴呀。这令她很不满意:“你来找我不是就因为这个吧。”他摇头说不是。总归后来旭仔对她是用心了很多,她有些半信半疑,判断不了局面了。但她依然尽量阻止着他的邪念。这倒并非是她的策略。她只是觉得两个人还没结婚,应该尽量恪守本分。但毕竟有了那次,要想再像以前那么彻底拒绝他,也是很难了。他们那种关系又比从前稍微深入了些。虽然次数很少,因为她几乎是禁欲主义的追随者,然而,那少量的几次,却逐渐令旭仔有些欲罢不能了。

有一次,事后,王靖雯眨巴着眼问旭仔:“我想问你一个问题。”旭仔说:“什么问题?”王靖雯:“你跟多少个女人发生过关系?”旭仔想了想,说了一个两位数。王靖雯一听,惊呆了。“这么多?”她的脸沉下来。旭仔没注意到她的震惊:“大概是这么多,特别具体我也记不清了。有的就只是一夜情嘛。”过了一会儿,她又问:“你让女人怀孕过吗?”旭仔点头:“有一个女网友,那时候我也就三十岁吧,对那事特别上瘾。很疯狂,也没有避孕措施。她怀孕后,就打胎了。”王靖雯的脸色越发阴沉了:“那她后来呢?你们为什么不结婚?”“那就是玩儿的,结什么婚。”旭仔随意地说。王靖雯很久不说话。旭仔这才意识到她的异常,他说:“你没事吧。”王靖雯的脸憋得铁青,她严肃地说:“旭仔,你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吗?在你之前,我只谈过一次恋爱,而且还没——”他一听知道她又要开展思想教育课,忙截住她的话说:“我知道你是正经女人。放心,我对你跟之前那些都不一样。我和你是正儿八经处对象,没有丝毫的不认真。”王靖雯深深叹了口气。她低低地说:“悲哀。你不该对我这么诚实。”旭仔问她什么意思,她兀自睁着一双哀婉失望的眼睛,却什么都不说了。

过了两天,王靖雯对旭仔说:“我们的事应该告诉你母亲了吧。”旭仔一听,忙摇头:“为什么?我们自己的事,为什么要父母干涉?”王靖雯说:“什么叫干涉?正儿八经谈对象,告诉父母,是正常的。咱们交往的每一步我都告诉了我妈。”“什么?”旭仔懵了,他睁大了双眼:“不会吧,你多大了,谈个恋爱也要跟家里汇报?”“这有什么?如果不是父母着急我结婚的事,我还不一定跟你谈呢。”王靖雯低声说:“我这也是对家里的一个交代。我觉得你这几天还是把我们的事也告诉你母亲吧。这也是对我的一种尊重。”旭仔仍是摇头:“我该怎么做,我自己心里有数。你就别管了。”“我当然要管了。”王靖雯说:“光明正大的谈恋爱,为什么不能与父母分享?”“我家里人管不了我的事。”旭仔说:“我只有决定结婚的时候才会跟家里人说。”“你难道没有决定跟我结婚吗?”王靖雯冷冷地说。“难道我说了一定跟你结婚了吗?”旭仔不客气地说,他讨厌她这种强势的咄咄逼人的口吻,好像他是个犯罪分子。听到这话,她马上直起脊梁,倒吸一口冷气:“如果你没打算跟我结婚,那我们现在算什么?”“谈恋爱,处对象啊。”他狡黠地笑。“我警告你,”她冷冷地说:“如果我们没有在一起,我随你怎么做都行。现在我和你有了实质关系,我希望你能负起责任,像个真正的爷们。”她的话激怒了旭仔,旭仔冷哼道:“负责任?可我并没有强奸你呀。如果我强奸了你,你可以去起诉我。我接受法律的判决。该负的责任我一定负。”她惊诧地瞪视着他,极度的愤怒让她的眼泪夺目而出:“你还是人吗,说出这样的话?”旭仔心里一软,自知失言,他耐心地说:“你以为我真是个没心没肺的人吗?你对我怎么样,我是清楚的。我这么大年纪了,我也想结婚,但也得合得来才行呀。你总这样跟我剑拔弩张,我觉得很压抑。你知道为什么从小到大,我就不听我妈的话?就是因为她越想掌控我,我逃得越远。人和人的关系就如同沙子,你攥得越紧,它流失得越快,这个道理难道你还不懂吗?”王靖雯低着头默默听着,不做声了。过了一会儿,她又一脸泪水,哽咽道:“你还是不爱我,你如果爱我,就不会说出这么多道理。如果你爱我,你恨不得我把你攥得紧紧的。”他把她拥得更紧了:“怎么总是把爱啊爱的挂在嘴上,我们这样的年纪,当然你比我小得多,不过也不小了,我们还是要现实一点,以和谐相处为第一。你放心,我会找个时间把咱俩的事跟我妈说的,但前提是,我们两个不要再闹得不可开交了。”

这样哄了一阵子,王靖雯才慢慢平息下来,不再哭了。旭仔感到有些累。他想到了咪咪。咪咪从来都笑呵呵的,从不跟他生气,他说什么,她都说好,他做什么,她都像个跟屁虫一样跟在他后面。跟咪咪相处,真的很轻松,她对他是无条件地顺从,宠着他,让着他。也许,他的性格适合找个咪咪那样的吧。可咪咪差不多已经五十了,他如果真找了她,不能生孩子不说,他母亲也绝对不会答应。像谢霆锋找王菲那样的勇气,他可是没有的。也许,还是因为他也不爱咪咪吧。那他爱谁呢?那些守到五十岁才结婚的人,他们等到的是真爱吗?旭仔有些迷惘了。

旭仔跟王靖雯相处的日子犹如过山车,忽高忽低,忽快忽慢,好那么几天,就要遭遇一次低谷。自从旭仔告诉了王靖雯他那些荒唐的历史,王靖雯就对旭仔下了结论,他是个缺乏管教的浪荡子。但既然她跟他已经有了那样的关系,她就不会轻易放弃。否则她跟他那些厮混过的女人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他能对她好,对他的过去她也可以放他一马。王靖雯的想法是一定要让旭仔母亲了解到他们交往的程度,防止他的老毛病复发,真真假假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而且,她一定要让旭仔自己去说。旭仔再三答应她的这个要求,却没有任何实质行动。一个月过去了,王靖雯看旭仔这边没一点儿动静,恼了。

“你再不说,我就直接去找你母亲了。”她果断地说。

“你知道我家在哪儿吗?”旭仔嬉皮笑脸的,没当会儿事。

“我可跟你说过了,到时别怪我没跟你打招呼。”王靖雯说。

一天,旭仔从老房子回到家,看到王靖雯跟母亲面对面坐着亲热地聊天,顿时惊呆了。王靖雯微笑着看着他,不露声色的得意。

他低估她了。她在职场上混了这些年,能做到总监的位置,总应该是有些手腕的。

“旭仔,瞒着妈妈这么久,原来,你们处这么长时间了,我还以为你们早都不联系了呢。”母亲欣慰地,这个准儿媳妇,要身材有身材,相貌也秀气,对老人家也很热情恭顺,来的时候带了一堆营养品,母亲很是满意。

“阿姨,您也别怪旭仔。他这个人很有主意,可能心里有什么想法也说不定。”王靖雯微笑着,捉狭地看着旭仔。

“能有什么想法?这样的儿媳妇,打着灯笼也难找!”母亲不满地对旭仔摇摇头,竖起一根指头,摆摆手,然而那嗔怪也是喜悦的。王靖雯扶着母亲在阳台上给花浇水,两个人相谈甚欢,看上去其乐融融。

旭仔呆呆地站在那里,心想,坏了。母亲现在越高兴,未来受的打击会越重。

因为在那一瞬间,他已经下了决心,坚决不会跟王靖雯结婚。

果然,王靖雯刚走,母亲开始催着旭仔装修老房子,赶紧把婚事办了。

“听说你们都处快半年了?算算时间不算短了。”母亲说:“你们这种年龄,别再拖了。周导演是我多年的熟人,他介绍的,人品绝对没错。你们早些把婚结了,我也就放心了。”

旭仔说:“妈,着什么急?才处半年嘛。还需要进一步了解。”

“还要了解?我跟你爸,认识三个月就结婚了。合适不合适,不在认识时间长短。”母亲说。

旭仔不说话,心中想,要找个合适机会把这件事跟母亲说清楚。

母亲每天都催促旭仔装修老房子,甚至开始在网上定装修队,还看了很多家具。旭仔看母亲兴致勃勃的样子,想一吐为快,却又不敢。就这样忍了三四天,有一天,旭仔终于提心吊胆地把情况向母亲说了。当然,旭仔隐瞒了很多实情。

“妈,我不能跟王靖雯结婚。”旭仔显得很是诚恳,且很苦恼:“我跟她根本就合不来,她是个脾气很执拗的人,一根筋,只要你犯过一个错误,她就死死逮住人不放。不管什么问题,哪怕再小的事情,也总要争个你死我活。我特别不能适应她这种脾气。我正想跟她说清楚,要跟她分手。她这次来,根本没有征得我的同意,完全是自作主张。不过——”旭仔寻思着有些真话怕不得不说了:“有些事我也做得不对,毕竟我跟她发生了关系——”旭仔看母亲脸色变了,忙说:“其实她也不是真心想跟我结婚。她对我并不满意。她这个人很争强好胜,很要面子。她来咱们家只是想出一口气,想要从气势上压倒我——”

他母亲张大着嘴巴,愣愣地听着,彻底懵了。旭仔不由担心地观察着母亲的脸色。从惊诧到失望,从失望到担忧,从担忧到黯然神伤。瞬间,那张脸上的神情诸多变幻。

老人家深深叹了口气。

“你真觉得跟她不合适吗?”母亲问。

“我跟她真合不来。压根不是一个道上的人。”旭仔说。

“可我觉得她人真的不错。”母亲很有些犹豫:“你确定你能找到一个跟你一个道上的人吗?在我死之前?”

“妈,瞧您说的,好像我多另类似的。你得相信我的判断。再说,看人哪能看外表啊,这得看性格呀。”旭仔说。

母亲沉重地点点头。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刚高兴了几天,一个到手的儿媳妇飞了。

“既然这样,那妈就管不了你了。”母亲说:“毕竟这是你自己的事。你的生活妈替代不了。如果不行,就早告诉人姑娘,别耽误人家。”母亲又叹了口气。

虽然非常可惜,但既然儿子说合不来,做母亲的凭什么非要逼着他娶一个自己不想娶的女人?惹恼了儿子,儿子一辈子不结婚,一辈子不生孩子,她抱孙子的愿望恐怕一辈子也实现不了了啊。

旭仔突然从王靖雯的世界里消失了。王靖雯打他电话,发他微信,不是永远忙碌,就是被拉黑。王靖雯跑去旭仔家,老房子和老太太那里都去了。王靖雯看出来老太太在配合着儿子躲着她,当着她面装痴装傻。王靖雯快要疯了。如果之前她只是觉得旭仔不够爱自己,现在她突然醒悟了,他压根就没对她认真过。想到这里,她杀人的心都有了。

王靖雯唯一能联系到旭仔的渠道就是发短信。她噼里啪啦用各种恶毒的语言把旭仔一顿臭骂。旭仔躲在南方老家,坐在古老的藤椅上,看着那些短信,仿佛看到了王靖雯气急败坏的面庞。他笃定地想,你现在终于明白了,是谁说了算吗?

旭仔以为跟王靖雯的事情彻底告一段落了,但他怎么也没想到,这事还没完。

旭仔得知王靖雯自杀的消息,是从医院那里听到的。那天,他从南方老家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北京,在老房子中画画,突然接到一个电话。电话中,一个陌生的男人问他认识不认识王靖雯。旭仔不知对方什么身份,踌躇着不知怎么回答,对方短促地说:“你还是来趟某某医院吧,王靖雯自杀了,医生现在正在给她洗胃,你赶紧来吧。”

旭仔放下电话,脑海中一片空白。自杀——不至于吧。她三十岁了啊,会因为失恋而自杀?他不过就是躲她几天,他又没做什么呀。

旭仔犹豫了半天,还是忐忑不安地来到了医院。王靖雯躺在病床上,苍白的脸一点血色也没有。看见旭仔,她那枯如死灰的眼睛突然有了光彩。她挣扎着坐起来,旭仔以为她想要扑向他的怀抱,他站在那里想要不要躲一下,不想,王靖雯狠狠地朝他挥舞着双手,想要来掐他的脖子。旭仔吓了一跳。医生忙拉住王靖雯。王靖雯犹如一头困兽,气喘吁吁地坐在那里,用可以杀死人的眼神死死的盯着旭仔。

旭仔受了惊吓,赶紧走到病房外,想到王靖雯那狰狞的面孔,他有些想要晕倒。一个医生走过来,问他是否需要帮助。旭仔忙摆摆手。医生告诉了他王靖雯醒来后讲述的自杀的过程。

昨天晚上,王靖雯一个人在家,因为找不到旭仔,她的精神有些崩溃。但这还不足以让她产生自杀的念头。即使有这样的念头,她也未必有勇气真这么做。麻烦的一点是,十点多的时候,她的腿疾突然再次急发了。她想要去抽屉取药,可是怎么也动弹不了。她挣扎着从床上滚到地上,想要爬着去够那些药,可折腾了半个小时,浑身冒汗,还是一步也没能前进。她想打电话告急朋友,但电话落到床上,也够不着了。恍惚间,她又想到了旭仔,想到自己跟他这段说不清道不明的荒唐事,她觉得上对不起父母,下对不起自己这些年的守候。怨恨和疼痛使她浑身开始颤抖。接着,她看到沙发的一角放着的几片安眠药,那是她之前失眠时在药店买的,买了好几次,倒攒了不少。王靖雯想,让我暂时休息一下,忘记这些痛苦吧。如果我真死了,旭仔该明白他对我的伤害了吧。她一口吞下了那几片安眠药,同时在包安眠药的纸上写下了旭仔的名字和电话。巧的是,王靖雯的同事约好跟她晚上校对第二天的稿子,可怎么也联系不上王靖雯。她同事在持续一个多小时联系她未果的情况下,匆忙赶到她家中,看到了昏倒在地上的王靖雯。

“男人嘛,最重要的是要学会负责任啊。”医生拍拍旭仔的肩膀:“这不是大哥我说空话,套话,虽然这姑娘脑子有点糊涂,做事有点偏激,但我觉得,她如果不是受了很大刺激,谁会愿意死啊,谁不想好好活呢?作为男人,得学会好好照顾女人,心疼女人,你说是不是?”

旭仔木然地点点头。“是。”他有些愧疚地说。他想到相处这半年来,他从来没有问过她身体康复得如何。她极痛时,也曾经让他给她买药,他也以药店太远而拒绝了。这半年来,他为她做过什么呢?似乎什么也做过。除了在她身上寻找那种最卑俗的快乐,他并没有给她留下多少温情和柔情。

他想起她多次偎依在他怀里黯然地问他,为什么不能对我好一点?我已经把自己给了你!他总是嬉皮笑脸地告诉她,你听说过,祸不单行这句话吗?你生了病,再遇上我,就是这句话最好的注脚。想想自己这句话,多无耻啊。

旭仔没有勇气再次走进病房。他害怕看到她那仇恨的目光。他的一生追求的是轻松和快乐,他承载不了那么沉重的仇恨。还不够沉重吗?她拿自己的命来恨他,来表达对他的愤怒和反抗。

王靖雯自杀的消息通过周导演还是传到了旭仔母亲那里。母亲在震惊之余,很是内疚。母亲要旭仔陪自己去看看王靖雯。王靖雯家中,母亲拉着她的手,潸然泪下:“傻孩子,你怎么能做这样的蠢事?亏得没出事,否则让我怎么跟你家人交代?我知道旭仔对不起你。是我没把他教好,这是我教育的失败。他纵有千错万错,都是我这个当妈的错。我替他向你道歉。你要多包涵。”王靖雯默不作声,任由旭仔妈紧紧握着她的手。

旭仔站在那里,像一个犯人,低头垂耳。母亲的话像耳光一样扇在他脸上。

临走,把母亲送到电梯口,旭仔觉得自己很想对王靖雯说几句话,他再次轻轻推开她的门。

“我想,我得亲自跟你说声对不起。”旭仔无力的解释说:“也许在你眼里我真的很烂吧。其实我是很胆小的,我怕我母亲,怕社会,怕所有我不能掌控的事情,我怕你。你可以理解我是懦弱的,这样想也许你会感觉好一点。”

她脸色震了下,她的嘴唇动了动。话到嘴边,她咽了下去。

“道歉实在没有必要。只不过,你不觉得你自己已经很老了吗?”最终,她这样对他说:“你的余生已经短暂到没有机会去挽救你堕落的前半生。”

这是她看过的一篇小说中的一句话,形容一个六十岁的贫穷而龌龊的男人。她觉得很适合她此时对旭仔的心情。

堕落?她原来一直这样看他。是的,她瞧不起他,痛恨他,为了惩罚他连命都不要了。娶一个拿命来唾弃自己的女人,旭仔还没自虐到那种程度;而嫁给一个自己拿命来唾弃的男人,经历了这一遭,王靖雯再也没有跟旭仔对抗的力气了。

旭仔和王靖雯彻底断了。这次,旭仔依然是胜利者,他又一次主宰了他和他的女人的结局和命运。然而,不能不说是旭仔最为惨烈的一次情感经历。

后来,旭仔在街上遇到了咪咪。咪咪仍是单身。两个人很久没见了,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床上。也许双方都有了些新的经历,看到岁月在彼此脸上留下的痕迹,都有些哀叹岁月迟暮,来日不多。在床上时再没了从前的那份轻松和尽兴,只那么匆匆一次,两人都明白他们此生的缘分算彻底结束了。“旭仔,你老了。”临走时,咪咪抚摸着旭仔的头发,这样对旭仔说。旭仔的白发比着几年前多了好多。

王靖雯的事对旭仔母亲还是有些打击。母亲有些疑心旭仔在外的行径不太检点,有玩弄女性的嫌疑。她担心长期下去旭仔一辈子也结不了婚——可以随时享受无偿的性爱,男人们当然会嫌婚姻碍手碍脚。但母亲并不说破自己的担忧。此时旭仔认识了一个卖服装的年轻女郎,不过二十五六岁。女孩从农村来城市打工,看上了旭仔,死缠烂打要嫁给他。旭仔这次当然还是瞒着母亲在外玩玩而已。然而旭仔并不知道母亲是知道这个女孩的存在的。母亲找到那个女孩,告诉女孩,该如何把生米做成熟饭。女孩得到母亲的指引,心中有了底气。她趁旭仔不注意,在一堆安全套上扎了多个针孔,每日里尽施些狐媚子诱惑旭仔在床上不停地做那件事。旭仔觉得自己快被掏空了。果然,不到两个月,女孩便怀孕了。母亲一听孙子已经有了,这下总有正当理由逼旭仔结婚了。旭仔禁不住两个女人哭骂交加,就当是废品回收利用吧,只求遂了母亲的心愿。便和女孩匆匆结了婚。在母亲的主持下,婚礼操办得很是隆重。婚礼当晚,客人散去,旭仔喝得有些醉醺醺的。他坐在崭新的卧室里,看着贴满大红喜字的墙壁,看着身边这个几乎陌生的女人,以及她那微微隆起的形状怪异的腹部,旭仔想,真是奇怪,这就是我的结局了,一个房子,一个女人,一个孩子。这就是我想要的吗,我用大半生的追寻换到的吗?没有任何的与众不同,跟其他所有的人都一样罢。想必我们的结局也跟别的夫妻一样罢。但愿我们的结局能跟别的夫妻一样顺遂吧。旭仔竟怔怔然流下泪来。记忆中那个为初恋哭泣的多愁善感、忧伤的少年又回来了。

孩子三岁的时候旭仔母亲走了。母亲走得很安详。这这年旭仔四十九岁。旭仔很是悲恸,但觉得自己总算及时结婚生子,没有辜负母亲。回忆这些年,似乎总算做对了一回。然而这唯一对的事,却是他在稀里糊涂之中做成的。唯一的那一次,他放弃了做自己的主人。直到现在,旭仔怎么看妻子,也觉得她距离心中的白玫瑰相差甚远。究竟怎么样才算是理想的爱人,旭仔意识里已经很模糊了。只知道这么多年自己像无头蝇一样在不停的挣扎,想要拥有那一丝可怜的选择的权利。可终究抓住的也不过只是一点点平淡的苦恼和快乐罢了。也许这样的生活会持续到他死去的时候吧。他这样躺在床上胡思乱想,他的幼儿在旁边的婴儿床上哭了,正坐在梳妆台边忙着涂红指甲的妻子用浓浓的四川口音骂他倒狗卧黄懒汉一个,还不赶紧去看娃,旭仔赶忙拖起日渐发福的身子抱孩子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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