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767年,重庆的一座深宅里一个女子跳了一场舞,谁也没有想到,这一舞,却流传了上千年。
跳舞的深宅是当地政府某官员的私宅,观看这场舞蹈的有高官,也有社会名流,跳舞的女子在当时也算得上是风光无限的一线女明星。
在今天看来,这样一场舞蹈,已经完全具备了可以炒作的元素:豪宅、官员、美女,只要一报道,在第二天的新闻头条上,恐怕又看不见汪峰了。但在唐朝,这不过是一场再普通不过的达官贵人们的Party而已,当喧嚣散去,嗟余听鼓,大家又应官而去了。待得夜幕降临,不过是另一场“隔座送钩春酒暖,分曹射覆蜡灯红”,谁还会记得昨夜的那场舞蹈、一个舞女。
然而,曲终,舞罢。一个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问道:“姑娘此舞,当真让老朽开了眼界,敢问恩师高姓大名?”
只听那姑娘道:“惭愧,贱婢本是临颍李氏,自幼师从公孙大娘,未曾学得半点皮毛,倘若恩师还在人世,她老人家一展舞姿,那才当真是大开眼界呢。”说完,便转身退出了大厅。
那老者沉默了半晌,才轻声叹道:“很好,很好!”他缓缓坐下,拿起酒杯,望着酒中自己苍老的皱纹和斑白的鬓发,时光仿佛回到了五十年前。
那是开元三载,公元717年的一天,太阳才刚刚升起,在河南郾城,人们早已把城南的戏台围的水泄不通。
“听说啊,这个公孙大娘不仅模样美,舞艺更是超群。”一个少年人笑着对旁边一人说道。
只听旁边那人回道:“是啊是啊,公孙大娘的《剑器》舞那可称得上天下第一啊,就连皇宫里的舞女都比不上呢!”说着,他摸了摸挤在他前面的一个小男孩的头,对那个小男孩道:“你小子,有福了,小小年纪就能见到这种大场面。”
那男孩约莫五六岁,听了这话,又往前挤了挤,左突右窜,竟然来到了戏台下。
约莫等了一盏茶的功夫,突然听得擂鼓声,喧闹的人群一瞬间便安静了下来。原来,不知何时,四个彪形大汉早已把守住戏台的四个角落,每个大汉的手里都握着一对鼓槌,面前都有一张大鼓。
初时,立在南边的大汉轻轻地敲了三声,鼓声未歇,立在东边的大汉也轻敲了三声,接着是北边的鼓声,接着是西边的鼓声,鼓声相接,往续不断。鼓声也由小渐渐变大,约莫过了片刻,四名大汉一齐擂鼓,气势震天,只听得人热血沸腾。
就在这时,一个女子飘飘然跃上戏台,台下的人群都看得呆了。只见那女子一身戎装,右手握着一柄长剑,英气逼人。她左脚轻轻点地,腾空一跃,长剑在空中划出了一道弧线,煞是好看。
只听得鼓声渐渐低沉,夹杂着丝丝笛声,女子的舞姿也渐渐缓了下来,时而圈转长剑,时而拦腰横削,时而当头直劈。
不多时,鼓声已不可闻,幽怨的笛声渐显,那女子右手往左画圈,突然反转剑柄,猛地向自身刺去,台下的人群都惊出了一声冷汗,有人已大声疾呼:“不可!”却见那女子轻抬左脚,接着右脚轻轻一点,人已向上腾空翻起,一柄长剑稳稳地向前刺出。
也不知过了多久,笛声已然消散,台上的女子也已不见,人群又沸腾了起来。
“公孙姑娘果然名不虚传啊!”
“谁说不是呢,真是大开眼界呀!”
小男孩痴痴地望着戏台边那女子离去的大门,久久不能忘怀。
直到五十年后,当时的小男孩已变成小老头,他还是没有忘记。
如今漂泊异乡,当他看到了李十二娘跳剑器舞,并得知当年的公孙姑娘便是李十二娘的恩师时,他感慨万分,挥笔写下《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曾经的小男孩,如今的小老头,当然就是杜甫。
大历二年十月十九日,夔府别驾元持宅,见临颍李十二娘舞剑器,壮其蔚跂,问其所师,曰:“余公孙大娘弟子也。”开元三载,余尚童稚,记于郾城观公孙氏,舞剑器浑脱,浏漓顿挫,独出冠时,自高头宜春梨园二伎坊内人洎外供奉,晓是舞者,圣文神武皇帝初,公孙一人而已。玉貌锦衣,况余白首,今兹弟子,亦非盛颜。既辨其由来,知波澜莫二,抚事慷慨,聊为《剑器行》。昔者吴人张旭,善草书帖,数常于邺县见公孙大娘舞西河剑器,自此草书长进,豪荡感激,即公孙可知矣。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
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绛唇珠袖两寂寞,晚有弟子传芬芳。
临颍美人在白帝,妙舞此曲神扬扬。
与余问答既有以,感时抚事增惋伤。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当年公孙姑娘玉貌锦衣,而如今我已白首,今兹弟子李十二娘,也已不再年轻。其实,杜甫五十年间心心念念的,不仅仅是公孙大娘那超凡脱俗的舞艺,更是对世事的感慨。
遥想当年,天子文成武德,人民安居乐业,边疆不足为虑。现如今,梨园弟子散如烟,风尘澒洞昏王室。怎能不让人感时抚事增惋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