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坦利·库布里克执导的美国影片《2001太空漫游》(1968)为我们描绘了一幅人类进化的图景。
作为艺术领域对人类迈入太空时代的回应,本片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安德烈·塔可夫斯基执导的苏联影片《飞向太空》(1972)。
两部影片在诸多方面的相似之处常常被人拿来相提并论,这当然是有道理的。
从主题上来说,《飞向太空》引导我们从内部重新认识人类自身,《太空漫游》则引导我们从外部重新认识人类自身。
就背景而言,它们均创作于上世纪六十年代末到七十年代初。彼时,美苏两国的太空竞赛正好到达顶峰:
1961年4月12日,苏联的东方一号将尤里·加加林送入地球轨道,使其成为第一个进入外太空的人类;1969年7月20日,美国的阿波罗十一号完成人类第一次登月任务,使尼尔·阿姆斯特朗成为在月球表面上行走的第一人。
回顾现代飞行器的发展阶段,我们不难看出太空竞赛在人类历史进程中的重要地位:
1903年,美国的莱特兄弟率先制造出能够飞行的飞机,实现了人类长久以来的飞行梦想;而此后仅仅用了五十多年,两个超级大国便将人类的活动领域由大气层进一步推进到了外太空。
若对这个“五十年”有多长毫无概念,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人类从史前阶段进入文明社会用了多长时间?四百万年。而人类文明社会的历史又经历了多长时间?不足六千年。那么,这“五十年”又能在这漫长的人类历史中占几个零头?大概十万分之一吧。
因而,不能不说人类迈入太空时代的历史,只是人类四百万年历史中一个转瞬即逝的瞬间,但这一飞跃的瞬间无疑更加彰显了现代人类社会所蕴含的巨大力量。
人类历史的发展速度一直在不断加快:地质年代以十亿年为计算单位,史前时代以千年为计算单位,而进入文明社会后,纪年单位不断缩小,从百年计变成了十年计。
如此迅速地变化引发了一个非常实际的问题:人类是否能迅速适应变化,以避免被淘汰、乃至灭绝的命运呢?美国历史学家斯塔夫利阿诺斯在他的著作《全球通史》中反复论述道:
“在人类和所有灭绝了的物种之间存在着根本的不同。后者的灭绝主要是因为它们不能适应环境的变化,而人类能够使环境适应自己的需要,从而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而不是奴仆。”
斯塔夫利阿诺斯将人类文明的成功归结于人类那“独特的、彻底变革环境的能力”,这种能力使人类不用经过生理上的突变便能很好地应对周围的环境。他进一步阐释道:
“从最宏观的视角来看,人类的出现是地球发展进程中的第二大转折点。第一大转折点是生命从无机物中脱胎而出。在第一大里程碑式的转折之后,所有的生物种类都通过适应其生存环境,以基因突变和自然选择的方式进化。也就是说,生物的基因能够适应环境的变化。
然而随着人类的出现,这一进程发生了逆转。人类通过改变环境来适应自己的基因,而不再是改变自身的基因去适应环境。”
工具的运用使人类有别于其他物种,人类利用工具创造出适合自己生存的环境。然而,工具反过来也会束缚人类的发展。基于这一点,斯塔夫利阿诺斯对人类的未来做出展望:
“今天,随着人类关于基因结构和功能的知识不断增加,人类很快就能够既改变其所处的环境,又能改变自己的基因,地球发展进程中的第三个划时代的转折点也即将来临。”
以上是讨论《2001太空漫游》的基础,在宏观上对人类的发展历程有了初步把握后,我们就不难理解本片想要传达的主题——对人类未来的展望了。
就结构而言,本片是由四段相对独立的故事组成的:a.人类发端;b.月球方碑;c.木星任务;d.无限苍穹。这四个段落根据其内在的联系又可划分为两个大的序列:1.过去-人类发展进程的第一次转折(a);2.未来-人类发展进程的第二次转折(b、c、d)。
简单来说,本片的前15分钟构成了影片的第一部分,讲述了黑色方碑带给人类第一层启示:工具的使用;余下的部分合起来构成了影片的第二部分,讲述了黑色方碑是如何引导人类获得第二层启示:工具的局限以及自身的改造。
细心的观众不难发现这两个序列的相似之处,它们都在重复一个循环——有关人类发展历程的循环。在每一个进化阶段的开端,都存在一座来自外星智慧的黑色方碑,这块方碑总是给予人类启发,引导人类突破自身的局限。
在第一部分中,库布里克用寥寥几笔勾画出人类发端前后的两个重大节点:其一,类人猿茹毛饮血的原始生活,在这一时期,他们与周边的族群和其他动物处于平等的地位,但已经在生理和心理上做好了进化的准备;其二,类人猿的一个族群在领地和水源的争夺中获胜,从而确立了自己的优势地位。
在这一划时代的转变过程中,起到重大作用的是那根骨头大棒——大棒意味着类人猿学会了使用工具,也意味着在接下来数百万年的进化过程中,他们会逐步学习如何创造和使用更多的工具,让环境适应自己,确立自己在生物进化中的优势地位。
我们无从得知人类祖先如何学会工具的使用,但影片将其归结于那块黑色方碑带来的启发。这一假设是故事展开的重大前提, 黑色方碑揭示了一个更大的宇宙背景——在我们生活的星球之外,还存在着某种高级的神秘智慧,而这一智慧的立场是友好的,它在暗中引导人类的进化历程。
影片第二部分,也是故事的主题部分,从那个大名鼎鼎的图形匹配剪辑开始。原人抛向空中的大棒直接剪到到遨游太空的飞船,这无形中给人一种幽默感:现代人类引以为傲的成就,与其祖先的那根骨头大棒在本质上并无两样,而从史前阶段到现代文明的四百万年便这么轻而易举的跳过了。
这一为人津津乐道的剪辑点明了影片的立场,在宇宙那没有尽头的时间和浩瀚的空间中,微不足道的人类只是沧海一粟——那点成就并不值得沾沾自喜。影片始终从宇宙和人类整体的视角出发来关照整个故事,因而观众会发现片中没有一个自始至终贯穿全片的中心人物。
很多人会疑惑,若第一块黑色方碑带给人类的启示是使用工具,那第二块方碑带来的启示是什么?表面看来,月球方碑的故事在人类发现月球基地的那块方碑后便戛然而止,并没有带来任何启示。实际上,这块方碑带来的启示要在下一段故事中才能揭示出来——人类的故事怎么可能由一人讲完呢?
在月球发现方碑18个月后,人类展开一项木星任务,这项任务的目的旨在解开外星智慧留下的讯号谜团——月球方碑发出的放射性光线指向了木星。在前往木星的星际航行中,号称从不出错的超级计算机赫尔陷入人类为其设定的逻辑悖论而失控,杀害了四名宇航员后被关停。
由此,人类自身的局限和问题暴露了出来——他们不能掌控自己创造出来的工具,反而被其束缚。这便是月球方碑带来的启示之一:它要求人类踏上一段从未有过的艰难旅程,在这段旅程中,人类必须接受考验——他们利用工具的力量能在神秘莫测的宇宙中走多远?
显然,人类还没有做好探索宇宙的准备,他们的活动范围被局限于地球及其周边。人类仍然受到环境的限制,这里的“环境”不是地球,而是深不可测的宇宙。一旦宇宙环境出现波动,譬如太阳衰变、外星入侵、陨石袭击等等,人类还能靠同样的伎俩来保护自己吗?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或许工具的使用使人类获得了生存优势,但又或许工具的使用在某种意义上成为人类自我进化的障碍——既然有了工具,人类自身就可以保持一个稳定不变的状态——这既是好事也是坏事。或许,是时候让人类的生命形态得到再次进化了。
我想这便是最后的“星孩”所代表的意义:全新的智慧生命,全新的人类。若能回想起最后,“星孩”回望地球的镜头中那诡谲的对称构图,便不难理解:“星孩”背靠浩瀚的宇宙,与地球处于平等的地位上。这启示人类,他们必须站在宇宙的立场上,重新审视人类的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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