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叶今年66岁,在他人生的大部分时间里,他都在经营着这家小古玩铺子。这条老街已经是城市里最后的老旧建筑,低矮的房檐一家挨着一家,鲜绿色的藤蔓与爬山虎缠绕其间,日久年深,已经和老街融为一体;青石板砖的路面凹凸不平,曲折蜿蜒,只能容下两个人并排通过,老街的尽头立着一座贞洁牌坊,那是清末留下的,听说还是光绪皇帝的手书,离牌坊不到一百米的马路对面,便是一处正在建设中的地铁站,周围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使得牌坊与老街显得格格不入,而老街入口两边围墙上,被喷上了两个大大的“拆”字。
老叶的铺子在老街的中间地带,周围是几个小卖铺,麻将馆,台球室和一家老年活动中心,只有老叶一家铺子经营古玩生意,起初,这条老街做古玩,卖工艺品的小铺子还有很多,也形成过一定规模,可是近几年城市快速发展,大部分年轻人都去了新城区,他们成家立业,买了房子就把老年人也接了过去,于是这街上的老年人越来越少,渐渐的没了人气。老叶的子女很早就搬进了新房,也几次三番的劝老叶搬过去,可老叶不肯,宁愿守着祖传的小铺子做营生,儿女们劝他不得,只能作罢。
老叶家的铺子叫闲意斋,据说是清末民初就在了,如今也算是百年老店了,老叶的祖父,父亲都靠着倒腾古玩赚钱,养家糊口。生意最好的时候应该是改革开放以后,那时候真东西多,还经常有老外来光顾,老叶也在那时候发家致富。后来老伴死的早,老叶一个人辛辛苦苦拉扯儿女长大,至今也是单身一个人,街坊们经常看见老叶坐在屋檐下,呆呆的望着牌坊出神。那牌坊是老叶两口子定情的地方,他们从下一块长大,经常在牌坊下约会,甚至第一次拥抱,亲吻,吵架,再和好。有时候老叶看着看着,脸上便不自觉的泛起笑容。
这天,老叶照旧开了铺门,刚把门板下好,门外便走进几个西装笔挺的男人,他们拥着一个打扮时髦的中年女人,径直走了进来,老叶先是一愣,刚要张口询问,只听那西装男中的一人说话了,“你们店就是卖古玩的吧,店主在吗?”。老叶一听找店主,想是来买玩意儿的,于是走到柜台后面,指了指货架上的各种小玩意儿,“几位想看点什么?我这儿瓷器,玉器,玛瑙手串都有。”。
不等老叶说完,那为首的西装男挥手打断了他,不耐烦的说到,“谁买这玩意儿?我们要找店主,你是不是?”。老叶打量了西装男,只见他油头粉面,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
“我就是店主,几位有何贵干?”老叶虽然心里不高兴,言辞中还带着三分敬意。毕竟不知道对方来历,此时也不宜发作。
“哟,你就是店主?”,西装男冲同伴挥了挥手,旁边随即有人递上了一份文件,西装男接过文件在老叶眼前晃了晃,“喏,别怪我没通知你,这条街已经纳入政府旧城区改造工程,换句话说,就是被政府征用了,三个月之内,赶紧搬家。房屋补偿方案都在这合同里,钱一分不会少你的,正好今天我们都在,你签字,我们给钱,都别耽误各自的时间。”,说完将合同拍在柜台上。
老街要改造这是老叶早就知道的,虽然老叶有千般的不舍,可终究是留不住的,改革开放四十年,多少老房子拆迁,又有多少新房子几年间拔地而起,这城市变化太快了,老叶知道拗不过,可就是想在这街上多住个两三年,没想到这一天还是来了,还来的这么突然。
“哦,知道了,放台子上吧,我取个老花镜,一会就签。”老叶心中空落落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拆迁的条款与赔偿金额儿女们之前就替老叶谈好了,就等着开发商过来送合同了。
老叶戴上老花镜,把合同草草看了一眼,确认细节都没有问题后,慢慢的拿起笔,笔尖缓缓的落向签字栏,刚落第一笔,老叶抬起头,两眼朝屋里屋外又看了一遍,这才低下头继续签名。
西装男一边看着老叶签名一边说,“这就对了,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拿着钱养养老,享享福,多好的事,子女孝顺,给你要的多,我们董事长也爽快,签了准没错。”,说完,转身向身边的中年女人又是点头,又是哈腰的说,“张董,您看咱们这进度怎么样?效率那是没得说!”不等西装男说完,中年女人转身向屋外走去,伸手指向老街,从街尾到街头横扫一遍,说到,“这里,这里,统统拆光建草坪,那里,还有那里,停车场就在这个位置……”她一边说着,旁边人便拿笔记录着,一个个慌张的像幼儿园里做错了事情的孩子,老叶看着心中也暗自发笑,也不理会,继续签字。就在老叶签完最后一个名字的时候,只听中年女人说到,“还有那个牌坊,马上拆掉,影响整个项目的形象,汽车还不好进。都什么年代了,还搞三从四德那一套,现代女性要什么贞!”。一帮男人唯唯诺诺,连连称是。
这时候,老叶从铺子里冲了出来,又惊又气的问到,“你们要拆牌坊?当初政府也没说拆牌坊的事啊?你们凭什么拆牌坊?”
中年女人轻蔑的笑了笑,不屑地说,“整个项目都是我们在做的,这条街规划里都是要拆的,包括这个牌坊。”
老叶质问到,“当初政府宣传的时候没说是这么回事,这牌坊上百年立在这,你们说拆就拆,还有没有王法?”老叶言语中满是不忿,甚至还有些愤怒。
西装男走到老叶身前,“这牌坊又不是你的,拆不拆的跟你有什么关系?签了字,拿了钱就搬家,剩下的跟你没关系。”
老叶上前一步,激动的说,“这牌坊属于古建筑了,放这也不碍事,政府规划里没说动这个牌坊,这老街原来就叫牌坊街,没牌坊算怎么回事?”
西装男呵呵一笑,“这话说的有意思,按你这么说,大钟亭有钟?鼓楼有鼓?东井亭有口井?莫愁湖里就应该住着莫愁女呗?”周围的人跟着一阵大笑,就连中年女人都不顾矜持,笑得前仰后合。
老叶握紧了拳头,忿忿地说,“开发建设,开发建设,这几年尽搞开发,搞建设了,一牌坊能碍着你们什么事?就为了那几条路,几辆车,非得把老东西拆了,今天拆了容易,明天后人想看你给盖啊?”
中年女人收敛了笑容,上前说到,“这玩意拆不拆的我们说了算,政府有批文的。它挡在马路中间,进也进不来,出也出不去,难道业主绕道进小区吗?开什么玩笑?”
“对啊,留着这玩意就得重新开条路,你知道开路要多少钱?”西装男跟着附和。“一千多万啊!这钱你出啊?”说完,用手比划出一个一字晃了晃。
老叶浑身颤抖,大叫一声,“我给…”。这一下,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随即又是一阵嘲笑声。
只见老叶急匆匆跑回铺子里,从柜台里取出一个包袱,小心翼翼的捧在手上,冲着西装男与中年女人说到,“是不是我出的起修路的钱,这牌坊就给我留着?”。
西装男又是一声假笑,“老头儿,这做规划,改图纸,重新开路,怎么样也要一千万出头,我给你打个折,你只要出一千万,这牌坊卖你了!”,说完又向中年女人看中,她也微微点了点头。
老叶恨恨的说,“好…好…你们可答应了”,只见老叶缓缓蹲下,两只手轻轻的打开包袱,那是一个挺大的包袱,老旧的蓝布裹住了它的全身,老叶一层层剥开,里面的物件也呈现在大家眼前。
“这,这是?”西装男惊讶的看着物件,半天说不出话。
那物件像是一件瓷器,一匹骏马昂首挺胸,发足向前奔去,马鬃飘逸,马尾飞旋,肌肉线条轮廓分明,张力十足,浅红与浅绿的花纹附着其身,散发着射人心魄的宝光,真可谓流光溢彩,耀眼夺目。那一双眼睛则更具神韵,阳光下仿佛活转一般,使人久久不能侧目。
唐三彩?”中年女人直勾勾的看着物件,脑中努力回忆着近年来各种拍卖行的行情,嘴角竟不自觉的露出一抹微笑。
“不错,这是一件中唐时期烧造的唐三彩,我这里有博物院专家的鉴定证书,你们随时可以找人来二次鉴定。前几年香港拍出一件类似的,成交价2200万港币,我这件打个对折,怎么也能抵得上你的1000万。怎么样?牌坊还拆不拆?”。
西装男竖起了大拇指,满脸堆笑道,“老爷子,老爷子,您是真人不露相,看不出来啊!这老街上还真有宝贝啊!”转头又看向中年女人。只见她直盯着唐三彩发愣,半天回过神来,“您真要用这件宝贝,换这座牌坊?”
“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好……”西装男举着大拇指,拖着长长尾音叫了声好,表情又是浮夸又是猥琐。“既然大家都同意,我们回去起草一份合同,签完了,宝贝我们拿走,这牌坊给您留着。”
老叶低下头,用袖口轻轻擦拭着唐三彩,咬了咬牙,“就这么办。”
打发完众人散去,当天下午,老叶的子女们就都赶回牌坊街了。他们希望老叶改变主意,别用宝贝去换牌坊,小女儿已经列出了全国各大拍卖行所有关于唐三彩的资料,最后结论是至少不低于1800万。小儿子统计了自己今后结婚生子,买房买车所需要的费用。最可气的是大儿子,他根据近年老叶每年的吃穿用度,通过数据分析,算出了老叶未来十年的开销。他们苦口婆心的劝,直到深夜,在老叶一声“滚蛋”之下,恨恨收场。
当晚,老叶失眠了。
他在牌坊下来回踱着步,深夜的月亮并不分明,但围墙上的拆字倒是越发鲜亮了。老叶用手缓缓抚摸着牌坊,久久不愿意放手。只听他自言自语到。
“妾发初覆额,折花门前剧。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