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么耍花枪，或者唱花腔
——从《诡梦镜中人》来解剖悬疑小说的麻雀
□程文敏
一口气读完一部长篇小说，现在于我算是十分奢侈的享受了，也就是从北京出差无锡，在高铁往返途中，我才腾出大块时间，将新入手的《诡梦镜中人》（以下简称《诡梦》）不间歇读完。
作为悬疑类小说，最大诉求就是走市场销量，创作通俗化和接受大众化是题中应有之义。可这本《诡梦》不安分，从头到尾都在耍花枪，笔头如同枪头，杆身抖动，红缨翻飞，让人眼花缭乱。咱不说玩出来的虚招，而是谈论他到底怎么玩的。或者换句话说，写出一部能看得下去的小说，和唱出一曲能听得过去花腔，在技巧讲究上没什么本质区别。唱花腔，声调多转折，气息要撑得住，声音要富有穿透力，还要表现不同意境，音符听起来就是流动的诗章。
笔者不会武术，也不会美声唱法，只能试着解剖《诡梦》，尚且做不到游刃有余，可能是抽筋扒皮，翻晒零部件，聊博看官一哂。
1、故事套盒必须要手艺精细
结构现实主义大师略萨有本著述《中国套盒——给青年小说家的信》，对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提出很多真知灼见，其中援引“中国套盒”的手段，来源于宋元话本小说，即在小说的开头引入与之相关的小故事，就像民间工艺品那样，大木盒里容纳小锦盒，这样的开头使小说富有创意，也能伸缩自如，开合有度。
《诡梦》的核心情节为诡异梦境，靠这个梦境解密推动。这个设定分内外两层，就是一个故事套盒，有了外盒作为引子，内盒既可以是主体，也可毁弃人物，另起炉灶续写。陈安妮老是看到镜中人的诡梦，刘纪允总是陷入奇怪的梦境，两位精英人物带着助手和死党踏上解梦探险之旅。原以为要打怪升级，探险寻宝，下面却不按心理期待来，而是借助幻术之说，置换主要人物身份，上演一个村庄的分崩离析，一群男女的悲欢离合。这一招花枪耍的，让人无法捉摸枪尖方向。
这种套盒玩法既是结构技巧，也是叙述技巧。先给小说开头打一个总“结”，主要情节就是寻梦，或说解密梦境，它要含蓄蕴藉半天，各种铺垫烘托，升级矛盾冲突，最后达到故事高潮，才可“解”开此“结”。这个“结”，在《诡梦》结尾，居然就不给解开，你若满怀期待必定扑个空，梦境真相究竟如何，现实纠葛还会怎样？最最重要的是，“且听下回分解”。
作为高富帅和白富美的男女主角，除了偶像特征明显，适合改拍成影视剧外，其实没什么好分析的。类型小说的主角不但是外貌协会的，而且是财富集团的。相比之下，我更愿意谈谈作为陪衬的配角。
男二号“郝胖子”，就是拖油瓶角色，干嘛是个胖子，居然还是个胖子，《鬼吹灯》和《盗墓笔记》都叫王胖子。这真是最佳拍档吗？小说这么写也是为了增强代入感。现实好像就是如此，穷矮矬遭遇高富帅，永远只有被跪和被虐的份儿。就因为长得胖，就该永世备胎，本事再大也不招女主角待见，只能在小说中插诨打科，在影视剧里耍活宝。能不能换成瘦子？对不起，肥胖是不可饶恕的原罪，自《笑林广记》中的明清笑话集，到赵本山小品、郭德纲相声，不抖生理缺陷的包袱，好像观众都笑不起来。讨喜就该讨巧吗？郝胖子作为探险解梦四人组一员，仅在开头和结尾几章出现，在小故事锦盒里，除了害着单相思，就是没头没脑当助手，而在大故事套盒中，则沦为围观群众，被施法成了魅影，不能参与任何事件发生，无法改变任何细枝末节。如果还有续集，要写出大IP，郝胖子的戏份可加重，性格再复杂点，仅仅是好女色、喜欢钱、讲义气还不够，不妨外形暴瘦为美男子，内心有所黑化，兄弟反目、深挖墙脚、横刀夺爱、梦里厮杀、握手言和，各种矛盾冲突无不可供选择。
2、悬疑设置不仅是吊人胃口
漂亮的故事是悬疑小说的内核和生命。没有哪部悬疑小说不是凭借一个悬念迭起、疑窦丛生、情节曲折、惊悚刺激的故事来取胜的。《诡梦》的命根子就是梦境解密，它的大悬念里套着许多小悬念，寻找梦中秘境，操纵梦中人，寻找凶手……通过不断设置、拆解，演绎得丝丝入扣，一层层剥开“疑”的内核。
如何保持悬念，这是个问题。强悍的布局能力，明线、暗线，大小伏笔，犬牙交错，贯穿连环，解套让人大感意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实在让人妙不可言。如帕·聚斯金德《香水》，一个奇才怪杰谋杀了26个少女的故事，每一次谋杀都是一个目的：因为迷上她们身上特有的味道。对格雷诺耶来说，他爱的不是鲜活的女子，而是她们身上的香味；谋杀她们只是为了永远占有，并且拥有他所钟爱的那种没有感觉、没有生命的“香味”……再譬如，斯蒂芬·金《肖申克的救赎》，托马斯•哈里斯《沉默的羔羊》，这两个故事太屌、无人不晓，我就不用复述了吧。
悬疑小说是聪明人玩的游戏，因为设置和解密都需要超常智慧。作者巧妙设套，让读者往里钻，然后收紧套口，逼着读者追着看。要达到这种效果，就要做到“奇”和“紧”。奇到让人不可思议，无法参透。人皆有好奇之心，越想知道答案，越是容易上钩，不知不觉中了圈套。既入我彀中，就让你紧张得要死，要一环紧似一环，让读者透不过气来。
据说，好莱坞美剧团队有个要求，剧本的局部章节或某一具体场面，每分钟都要有吊足胃口的场景，或者让人欲罢不能的燃点。这些元素要么是感官刺激，要么是烧脑剧情，要是既走肾又走心，即可谓之神作，必定叫好又叫座。
从某种程度上说，《诡梦》的奇诡之气有余，而紧张气氛不足。比如寻找强奸刘暮雪的罪魁，读者都知道幕后黑手，小说中的主人公却不知道。这里的血迹追踪一团迷雾，因少年敦子复仇，谜底得以发现和突转，这里蓄放、跌宕稍感舒缓。不过小说的首尾呼应做得不赖，前头设下梦境迷魂阵，最后释梦解密，恍如黄粱一枕，不知周之为梦为蝶与。
为了达到好看的阅读效果，《诡梦》还植入了惊悚、言情、怀旧、夺宝等元素，绣花旗袍、首饰盒、藏宝图、族谱……使文本的“疑”呈现出别样色彩。此外，文本着力营造悲剧氛围，把美丽事物撕碎给你看，该滚床单的没滚，不该被侮辱和损害的，反而遭到玷污，并生下孽子。天地何言哉，生命苍凉如水。
3、拒绝庸俗才可能通往神殿
关于庸俗化套路，欲望展示、感官刺激，猎奇心理、山寨重复，惊悚变态、血腥暴力等等，不管是线上阅读，还是线下畅销，各种大IP玩转套路，吸粉以百万计，可这也流弊甚广，稍有阅读段位便不入法眼。一言以蔽之，屈“现实”而从己“功利”，便是庸俗化写作。不遵从现实和历史本来的样子，不用心观察、体悟、摹写和批判，而总是一厢情愿，胡编乱造，毫不讲究细节，更不提笔下生花，没看出男主角有何魅力，也没见女主角有何才情，空有一副好皮囊，不食人间烟火，不须性格变化，就可以倚红偎翠，自有众星拱月，可以声色犬马，擒获至宝。
小说中的世界，确乎是虚构的，却不应该是失效的。卡夫卡的城堡是真实的，约瑟夫·海勒的第二十二条军规也是真实的，威廉·福克纳的“约克纳帕塔法”谱系更是真实的。我们从中看见凛然之气，抱有夜色温柔，也会涤荡浊流，亦不妨碍表现出勇猛与软弱，慷慨与悭吝，唯美与颓废等等。抛开文学殿堂的柱石不提，那就举个栗子——《解忧杂货铺》，通过杂货铺的牛奶箱沟通过去与未来，现在的人给过去的人解忧并预示了未来，一个决定，一个事故，一首歌，环环相扣，发掘人性之善良，带给读者奇幻的温暖。
言归正传，接着剖析《诡梦》。它其实暗含抒写野心，一直在权衡与挣扎，力图模糊化表达，这就是在拒绝庸俗。乍一听以为是嘻哈，细加辩认，隐有花腔。慨当以慷，直抒胸怀，那是一种玩法。不过，哼着花腔，耍着花枪，“戴着脚镣跳舞”，冲击人生枷锁，更是一项必杀技。
《诡梦》最大闪光之处，在于对环境气氛的渲染。将虚构的情节嵌入宏大的历史背景，刘玉允、刘暮雪作为刘纪允、陈安妮的前世，将他们的爱恨情仇与抗战时局艰难，土地改革的主张与斗争，以及农业合作化等历史真实无缝衔接，消解三角虐恋的狗血嫌疑，营造出真实与虚构之间的张力，令人扑朔迷离、真假难辨。将离奇故事情节架构在历史废墟之上，不仅会有代入感和画面感，而且给悬疑作品注入血肉，浇铸灵魂，使“诡梦”创意获得加持，不再显得苍白单薄，而有了阅读想象的原力和支撑点。
拒绝庸俗貌似阳春白雪，与商业性和市场化格格不入，实则不尽然。真正的阅读体验需要智力参与，读者要紧跟男女主角去探秘、求解。悬疑小说层层逻辑、步步推理，甚至结尾卖个关子，让“诡梦”依然悬而未决，打下这等烙印，越是期待揭晓结果，越是让你欲罢不能，这才是聪明人玩的游戏。传统小说所注重的人物性格刻画，风俗人情描写，无不可为其所用。比如旗袍花色，情色点缀，梦境和梦术，写得不落窠臼，不入流俗，不生搬硬套，那才是高手中的高手。
还有一点不能不赞。万二狗作为大反派，不失为一大看点，他就是人性和社会的阴暗面。这个流氓无产者发起农民暴动，通过阿Q式“革命”，居然当上村长，在万青村搞土改，搞集体化，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整个村的谷子和母牛都是他的，每个女人也该由他淫乐。因此，依靠类型元素屌炸天，最后未免喧宾夺主，不如多些科学研究精神，穿插着现世批判和形而上思考，这才更具逼格和文艺范儿。什么参梦术、侵梦术统统可以跳脱，生涩艰深的东西多了，无疑只会消磨读者耐心。村子的暴民被引导与钳制，才是最大痛点和G点，看到刘玉允反抗无力，刘暮雪惨遭凌辱，寡妇桂芝甘愿臣服，王语烟逆来顺受……社会庸众拥抱愚蠢，生命本能乃至兽性的大爆发。这个叫万青村的徽派古村落，深藏在江西深山的褶皱里，宛如一朵盛开的恶之花。
2017/5/20写于帝都菊儿胡同
2017/5/20写于帝都菊儿胡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