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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个小人物,刚刚学会应付饥一顿饱一顿的日子,就被命运之神抓了壮丁,去完成一个与我无关的任务,起初,我不想干,但拒绝不了;后来,我努力表现,生怕一不小心出了错,被取消了资格。
1
早上醒来,桌子上多了两件东西。一张人皮面具和一颗水晶。
这不是昨晚梦里的东西吗,它们怎么跑出来了?这……太搞笑了吧!我捏着耳朵拧了半圈,卧槽,是真的!
努力回想昨晚梦境内容,只记得面具可以变成另外的人,水晶是用来帮别人实现一个愿望。
“啥玩意,帮别人?没我啥事吗……”我有些愤愤不平。
太阳从屁股上扫过,我懒洋洋起床,抓过面具看了几眼,手感柔软,跟皮肤一样,脸型一般,像四十岁大叔。水晶倒是很漂亮,猫眼儿似的,晶莹剔透,里面有一颗红心,怎么旋转都不变形。
“这东西咋帮人实现愿望?吞掉吗…还是捏碎……”我手指轻轻用力,水晶开始变形。
“别捏!这不是给你用的!”
“我草!谁在说话?”
我浑身一哆嗦,四处张望,除了床和几件家具,我家里没别的东西,“难道是水晶在说话?”
我捏着它凑在眼前细看,越看越恐怖,里面那颗心好像变成了一只红色眼睛,正瞪着我。
轻轻放下“眼睛”,我摸进洗手间,开始洗漱,脸上像刚洗过一样,全是冷汗。
回到客厅时我已经冷静下来,一边穿西装打领带,一边想通了,无非是哪个大神托梦想让我帮他做点好事,这有何难,咱干的不就是这个吗!
2
我是个干保险的,每天的工作就是帮别人安排后事,呸!重说,是让人伤有所养老有所依,消除后顾之忧。
将面具折叠,和水晶一起装进西服内侧口袋,我出去上班。
办公地点不确定,可以是街边、商场,也可以是饭店、邻桌,公共厕所也行。反正有人的地方就可以工作,和那些看起来超过三十岁的人搭讪,重复着示好、审视、介绍、白眼、滚等动作。做成一单,能解决好几天温饱问题。
从商场出来路过一个展厅,里面是每周末一次的画展,今天正好是星期六。
我是个很喜欢画的人,自己却不会画,但好在我会欣赏。什么客观表现主观啊,自我忘我啊,写意回归之类都懂一些。
但我每次都是隔着展厅玻璃看一会儿,极少进到里面去,保安在不远处警惕地盯着我,目光一次比一次锐利。
这次我打算进去看看,有一幅画吸引了我。正琢磨怎么开口和保安商量,西服口袋里恰巧发出振动,我心里一动,取出人皮面具戴在脸上。
唰的一下,我变成了另一个人,头发稀疏变长,多了一副眼镜,西服变成了对襟系扣儿的唐装,手里还多了把折扇,这大冬天的……
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积雪,打开折扇扇了两下,确实凉快。
来到门口,保安换了脸色,对我点头致意。我用推销保险时大妈看我的眼神白了他一眼,牙尖儿死死咬住跃跃欲试的“滚”字。转身走向那幅画。
那是一副水墨画:一个女孩站在窗前,长发呈蝌蚪状甩在身后,窗外是远近相间的山水田园,一根树枝穿过窗口,有些不协调。仿佛监狱的铁窗,隔绝了自由。但细看又很自然,枝干的文理清晰,显示出一股顽强的生机。
我将扇子收拢戳在下巴上,另一只手抱着腋窝。站在画前欣赏。
从整幅画来看,主题应该是向往美好,笔墨运用的不错,虚实间展现出梦幻般的生动,女孩纤细的手指从衣袖中探出,扳住窗口下面的石台,好像很用力的样子。
这是什么人画的?从细腻轻柔的手法上看,应该是个女孩。
“老师,您喜欢这幅画吗?”
就在这时,身边传来一个有点儿甜,又怯怯的声音。我转头向旁边看了一眼,哇,还真是个女孩,大大的眼睛,蝌蚪形长发,穿一件大号的上衣,肩膀很窄,瘦瘦的。
嗨,你好!
我一张嘴,结果却变成了:“这幅画是你画的?”
“是我画的,画的不好,请老师给指点指点!”
女孩说完,脸色有些发红。
不不不,画的很好,棒极了!
我的嘴张了几下却无法发音,过了一会儿自动说道:“基本意境表现出来了,但张力不足,手指太用力了,打乱了气氛,与似是而非冲突。”
“谢谢老师,您说的对,我画这里的时候,确实融入了情绪。”
女孩望着我,大眼睛带着崇拜的晶莹。我心里一颤,想拿出手机和女孩加个微信,但我这个想法恐怕很难实现,因为此时不仅嘴不受我控制,身体也不听我的了。
我回头继续戳着下巴,看着那幅画,然后缓缓道:“你的画很朴实,里面有纯真善良的内涵,是个有前途的年轻人。这样,下周我有几个同行过来办大型画展,你回去准备一幅作品,到时我把你介绍给他们认识。”
“谢谢老师,太感谢您啦!我回去一定好好画一幅!”女孩激动得身体发抖,接连给我鞠躬。两只胳膊在肩膀上不协调地晃动。
“你的胳膊怎么了?”我低头看着她。
女孩呐呐地低着头,随即将头抬起,脸上绽出微笑,“我是个残疾人,七岁的时候受伤引发脊髓病变,胳膊肌肉萎缩,现在两条胳膊就是个摆设,没啥用处……”
说完女孩扁嘴微笑,一脸坦然。
但我分明从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看到了无奈。
“我可以看看吗?”
我面色平静地看向女孩。
说人话!我在心里向自己怒吼:你特么是白痴啊!去看人家残疾的地方,做个人吧……
我根本不听我的,静静地看着女孩。
女孩抬眼和我对视,好像要通过目光看到我心里。我无法面对那双晶莹纯净的眼睛,想转过脸去。
好一会儿,女孩轻轻点了点头。
我伸手撩开女孩的衣袖,女孩一直盯着我的眼睛。
住手……你这个混蛋……我声嘶力竭。
女孩的衣袖被撩起,一条麻杆儿一样的胳膊显露出来,手指已经卷曲,一层青灰的皮盖着骨头,我的心都揪在了一起,仿佛看到那幅画里女孩探出衣袖的手指,正用力地扒着窗口……
我看着女孩的脸,她仍然扁着嘴微笑,但眼睛里分明已闪现泪光。
我慢慢放下女孩的衣袖,抬头看着她,“那你是怎么画画的?”
“用这个!”女孩似乎没从我的脸上读出什么,把一只脚从棉拖鞋中抽出,微微扬起,隔着袜子,脚趾俏皮地摆动两下。
我轻轻点头,露出笑意:“厉害!我可以重新认识你了,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 清轻。”女孩又恢复拘谨的样子,“原名叫 清清,是我自己改的。”
“嗯,很特别的名字!别忘记下周的约定!好好画哦!”
“好的,老师!”
我不知道自己何时离开那个展厅,是西服中的振动惊醒了我,面具还在脸上,这次振动的是水晶。
我知道它要干什么,心里想着那个清轻,用力将水晶捏碎。
“嗖…”
我来到一个葬礼现场,儿子正拿着老爹的祖传秘方强挤眼泪,他其实已经与别人谈好了价钱,等葬礼一结束就卖了它。
我一把抢过他手里的秘方,骂了他一句:“败家玩意儿。”临走还用扇子敲了他的头。他可能是被我打懵了,恰好一阵风吹来,大家只看到一张很旧的,皱巴巴的纸随风飞走。
那儿子跪地大哭,眼泪哗哗滴,感动了很多人。
3
清轻的画在我的有意安排下,被很多业内大佬相中,他们在得知这是一个残疾女孩用脚趾头画的后,纷纷肃然起敬,其中一个长相油腻的印象派画家出高价,花5万元将作品买了去,并且打算收清轻为徒,结果被面具我拒绝了,当时我俩难得地意见一致。
清轻得到5万元,感动得热泪盈眶,请我吃了顿自助烧烤,她家门口就有一家,老板娘和她很熟,每次送肉串过来都会打量我几眼。
清轻的父母早年离异,父亲去了国外,母亲改嫁后住在南方,偶尔会回来给她一些钱,再给那个老板娘一些,托她平时照应清轻。
我趁着少得可怜的身体自主时机狂吃,时不时就得停下说话,太耽误事儿了,但是没办法。清轻不肯吃,淋雨的小鸟一样,坐在一旁看着我,眼里满满的感激之情。
“吃好”之后,我将皱巴巴的秘方拿出来给她看,老板娘恰好过来,伸手接了过去,看完后满脸震惊地盯着我。她以前在坊间听说过这个秘方,据说非常灵验,但也只是据说,没见过谁真正得到过,再说即便是真的,费用也会高得离谱,不是清轻这种家境能负担得起的。
“这位画家先生,您跟清轻是什么关系?这份厚礼我们恐怕……接受不起!”老板娘一只手扶着呆住的清轻,脸色凝重地看着我。她在清轻刚带我来这里时,匆忙间问过我的身份。
我想说是抢来的,但被转念道:“一个同行朋友家里传下来的,你按上面的方子抓药给她试试,治好了当然更好,不然也没什么损失,我拿回去便是。”
“可是,费用方面……”老板娘有些犹豫。
“没事儿,帮个忙而已。”我抢着说道,这次身体没有反抗。
……
一年零三个月后,我才找回了自己,面具和水晶都不在了,好像一切都没发生过,做梦一样。
和那个叫清轻的女孩之间,似乎发生了一些事,但都很虚幻,朦朦胧胧不像是真的。不过真的假的又如何呢,谁又在乎,工作要紧,我还没吃饭呢!
在街角遇到一个烤地瓜的大爷,我上去搭讪,碰碰运气。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咕叫起来,大爷瞅了我一眼,“买个吃吧,还热乎呢。”
“好吧,吃饱了才有力气工作。”我挑了一个烤糊的,个儿小又不占重量,砍了一会儿价,一块五买来吃了。
吃完将瓜皮投向墙角的垃圾桶,结果一投不中,偏的太多。赶紧跑过去捡,生怕被谁踩上滑倒。
结果“咣!”撞上个人,一堆纸轴散落在地上,滚得到处都是,一个女孩捂着胳膊吸气。
“你……”
“你……?”
“清轻?你的胳膊好啦……”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我的胳膊……你到底是谁?”
“我是你的画粉,经常看你的画……”
“噢…想起来了,你是那个总扒窗子偷看,被保安赶跑那个卖保险的……”
“……”
帮她把画轴都捡起来,借机偷看了眼她的胳膊,清轻嘻嘻一笑,挽起袖子,“总喜欢偷看…看吧看吧,真的好啦!”
看着她水灵灵的眼睛,和满脸开心的笑意,我心里很是舒坦,这才是女孩该有的样子:可爱,快乐,充满青春!
和她一比,我有些自卑,想转身借机离开,但职业习惯还是让我腆着脸,借着粉丝的理由加了她的微信。
弄不清心里是啥滋味,苦丝丝连着甜滋滋,有咖啡加糖的感觉。
4
一天晚上,我为了庆祝白天谈成了一单交易,一个人在街上吃烧烤,没有邀请朋友,担心他们和我推辞付账伤了情分。旁边桌上有个女孩,背对着我,桌上放着一大盘烤串,正在低头猛吃。
我将旁边的小盘子向近前拉了拉,举起啤酒猛喝。肉太少,啤酒半价,可以多喝点。
不知过了多久,那女孩转过身来,静静地看着我,我也抬头看去。
“卖保险的!”
“清轻!”
她把盘子端到我桌上,拉着椅子凑过来。“唉,卖保险的,怎么一个人出来喝呀,没和朋友一起?你们男人不都喜欢三五成群,吆五喝六的吗?”
“他们都没空,你不也一个人?”
清轻一脸的星光灿烂,我没什么朋友,今天是出来庆祝的,也不想和人分享,嘿嘿!”
“庆祝?发财啦!”我眉毛一挑。
“算是吧,不过这都是我老师的功劳,我想把奖金送给他,可他不要,你知道吗,我老师是世界上最好的人!”
“你老师叫什么名字?”我有些好奇,不会是那个带面具的自己吧!
“秦一鸣,一鸣惊人的一鸣,他是书画界少见的高手,也是前辈。为人善良,稳重,长的就很有艺术天分!”清轻眼里闪着星星,一改从前羞怯的样子。
咳咳,你这样夸人有没有考虑我的感受……好吧,看你夸的是我,原谅你了。
“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你叫什么?”清轻见我盘子里还剩两根肉串,把她的盘子推过来,“一起吃!”
“我叫秦…鸣”,我省掉一个字,不好意思白吃她的,递一瓶啤酒过去,“要不,你也来一瓶!”
清轻看着酒瓶,犹豫了一会儿,“来一瓶也行,本来不想喝的,但今天高兴,就当庆祝了,打开!”
我帮她打开瓶盖,正想喊跑堂的要个杯子,她已经“咚咚咚”喝了好几口了,接过我递过去的餐纸,擦了擦嘴喊了声:“痛快!”
我顿时刮目相看,微笑看着她。
“你的名字和我老师只差一个字,不过距离却很远,我老师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她的思路又回到她老师那里,眼里闪着光。
我收回笑容,用力撸串。
她的话多起来,喝完一瓶又跟我要了一瓶。舌头开始变大,她说:“里知告吗,老西,他还,还系单身……”这丫头脸蛋儿红扑扑的。
“鱼果,鱼果他说…只要他说,我就会……”
“咣铛……”
清轻的头撞在桌子上,她喝醉了,两瓶不到的酒量……
肉串老板娘知道她的住处,“配合”我把她送到门口,这丫头及时醒来,胡乱谢了我两句,就关上了门。
5
不久后我们又“偶遇”喝过一次酒,不过这次是她预谋的,她要给她的老师买保险,问我哪种险很快就能收益,我给他推荐了年金险,到公司投保时吓了我一跳!“十万,真有钱!”
不过心里也一阵惊喜,这是投给我的,我要发财了!
结果填个人信息时才发现,跟我没有关系,只是名字一样。
我怀着极大的失望,硬着头皮陪她喝酒,这一次她喝了两瓶半,醉得一塌糊涂,说了无数的酒话。
让我印象深刻的部分是:她拒绝了那个我变成的老师,在那家伙终于向她表达爱意的时候拒绝了。理由她没告诉他,但告诉了我。
她说对老师的感情,其实只是深深的感激,而不是爱,在他面前,自己是不完美的,每当和老师单独相对,她都会想到自己从前残废的手臂,展露在老师的眼前的画面,让她无比恐惧和自卑。
她怕从他的表情中,再次看到那曾经认定并接受自己是残疾时的怜悯。
那时,她曾用乞求的目光期待他不要露出怜悯,因为怜悯会让她绝望,而无视也许会更好。
但谁又能真的无视,当老师撩起衣袖看她的胳膊时,她内心充满了痛苦,因为她知道老师是想让她认可自己,放下悲伤,可是,悲伤若真能放下,也就不是悲伤了。
她觉得对不起老师,是老师治好了她的残疾,让她拥有了新生,老师是个好人,是个温暖的男人,她本该像最初想的那样,嫁给他,照顾他一辈子的。可是……
我喊来老板娘,送她回家,这次到家门口她也没醒,我在门口转身,一个人走了很久。回想起很多曾经的画面,清轻双手有了起色在我面前欢呼雀跃,用力抱我,鼻涕都蹭在我衣服上;清轻开始用手画画,枯瘦的手指握着画笔,蹙着眉头认认真真的样子;见到我时不着痕迹把手缩进袖子里,呐呐的笑容……
最清晰的一次,清轻在一次省级大赛中获得了第二名,鲜花和掌声环抱着她,她躲开了记者的专访,捧着一束花,来到我面前,大眼睛带着晶莹:“老师,您是我最敬重、最喜欢的人!清轻能有今天……”她哽咽着说不下去。
想起这些过往,我突然发现那些过去的往事,其实并没有真的过去,只是一直被自己压在心底,那个帮助别人的善举,与其说是一个任务,不如说是我人生的一个契机,它在我这个小人物的心中激起了不甘的波澜,我太平庸了,这样的生活不是我想要的!
一个曾经残疾的女孩都能直面人生,创造价值,我难道不应该更加努力吗!想到这些,我收起自己一贯的得过且过,开始规划起来。
首先要找到那个画家谈一谈,面具的事应该不是偶然,真正的帮助也应该是释放,还自在给自然,不能施恩望报。既然清轻不喜欢,希望他不要再打扰她。
然后就是自己,要多去找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那些为了孩子、为了父母真心付出的人,才会买保险,不能再这样没头苍蝇一般见人就问了。
6
找到机会和那个唐装画家面对的时候,保安就站在一边,我一时不知怎么开口,只好就一些绘画问题向对方咨询,见我懂得不少,画家便开始与我交流起来,态度完全是面对一个勤学好进的年轻人那般,不时说出称赞和鼓励的话,他的动作我非常熟悉,甚至能在下一刻不自觉就做出来。
这让画家有一些不适,终于在我说到面具和认识清轻时皱起眉头,给保安使了个眼色。于是我只好识趣地离开了。
后来一边努力工作,一边时不时混进展厅看清轻的画展,在得知我是清轻的朋友后,那个保安才不再赶我。我经常帮着清轻摆画、收画,偶尔会和她就某个作品辩论。
每当这时,清轻都会对我刮目相看,惊讶地拽着我的袖子看来看去,不明白绘画艺术和卖保险有什么联系。
一起吃饭的时候,偶尔会看到那个画家和朋友出来聚会,清轻便立刻舍了我,过去有说有笑,迟迟不肯回来。
被伤了几次感情之后,我开始把时间集中在努力工作上,因为善于观察那些四五十岁,一边忙于事业,一边又对父母子女比较在意的人群,终于谈成了几单大生意,算是暂时实现了经济自由,只是和清轻的联系越来越少,几个月也遇不到一回。
后来好久都没有清轻的消息,偶尔从展厅门口经过,见过那个穿唐装的男人,还是老样子,用扇子支着下巴,静静地看画。却看不到清轻了,好像她已经不在那里。
突然某一天夜里,电话响起:
“铃铃……”
“谁呀?”
“卖保险的,出来撸串!”
“不去。”
“小样,这次给你介绍个大户!”
“好啊,在哪?”
“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