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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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婆,已过耄耋之年,精神矍铄却难免神智恍惚。她有一头银白的头发,整齐而乖巧,像学生妹。外婆,爱笑,没有牙齿,乳红色的牙龈光秃秃地闪耀着阳光碰撞的声音。她有一副很好用的假牙,在吃饭的时候,外婆嘴里嚼得咯咯响,在饭后,外婆会翻来覆去把假牙洗涮得干干净净。外婆与她最小的女儿——我妈妈住在一起。外婆没有什么传家之宝,却有一册“箱藏”的相片,都是黑白的,有的已经花了,可是那些模糊的影像依旧明媚地印记在她昏黄的眼眸里,在阳光闪耀的日子里,外婆最最喜欢翻箱倒柜地将那册相片铺在太阳下,在太阳下,她颤颤巍巍地走着,银色的齐耳短发在风里静静地浮动,她怀里揣着相册,心里揣着明媚的笑容。我仿佛看到她年轻的背影……

外婆的青春在上个世纪40年代疯狂地滋长,外婆的小山村山清水秀,养着一群明眸皓齿的年轻姑娘,山村外是风云变幻的季节,那里有一群指点江山的意气风发的书生,有此起彼伏的烽火交战,有灯红酒绿的交际场。外婆那时住在只有山只有水的地方。二八年纪,外婆,她还是个正待成熟的青杏,她有长长的辫子漂亮地搭在肩上,她有甜美的歌声袅绕在她上山下山的小路上,她还不懂男欢女爱的事,但是她懂牛郎织女,她也把自己当做七仙女,她也想她的董郎。

那是一个深秋,外婆和很多穷孩子一样背着背篼去拾掇落叶和柴火,外婆爱唱歌,唱得都是那些山里的歌,村里人把她喊作“小黄莺”,都说外婆要到外面去,去做歌星,外婆就笑,笑起来脸颊露出一对小小的酒窝,像盛满酒的小酒杯,外婆说:我是没娘的孩子,我去了外面,谁来照顾我爹呢。外婆的爹,不是她亲爹,但是外婆把他当做自己的亲爹,她爹说:望春啊,真是苦了你了。望春要照顾妹妹弟弟,要照顾得病的爹。她爹想给望春找门亲事,望春不愿意,她藏在薄薄的被窝里悄悄抹眼泪,手上长满了茧子,茧子上有冻伤。望春说:人都没见过,打死我也不嫁。爹是个高高大大的男人,也是从外面闯荡过的男人,他懂自己的女儿,女大不由人。他常常叼着烟斗,躺在床上边咳嗽边叹道:唉,望春该多读几年书,说不定到外面去又是另一个样子了。望春看着爹日渐消瘦的脸,笑道:爹,我才不去外面,那几年读的书还管用着。爹就笑,爹托人从城里把那些好看的杂志买回来,望春十二分地欢喜,她懂得起那些外面的女性和男性,女人虽然娇小也可以挺起胸膛做自己想做的事。望春无论走哪里,都会带上一本爹给的杂志,爹说:姑娘家,多认点字也好。

关于望春的婚事爹再也没提起,望春常常站在山头唱歌,自己乱想着唱些调调,好听,像小黄莺,她唱给大山听,唱得山脚的小河也欢畅,唱得树叶也飞舞,唱得鸟儿伴着风盘旋。

和望春同龄的姑娘一个一个被别人娶走了,望春看着那些大花轿,和敲锣打鼓的迎亲队,脸上像扑了粉扑子,粉嘟嘟的红,她目不转睛地看着新郎顶着大红花牵着新娘的手,就咯咯地笑,那时她的牙齿像编贝,眼睛大大的,水盈盈的像一面荡着涟漪的湖。一个结了婚的好姐妹常来和她玩,问她:望春,你是想嫁给什么样的人?望春抿着嘴不语,思忖了半天,有点害羞,道:要见过世面的,是个大丈夫,做起事来顾全大局。好姐妹就笑,说:那可要到外面找了,大丈夫的男人都是结了婚的,我娘说男人结了婚就成熟了。嫁给别人做小老婆也愿意么?望春看着姐妹认真的样子,也一本正经地道:嗯,即使做小老婆也甘愿,只要那个男人是个大丈夫。反正不是你们想的那种男人。望春也说不清,她望着天空的云,已经是冬天了,太阳是懒洋洋的,但是很暖和,正如她爹说的:人只要怀揣着梦想,即使下雨,也像在晴天。望春的爹,也有梦想,虽然当他从外边回来就已经遥遥无期,不过他依旧这样想他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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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村里的冬天依然很漫长,望春偶尔也服侍爹去城里看病,她会罪恶地想要是有个城里人来接她走就好了。那个冬天,望春的辫子又长了,她在辫梢绑了个蝴蝶结,是纯白的丝巾,是爹送给他的生日礼物。她在路上跑着,寒风呼呼地刮过她的脸,蝴蝶结在风中恍恍惚惚地飞着,在她蓝布棉衣上。望春的头发总是散发着夏天的解暑的山茶的味道。涩中带点香,香里夹着甘。她喜欢在小路上跑跑跳跳,她在风中把手臂打开,逆着风像只小黄莺,像只青蓝的蝴蝶。

冬天的苍山在朦胧的雾色里沉睡着,沉睡者的思考散发着男人的伟岸与缜密,山下有一条平静的小河,像望春平静的眼眸。

听说从城里回来的他,又接到新的任职了。他穿着宝蓝的长衫,戴着毡制礼帽,神情严肃地从那座望春砍柴的山坡下走过。杨委员身边有四五个随从,都是很规整地穿着中山服,怀里夹着黑色皮制的公文包。望春就是这个时候从坡上跑下来的,她的两支大辫子随着寒风抛在后面,辫子上的两只白色的蝴蝶结在风里狂舞。望春望着这个身材中等,背影庄重的男人,心像个小白兔,跟着他前行的脚步有节奏地跳跃起来,她走进人群里,人群里都是念着他的名字,她走在他的前方,她看到他手里握着一只杉木做的拐杖,朱红的色彩,昂扬的龙头像他的脸一样威严。这时他停了下来,随行的人都止住了脚步,望春也停了脚步,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眼睛,他朝人群里喊道:“姑娘,你过来。”人们循着他的声音寻找着那位姑娘,望春也寻着那个幸运的姑娘。“就是你!”望春怯生生地望着杨委员指向他的手指,那是一张怎样的手,带着书卷气的白,修长的指,干净的指头,中指上有一颗金色的戒指,戒指上雕着一只龙。“说的就是你,你是何望春?”望春耸着眉毛,瞪着大大的眼睛,默默地点头。她清晰地听见路人的笑,以及他的笑,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他漂亮的八字胡整齐地顺着他扬起的嘴角。望春微笑地点头道:“嗯,我是何望春。你?”他望着笑起来很纯净的望春,说:“我们谈谈吧。听说你读了一些书,能识字,还会唱歌,不错啊,是个不错的女娃娃……”望春走在他的旁边,且听风吟。“看你那样会唱歌,怎么不爱说话?”望春手里拽着一只辫子,道:“你是怎么认识我的?”“这么好的女娃娃很多人都说起你。”望春斜着眼,盯着他笑眯眯地眼睛。“你的父亲是个很好的人,看得出来他很影响你啊。”望春美丽的大辫子在他面前一甩一甩的,他很喜欢她的乌黑的辫子和洁白的蝴蝶结,于是他问:“有意中人吧?”望春鄙视了他一眼,他的长衫的衣角在风中飞舞,礼帽把他的眼睛深深地藏起来,她只看到一丝柔和的光,望春便咬着嘴唇笑,无声,心里却十二分的欢喜。他见她不说话,又道:“呵呵,你的心很野啊,怕是这小地方,难觅佳婿吧。”望春抬起眼睛,看到他取下礼帽,露出梳得极其漂亮的七分头,头上打着发蜡,闪着青幽幽的光泽。这在她看来是何等的光耀和伟岸。她没说话,继续听他讲,仿佛是在听老师的训导,她以她年轻的灵魂窥探他丰富的阅历和博大的心怀。“我希望你可以做我的妻子。”等望春回过神来时,他正认真地盯着她的脸庞,他把他的礼帽握在手里,右手掌着拐杖,望春吃惊地打量着他的眼神——那时能有这样长的睫毛的男人,真是少见,何况他的眼神像流云的柔软,她信了,是因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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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春戴着他的礼帽在风里疯跑,两个辫子在风里活泼极了。她偶尔回头看着他,他比她成熟多了,是另一个世界的人,而她正需要这样一个带着她开启另一个世界的充满成熟诱惑的男人。她笑眯眯地向他笑,他看着她乐意的脸上被风割过留下的绯红,他很是喜欢她的活泼和调皮,像一切充满力量和希望的绿植。那时她着一件绿色暗花的大棉袄,脚上是一双乌底白帮的布鞋。

他们的婚礼很隆重,大花轿和壮观的迎亲队伍,他是坐着滑竿来迎她的,她看见他穿着宝蓝色的中山服,戴着金丝圆框眼镜。他看她在喜帕里欢喜地笑。她想她是这个村里最美的新娘,那时有多少人在看她,在羡慕她,在嫉妒她,她满意地接受这上天的恩赐。这场盛大的婚礼,使她看到另一番美景。

他挽着她的手,入洞房。

望春说:即使做小老婆也甘愿,只要他是大丈夫。望春对着他的正室不停地这样想,脸上依然笑,笑起来露出贝齿,一个人时黯然神伤。他处处维护她,她知道他是真的爱她。他告诉她他回来就是找到一段逞心如意的婚姻,当他看到她奔跑的绿色背影和乌黑的大辫子就知道她是他的第一眼,更是他的最后一眼。她信了,因为爱。她很懂事,很安分,面对只比自己小几岁的继子,她像一个姐姐。她很孝顺,从来不忤逆他的父母。

日子像水,平静地从她脸上流过了四年,他使她从懵懂走向成熟,他偶尔从外地赶回家乡只为给她带来一份新鲜的玩意儿,他看她脸上粉嫩的酒窝就满心欢喜。她说可不可以带她走。他吻她,呼吸是那样沉重和缓慢,而她是急促的,像她那颗离弦的心箭。他笑道:“你等等吧,我总是想和你在一起的,也总是要和你在一起的。”她看他坐在藤椅上抽着她卷的大烟,打着圈的烟在他的额上幻化成扑朔的流年。她说:“我只是想陪在你身边。”

那天,桥头的风很大,因为是夏天,她突然想到她是颗蒲公英的种子任凭这风吹向那遥远的地方,桥下的水痕安静,就像她父亲离去时的安静,可是生命似水总是要流向一个不是终点的终点,她父亲说:“孩子,人在世总是要坚持一样东西。去追寻你想要的。”望春提着行李箱依偎在他的怀里,他笑着抚摸着她的头,她的辫子还是那样长,直到离别。

他带着她到了他任职的大都会——国都——重庆,她坐在轰鸣的轮船上,望着波澜起伏的江水,她的手被他牵着,她想外面的世界还有那穿梭于乌帮白底间的银针么?还有乡亲熟悉的呼叫和谈笑声么?还有如他妻子一般永远活在繁琐缺爱日子里的女人麽?他的睫毛依然那样长,雾蒙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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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庆的水比家乡的水气派,重庆的人比家乡的人多,那一堆堆人红黄白绿,颜色多得不行了,她仿佛来到了画的世界,她依偎着他,他俯视着她的笑与好奇,他说:“以后就住这里了。你和他们一样要穿上最时髦的衣裳。”她看到宽阔的马路上行云流水的车和熙熙攘攘的人,她说:“那我将是怎么样呢?”那是个大橱窗,里边有这个城市最好看的服饰和最好的裁缝。

他带她去了最好的理发厅给她烫了头发,他带她去最好的裁缝店裁了最好看的旗袍,他带她去最大的商场买最贵的高跟鞋。她的眉毛修得细细弯弯,更像月牙。她站在镜子前,看到她美丽的发髻——骄傲的飞机头;她试了每件旗袍,她说她最喜欢——米白的闪光绸、高领、无袖、及膝的琵琶襟;蓝格子的喇叭袖的扫地旗袍;玉兰白的羊毛坎肩;玻璃丝袜;黑的半高跟鞋……她都喜欢。他看着她梳着高高的发髻,安静地站在镜子前,弯弯的睫毛像休憩的蝴蝶,浅浅地酒窝宁静地盛着满足,他对她耳语:“你真的很美好。”

他带她去高级的舞厅,那些西装革履的朋友们都好奇地问:“这是你太太?真是年轻漂亮啊。”他笑笑不语,一只手揽着她的细腰,向每个人点头致意。只有她知道,他的沉默代表着一生的承诺。他也带她去他工作的地方,那是个宽敞气魄的办公间,她坐在他旁边看他默默地看公文,抑或远远地听他跟那些和他一样的人交谈。

有时下雨她牵着他的手,他撑着油纸伞,看着树叶偶尔从空中滑过的弧线,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上鲜有的幸福的笑容,她问:“这里的女子真漂亮,你怎么就选着了我?”他依旧揽着她的腰,轻声道:“她们很美,你是美好。”他把她的手放在手心,两个人的生命线交织在一起。

她每天翻阅着那些好看的书籍和精致的报刊,她想她要成为他最美好的妻子,虽然依旧想起那山里的旧妻,也想起舞池中央婀娜多姿的女子,也想她还是她,纵然穿着最高贵的旗袍,戴着最华丽的首饰,睡着最舒适的席梦思,她依旧拿着针线为他一针一线地做乌底白帮的布鞋,只为他穿着自己的心意会踏实安稳。

那些有钱的阔太太最喜欢搞些夸张而热闹的聚会,有一次他带着她去了那个盛大的舞会,原来是场名媛评选会,一大把大把的人,在聚光灯下,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织成一副壮丽的油画,她站在他旁边,细眉深锁,着一身青花瓷及膝直襟旗袍,肩上是粉白色的灯笼袖,灯光旋转,很多女人男人都向他们走来,笑眯眯地,大致说着同一句话:“嗨,杨太太。”她只是点头,时光从她的眉间流转……
真巧,她居然成了封面人物,那是重庆上层社会的太太们消遣的刊物——《名流》,望春成了那次最出众的名媛,所有人都称呼她杨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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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说,他带她回到了家乡,有很多缘故,他依然西装革履,她依然着青花瓷的旗袍。很多乡里的人来看他们,她的好姐妹的孩子已经有很几个了,最大的有十几岁了。在重庆她也怀了两个孩子,但是不幸都没了。她依偎在他怀里问他:“八年了啊,时间过得真快啊。”他的八字胡还是那样光洁,金丝眼镜下的眼神意味深长。

他终于和妻子离婚了,那天他送给她一枚白金戒指,他送给她了很多戒指,可是只有这枚她最爱不释手,她笑得很腼腆,她对他说:“我怀孕了。”他惊喜地抱起她,仿佛第一次当父亲。

日子像水一样,没有波澜,却很舒畅,她也下地做农活,他在乡镇上当了老师,偶尔听到外面的时局动荡,他就拉着她的手叹气。她默默地点头,笑着说些好笑的事,说说那些邻里邻间的事儿,也问他学校的事。

日子一天天过去,他们的孩子一个一个长大了,她的身体不太坚实,孩子也有夭折的,也从他的口里听说外面的世界仿佛是变天了,仿佛是又太平了,那些恍如隔世的光影在她的梦里流盼转淡。

她的长发像海藻一样被她高高地束起,他给她买了根白丝巾,她把它绑成一只振翅欲飞的蝴蝶,他看着她劳作的背影仿佛回到那时。

那是1966年初夏的一天,她正带着她的孩子在田间干活,突然听到河对岸敲锣打鼓,早就听说不太平了,她怕他出事。等她跑到那片操场时,他正跪在操场的乒乓球台上,胸前挂着一个大纸牌,上面几个赫赫大字:大地主,资本家,反革命者。很多人包括他曾经救济的学生,邻里都指着他的鼻子大骂,唾沫横飞。他偶尔抬起头,可惜金丝眼镜早就被人踩碎了,他眯缝着眼镜,那长长的睫毛已经沉暮。她哭了,怀里还抱着最小的女儿,他的背被人踩了几个大脚印,还有小孩儿的脚印。她想那些人怎么这么坏啊,怎么黑白不分,颠倒是非呢。她扒开人群,抱着小女儿冲了进去。人群里闹哄哄的,所有的指头都指向他和她,连她怀里的小女儿也不放过。他喊着她的名字,喊她不要来,好好在家呆着。他以为他们会原谅她和孩子,可是已经癫痫了的人们,早就分不清善良,因为他们世世代代的淳朴,在风起云涌的大时代里毫不动摇地跟着风向标。她被一个大汉一脚踹倒,她一边抱起嗷嗷大哭的女儿,一面哭着朝他爬去,她喊着他的名字,那时她才发现他真的老了,当年的意气风发早被刻上了岁月的流痕,她勇敢地爬上台子,和他一起跪着,他抬起头想用手摸摸她的脸颊,想摸摸孩子的头,可是他的手臂被反扣在背后,那些一浪高过一浪的批斗声竟然像那多年前的舞池里醉人的歌声,她这样想着,她也希望他这样想,或许他这样想就会想起他们年轻时候的快乐和美好,她把头上的丝巾取下来给他擦眼角的泪水,除去因为孩子夭折流下的泪,这是他人生的第二次眼泪。她边给他擦脸上的脏东西,边勉强的笑着说:“别担心,有我在,我也不怕啊。”女儿在怀里哭得惊天动地,他说:“别让义儿看到了,你快回去,让他离开这。”他不知道他的孩子都来了,在人群里悄悄地哭。

每天他和她一起被人套上“资本家”的牌子,反拴着手臂,跪在地上,从一条街游过一条街,村民不解气又把他们的大儿子也栓起来和他们一起游街。她跪在地上,有人拿着剪刀解恨得剪掉她的头发。但她还是笑,她还唱歌,唱那年她遇见他时的歌,他的背已经弯曲,中山服套在身上已无当初的神气,可是她依然爱他,爱他斑白的两鬓,爱他沉暮的眼神,爱他哽咽的声音。房子被人没收了,他们全家七八口人挤在两间破茅房里,红袖章把那年的衣服,首饰,书籍,相片都搜走了,末了还叫嚣道:“去你妈的,还格老子搞资本主义。”她没了头发可以不哭,可是当那些相片被红袖章烧毁时,她哭得死去活来,他握着她的手生怕她坚持不住,房子里仅仅剩下活生生的孩子。

那个好姐妹的男人格外开恩,她才得以从火堆里抢救出十几张相片,她用那张白丝巾把相片包裹得严严实实。每次被批斗得不行了,她拖着伤痕累累的身体回到家只要看看这些残存的记忆就格外地充满勇气。他格外偏爱他们的小女儿,教她写字,读诗,画画。小女儿多好啊,唱唱跳跳,跟着大哥大姐们很懂事,她常常守在家门口,看到妈妈爸爸被一帮人绑着,骂着,打着往外面拽,她就悄悄地哭,那些小孩儿都喊她“资本家的千金,小巫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坐在石板上,望着传来敲锣打鼓声的学校,小手握着小拳头。等爸爸回来她爬到爸爸的怀里,爸爸的怀里很脏,有那些人的唾沫、果皮、烂菜叶子。她轻轻亲吻爸爸的额头,爸爸的额头已经有很多皱纹了,但是睫毛依旧很长。

有一天,他的头被别人打了一个窟窿,血流不止,望春抱着他,没有一个人来救他,她背着他,吃力地往郎中那里跑,那个好心的郎中给他包扎,抓了药,不久那个郎中也被捆了起来。

望春倒觉得日子过得很充实,每天陪着他一起被打被骂,挺好的。她的身体和心都和他绑在一起,即使在那些美好的岁月里她也没有这样觉得两个人的命运扣得如此紧。他已经没了黑发,没了修长细腻的手指,没有闪闪发亮的金戒指,没有那样深情注视的眼神,但是她只要紧握他的手,她便知道他在。他只要看看她的身影,他便知她在。只要两个人还在一起,还稀罕什么天堂,还惧怕什么地狱?

日子过得忙碌和轰轰烈烈起来,像炽热的烟花,烫手!

他走的那天,世界很安静,小女儿都大了,大儿子因为成分不好被取消了念航空大学的资格,二女儿挑了最差的男人嫁了,连最差的男人也嫌弃他们一家成分不好。世界安静得只剩下瑟瑟的风声,村里的树叶都黄了,像他弥留时的面容。她拉着他的手,望着他的睫毛静静地躺在他的眼睛上。那天她破天荒地托人在城里做了件青花瓷旗袍,她穿上它,在他身旁坐了一整天。她想这个世界还是怎样的世界呢,他怎么就丢下了我呢?小女儿十来岁,她也扎个大辫子,发梢戴着白色的蝴蝶结,头天爸爸还说:“真像你妈妈年轻时,真漂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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尾声

外婆说,那时她真想随他去了,跟他在另一个世界双宿双飞,她还没爱够呢!外婆老得满脸皱纹,光秃秃的牙龈粉嫩粉嫩。每当落叶黄的时候,她就想起他,想他叫她“望春,望春”,想他挽着她的腰在闪烁的舞池里踏着舞步,想他和她并肩走在夜雨的街头……

那些残存的相片,渐渐的黄了,看不清,外婆仍喜欢捧着看,她昏黄的眼中分明闪现着他纤长如蝉翼的睫毛,他着中山服时的儒雅端正,他予她的青花瓷旗袍……她一直笑着,直到从那残缺的相片中走出一个个年轻美好的面孔,于光里跳舞……

             筱楚白2010.3于南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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