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照相馆

作者:谢桃之  首发于葫芦世界

柳树街上的朱家巷要拆了,是阳城里一宗不大不小的新闻。

谭家八十岁的老太坐公交车去看砖瓦老房子最后一眼,右边房梁塌了一半,那里原来是她和老头子的卧室,老太点燃三炷香,插在了碎石土上,抹了一把眼泪,二十四岁的孙子开着车来接她,载着老太离开。

初春温润的阳光随风流动,漫上了碎石与老木梁,挖掘机推倒旧墙,灰尘扬起来,半空中阳光破碎。

日头偏西,阳光被高楼挡去,工人下班,巨大的机器伫立在废墟旁,刚放学的孩子爬上废墟玩闹,吓得爷爷奶奶在底下大喊,孩子们嬉笑着从碎石堆跑下,跑回高楼小区里。门卫张大爷抽烟看着废墟,对一个无所事事的小年轻说:“这些老房子我小时候还挺热闹的,街上有卖糖卖衣服的国营铺子,还有一家照相馆,是阳城最早的照相馆。”

太阳落寞,换了新月。

小张是柳树街派出所的一个小民警,那天下午他坐班,社区李奶奶拉着一个陌生女人进了派出所。李奶奶平日里热心,社区大大小小的事她都爱管,一些闲碎的小事也喜欢往居委会和派出所跑,社区里的人都认得她。

“李奶奶,今天又有什么事啊。”小张迎上去,怕她又闹事。

“小张,今天上班呀。”李奶奶笑吟吟的,今天心情还不错。

“对啊,李奶奶你可不能没事就往派出所跑啊。”小张伸手去扶她。

李奶奶想起什么,轻轻拍了拍小张的手,“瞧我这记性。这个女人她说她要找儿子。”

小张这才注意到那个女人,她穿着一身花布衣裳,局促地站着,半长的黑色直发遮着眼睛,她不时地用手去撩拨,小张从间隙里看清了女人,三十岁的模样,五官很美,只是面色暗沉。

“从昨天早上起她就在街上晃,今天又看到她了,拿着一张照片不停问路人和街边店里的人有没有看到照片上的孩子。照片上确实有她和一个小孩,她说小孩是她的儿子,其他也问不出什么,就找你们派出所,应该能帮她吧。只不过那照片,有些奇怪。”最后一句李奶奶说得很小声。

“哦。你好,可以给我看看你儿子的照片么?”

女人不做声,李奶奶碰了碰她,示意让她把照片给小张看看,女人这才缓慢地从上衣的口袋里拿出照片递给小张。

照片上确实有一个小男孩,大约四五岁,照片上笑着的女人也确实是眼前的女人,只不过照片上她穿着花布裙子,照片上的女人戴着一块玉佩,而面前的女人却没有。照片的背景是迎客松,小张小时候妈妈带她去照过这样的照片,一张织布上迎着海滩或者东方明珠,面前的人笑着,仿佛真的去到了背景上的地方。

奇怪,确实奇怪,那照片居然是黑白的,他们的穿着也明显不是这个现代的装扮,除非是某种艺术风格。

或许农村贫穷,或许从农村进城丢了儿子,小张这样猜想,他打量这个女人,不敢确定。

“你叫什么名字?”

“名...名字?周....周春燕。”女人顿了好久才说出这样一个名字。

“身份证呢?”

女人不说话,李奶奶给小张说:“她没有,我们问了她的。”

农村的黑户么?

“你儿子叫什么名字啊?”小张继续问女人。

“三,三娃。”女人眼里噙着泪。

“三娃?全名呢?”

女人咬着嘴唇说不出来。

“你说她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呀?”李奶奶把小张拉到一边,“她应该是农村出来的吧,是不是精神受到了刺激,跑出来了。”

“可是照片上的女人确实是她,估计这里面还是有些什么事。李奶奶,我先让她在派出所先住几天,我找找她儿子,也查查她,把她的情况给上面反映,如果确实没结果,她生活没法自理,我就帮她找收容。”对于这个棘手的问题,小张也只能这样办了。

“哎。好吧,我就先走了。”

“诶,好,慢走,李奶奶。”

女人没有在意李奶奶离开派出所,只是紧紧盯着小张手里的照片。

小张发现女人时刻注意着这张照片,他安慰女人,“马上,我扫描了就还给你,你先坐着。”

女人没有坐下,仍旧盯着照片。

小张无奈,用打印机把照片扫描进电脑里,再把照片还给女人,女人急忙抢过照片,捂在心口。

小张把小孩和女人的照片截下来在人口库里对照,没有结果,这个女人和小孩没有任何的身份证明文件,根本无从找起,只得在内网里挂了文件,让同僚帮忙找找。

“你先在派出所住着吧,我们有临时的房间,我帮你找儿子。你儿子是在哪儿丢的啊?”小张看见女人神情焦急,不停地往派出所门口看。

女人正眼看向小张,“我们就是住在朱家巷,三娃那天放学后就没有回来,我一直没找到他。”

小张诧异,朱家巷老房子前天被拆,前几年早就没有住了,莫非这女人真的精神有问题。可是这女人为什么一直执着于朱家巷这一片地方呢?估计是有原因的。是男人么?被男人带走了孩子?

“我去帮你找,你这样出去也没有收获。放心,我有你儿子的照片,会帮你找到的,你要相信我们。”小张觉得找最近独自带孩子的男人会是一个方向,他准备这样先找找。

“你会找到么?我等了他好久了。”

“放心吧,我帮你找。”

“那先谢谢你,我真的好想他。”

“嗯,交给我。”

小张让同事安顿好女人,他拿好资料,奔往社区的居委会。

他问主任最近是否有单独男人带着一个四五岁的男孩,或者有家里突然多了一个四五岁的男孩的情况。主任替他找了几户资料,他挨个访问,发现都不是关于那个女人和孩子。

如果不是朱家巷社区呢?女人会不会记错了,小张又跑了附近几个社区,都没有相关的消息。小张想多跑些地方,但已经过了下班的时间,其他的社区办公室已经没人了。

小张怅然回到办公室,女人还坐在大厅等着他。

“小同志,找到我的儿子了么?”女人眼巴巴地看着小张。

“没有,明天我继续出去找,你先休息吧。”

“我想自己出去找。”

“天已经黑了,你就在这里,这里也安全。”小张依旧觉得女人可能精神有问题,怕她出去惹事或者伤到自己。

小张找了一天、两天,依旧没有收获,女人的情绪越来越难以控制,常常夜里歇斯里地地大哭,吓坏了值班的同事。

所长找小张谈话:“小张啊,那个周,周春燕,你到底有什么线索没啊?”

“没有,但是我正努力在找。”

“你都快把阳城找遍了,这样也不是个办法。她说她孩子丢了就真的丢了啊?万一她只是恰好和那孩子照了一张照片而已。”

“可是...”

“好了,别说了。估计周春燕精神状况有问题,这么久也没人来找他,发了寻人启事也没用,你去找医院帮她检查一下,开个证明,把她放到收容所去,如果内网有消息了,再说吧。”

“哎,好的。”小张点头。

下午医生来了,给女人安排了检查,她一直坐在那里哭,一直不停地哭。

小张无可奈何,在一线久了,看过太多人间悲苦,自己也只能默默看着。

手机响起来,是市区公安局里的前辈。

“喂,小张。”

“怎么,老李。”

“你在内网挂的那则寻人启事有消息了,你来市里一趟吧。”

“啊,好,我马上来。”

“医生,请麻烦等一会,关于她可能有消息了,我去一趟市里。麻烦了。”

“周春燕,我可能找得到你儿子了。”

女人停止了哭泣,满怀期待地看着小张,她眼里有光。

小张开车到了市里,老李接待了他。

“小张,我找到你传的那照片里的小孩了。也是无意间,接待群众访问时例行询问找到的。只是...”

“那在哪?带我去看看。只是什么?”

“只是,我们接待的那个中年男人说,那是他爸。”

“他爸?”

“是的,他还给我看了他手机里他爸小时候的照片,长得确实一样,而且,他爸去年就去世了。”

“...那你有没有问另外一张照片,是不是他爸的母亲。”

“他也说了不知道那张照片上的女人是谁。”

“为什么?有他电话么?我们可不可以联系他。”

“倒是可以。”

给那中年男人打了电话后,他很快就来了。小张问他照片上的男孩是不是他的父亲,中年男人拿出了他父亲小时候的照片,小张仔细对比,确实一模一样,可是中年男人照片上抱着男孩的人却不是那个女人。

“这才是我的奶奶,我爸爸的母亲,至于你们照片上的女人我真不知道是谁?”

“你仔细看看呢?”小张不明白,那女人到底是谁。

中年男人接过小张手里的扫描件仔细查看。

“等等,这是一块玉么?观音的形状。”中年男人指着女人脖颈上系的东西。

“是的吧,怎么了?”

“我父亲也有一块一样的玉,形状大小都差不多。我很小的时候,他就有了,小时候家里穷,他也一直舍不得买,我问过他,他不给我说,只是说是一件很重要的东西。这女人到底是谁啊?”

小张一时语塞,“你父亲叫什么名字?”

“方岳明。同志啊,到底有什么事啊。对了,关于这玉还有一件事,父亲在病床上的时候,曾经握着这玉哭了一次,嘴里说着‘三娃想妈妈了。’我也不明白,父亲让我好好保存着玉,不要遗失了。”

“三娃,这。我们现在,初步估计,这女人应该是你父亲的亲生母亲。至于为什么她离开了你的父亲,我们就不知道了。”

“不会啊,怎么可能。我奶奶和我父亲关系一直很好。”中年男人不相信。

“其实我们也不相信,现在这个女人还在我们派出所里。”

“怎么可能,白日撞到鬼了么?她肯定是骗你们的。”

“白日撞到鬼,不会吧。你把你父亲一些照片扫描给我,还有,你可以给我讲讲你父亲的经历么?我去确定一下。”

“好的,同志。”

小张拿到照片,也听中年男人讲了他父亲的经历,这小男孩的身世大概清楚了,他小时候离开了亲生母亲,后来被别人收养。那女人应该是精神有问题,难道只是恰巧和照片上的人长得像而已?

带着疑问,小张回到派出所,已经是晚上了,派出所里乱作一团。

小张拉住一个同事问:“怎么了?”

“刚刚周春燕为了逃走突然发狂,几个大男人都拉不住她,现在也不知道去哪儿了。她一发作就弄倒了所里的桌子柜子,她好像不是人...”同事眼里有不明的惊恐。

“怎么会?”小张拿着文件跑出去,他大致确定女人应该在哪儿。

今夜有月亮,春月夜的风是剪裁得当的绸缎,软柔光亮。朱家巷的废墟静止在月光里,旁边小区的万家灯火似乎越来越远。

废墟里有一豆灯火,那里还有一间老房子,小张走近,门前木质的匾额写着“春风照相馆”右下角有一只衔着树枝的白鸽。

房间里亮着灯,里面玻璃柜台后有一个男人,戴着黑边眼镜擦拭着什么。

衣着是老式的打扮,小张疑惑地走进去,那男人似乎没发觉。这房间不大,后面的墙上挂满了照片,都是黑白的,照片上的人或爽朗或羞涩的笑着,有的抱着小孩,有的是夫妻,有的一个人挺挺站立,显得英姿飒爽。

照片很新,可却是老时光的样子,小张招呼男人,男人没有反应,应该真的看不见他。

“老板。”有人进来了,是个年轻的小伙。

小伙子脸上带着羞涩幸福的笑,看着老板,不好意思开口。

“怎么,小于,还不好意思开口。”男人打趣小伙子。

“哈哈,今天和她领了结婚证,来照结婚照。”小伙子挠了挠头,脸红了大半。

“哎哟,恭喜。谭家小妹呢?”

“她在店外面害羞不敢进来。”小伙子向门外看了看。

“进来进来,今天是好日子,大哥早就给你们准备了红蛋。”

“不,大哥,不用这么。”小伙子推辞,男人还是塞给小伙子两粒红蛋。

“谭小妹呀,快进来。”男人向外喊。

这时屋里又走进一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她穿着大红袄子,脸上的笑容和小伙子一样,只不过更羞涩,她双手摆弄着粗黑的麻花辫,不敢和小伙子对视。

男人让他们进了里屋,几道闪光后,小伙子牵着姑娘走出来,同男人道别,男人摇手,对他们说:“新婚快乐。”

小张也不自觉地开心,他也意识到自己似乎看到的是五六十年代的场景。

那这里就应该是五六十年代的国营照相馆。

光影交错起来,照相馆里人来人往。一家人来照全家福,朋友相聚也来留下纪念,小孩子的满月与百天照,老夫妻和新婚夫妇的双人照。不管是谁,男人都热情迎接,照相馆里铭刻住他们最快乐的瞬间。小张又看到初见的年轻夫妇,他们取走结婚照,之后又带了孩子来照全家福。

那个时代很艰难,但照相馆是幸福的。

画面流转,直到小张看到了她。

对,那个女人。

她没穿花布衣裳,一身蓝色的女式中山装,袖口还打了一个补丁。她走进照相馆四下看着。

“春燕啊,来照相么?”

女人转过身看着男人,欲言又止。

“还是要卖么?”

女人哽咽了一声,“养不起呀。第三个男孩,他爸还是说要卖掉。”

“哎,最近大家生活都不好。”

“对啊。”

“春燕,你应该留一张和孩子的照片。”

“可是,可是家里都接不开锅了。”

“我送你们。”

“这样好么?”女人惊喜地看着男人。

“没事,我这新到了一件花布衣裳,肯定衬你,明天带着三娃来,我给你们照。”

“谢谢陈哥。”女人的眼泪已经止不住。

第二天,女人带来了孩子,是照片上的那个男孩子。女人换了花布衣裳,戴着一块碧绿观音玉佩,男孩子一个劲地夸“妈妈漂亮。”女人在男孩的脸上亲了又亲。

白光闪过,时间被定格。

照完相,女人又换回中山装,连声道谢过,抱着男孩离开了照相馆,走起路有些虚弱。小张想追出去,但他发现自己不能离开这个房间。

之后,女人的相片洗好了,而女人却久久没来拿,男人满意这张照片,把它挂在墙上,他也在等女人,照片墙上的照片慢慢都有了归宿,只有这一张,一直被钉在那里。

直到一天,一个来店里照相的客人说,春燕死了,为了给家里人省吃的,饿死了。

照相馆的男人第一次没了笑容,他取下那张照片轻柔擦拭,然后挂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时光继续流走,照相馆的男人被拉出去批斗,这间屋子荒废了好久,之后又有人重新开了照相馆,他把黑白老照片都收在一个盒子里,照片墙上变成了彩色照片。衣服的色彩变丰富,背景也有了东方明珠和棕榈沙滩,照片上的人依旧笑着,男人女人,老老少少。小张又看到了那对夫妇,这次儿子生了孙子,他们又来照全家福。

来的顾客慢慢减少,照相馆支撑不下去了,老板放弃了这间房子,装老照片的盒子依旧放在角落里。它们将永远在那里,直到钢铁的利爪刺透了墙壁,砖石轰隆倒下,压碎了盒子,老照片永远见不到它等待的人。

小张拼命伸手去护它们,可是砖石直直穿透他的身体,砸在了盒子上,被一层一层掩埋。

为什么?

飞沙挥扬后,他见到了那个女人。

穿花布衣裳,没有戴玉佩,她直直地看着盒子被掩埋的地方。

“周,春燕。”小张喊她。

女人回头看着他,眼里是越过时光的哀怨与无奈。

“我找到你的儿子了。”小张双手颤抖地递过扫描件,“他被一家人收养,虽然也过得苦,但是生活平安,长大成了工程师,有了安稳的家庭和后代,晚年很幸福,他现在,他现在已经去世了,他在生命的最后还想着你。”

女人接过扫描件,手颤抖着抚摸图片上的男孩、男人与老人,她释然地笑了,她扬起图片,图片变得粉碎,变作席卷的风笼罩着废墟。

狂风呼啸,无数的欢笑与哭泣。

“我是照相馆化作的灵。谢谢你。”

风散后,黑夜变作了白天,春日早晨的太阳清透,弱水三千。

小张依旧站在废墟,他似乎在上班上学的人流中又看到了女人,却好像又不是她。小张不知道她再次上路又是去寻找谁的记忆,时光荏苒变换,那一刻的美好是一辈子越不过的执念。

执念不散,就永留人间。

end.

本文来源于葫芦世界的【千妖世界纪实】主题,该主题世界由葫芦世界平台作者马落西创建。

主题世界简介:这是一个人妖共存的世界,是平行宇宙中的另一个地球,时间是2017年。形形式式的妖怪秘密地、低调地混杂在人类社会中,而大多数人其实不怎么关心它们的存在。但随着妖怪数量的增多,人与妖的矛盾日益成为社会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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