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一场暴雨过后，地面的热气争先恐后地飞向空中，毒辣辣的日头又将自己火热、炽烈的光洒向世间。地面顺势又燥热了起来，这场雨来得快，下得猛，但却没下透，夏日的燥热依旧猖狂地彰显自己的威力，一点也没有雨后的干净、清凉和舒爽。就连马路两旁垂头丧气的树叶都还没来得及昂起它们高贵的的头，便又继续继续耷拉了下去。
天空中出现了一道彩虹，引得路过的人们纷纷驻足，树上的知了又开始暴躁了，用它那声嘶力竭的喊声，证明着自己对这燥热的不满。夏日的暴雨过后，反而带来了一种湿闷的感觉，这潮湿闷热的空气打在人的皮肤上，像是把人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又糊上了一层隐形衣，把人的汗毛孔都包裹了个严严实实。
我实在对这三伏天的闷热、潮湿没有一点点好感，便加快了脚步朝家走去。选择大伏天出来买书也确实是无奈之举，背上的书包也好像因为这湿热的空气，比以前更沉重了，加上面临升入高三的压力，我整个暑假都要在邻居王奶奶家补习，想到这里心里更是无端的烦躁。心头像是压了两座无形的大山，害得我喘不过气来。我活动一下酸痛的肩膀，叹口气闷着头要进单元楼。
“丫头啊，慢点儿，这么深的积水，就这么蹚着走，小心以后身子落病。”我抬起头，见王奶奶正坐在楼门口侍弄她的彼岸花。
王奶奶跟我家是邻居，是一名退休老教师，退休后一直义务帮助小区的孩子们补课。虽然八十多岁了，除了今年年初摔了一跤走路需要住拐杖外，身子骨还算硬朗。
“王奶奶好。”我垂头丧气地打招呼，老奶奶似乎看出了我有心事，“小妮子遇上什么难事儿了，来跟我说说，如花朵般的年纪，多好呀，年轻漂亮，生命有无限可能，大好的未来等着你呢……”王奶奶开导着，我把书包解下来，放在王奶奶的身边，看着她精心侍弄她的彼岸花。她神情专注，像是在完成一项庄严肃穆的仪式，她的额头上沁出的汗珠，顺着脸颊一直滴到了胸前的衣服上，她也毫不在意。这盆花本是她老伴儿一直在侍弄，但王爷爷去年夏天突发急症走了。现在王奶奶每天除了帮我们这群要升入高三的孩子们补课，就是侍弄这盆花，天天盼着它开花。
“下雨了，带它出来看看，今年一年它还没看到过雨呢。”王奶奶边说边盯着它盆里的花，自从王爷爷走后，王奶奶走到哪里，这盆彼岸花便会被端到哪里，她会对着花说话，帮它浇水施肥，就连她在国外的唯一的儿子想把她接走一起住，她都拒绝了。
她说，儿子来接那天，彼岸花的花枝是低着头的，说明自己的老伴儿更愿意她生活在他们共同生活的房子里，她怕老伴儿回来找不到她。
“他走那天啊，说这彼岸花开花的时候，便是他回来的时候到了，我得等着他。”王奶奶自言自语着，她的眼神亮而空洞，好像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世界。
2.
这一年里王奶奶除了侍弄她的彼岸花，其他的时间便是帮助前来补习的同学辅导功课。这占据了她大部分时间。
我招呼完王奶奶便朝自己家房门走去，忽听得“咕咚”一声，王奶奶摔倒在地。
一阵忙乱过后王奶奶被邻居们送到了医院，她在国外的儿子也赶了回来。不这一摔新伤加旧伤，王奶奶除了需要拐杖还需要轮椅助行。
但王奶奶虽然八十多了，双腿行动不方便，却是个热情、勤快、闲不住的人，她不服老，还曾经偷偷对我说:“闺女啊，你别看奶奶老了，但奶奶心不老啊，我什么都可以做的。”
王奶奶会转着她的轮椅把房间收拾得一尘不染，甚至连保姆都被她赶走了。
“我又不是不能动弹了。什么都能自己做，根本用不到保姆。”王奶奶倔强的声音从房间传出来。
“妈，我都说了，请保姆照顾你，我也好放心，丢您一个人在国内，我心也不安。这次受伤如果不是您一意孤行要一个人留在国内，怎么可能会发生？我这飞一趟国内搭进去的时间和金钱够请几十个保姆了……”王叔叔无可奈何。
“我的事不用你管，你走吧，你记得把我那盆花儿端到阳台上去。”
“你这老太太也真是够倔的，我爸走了，你一个人在国内，邻居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多不孝顺呢？”
“你以为你很孝顺吗？你才跑了几趟，就在抱怨自己浪费金钱，浪费时间来陪我了，你知道当年我怀孕，又辛辛苦苦把你生出来，接着又没日没夜地照顾你，浪费了我和你爸多少精力，多少青春和时间吗？”王奶奶火了。
“妈，你又来了，那你现在不要保姆照顾，，让你跟我去国外你又不去，实在不行，咱把那盆花一块带过去。”
“我哪儿都不去，我死也要死在这套房子里。”
“妈，你还要让我说多少遍，我爸已经走了……走了……走了……他去另一个世界了。他再也不会在这个世界上出现了，你也不用相信什么花开的约定了，他不过是为了让你度过他离开后的第一年，以后的日子你都会习惯的……”
“不，不是的，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他从来不会骗我的。而且我岁数大了，每天跟这群孩子在一起挺开心的，虽然我现在腿动不了了，但不妨碍他们每天过来补课。我跟着你去国外人生地不熟的，一点乐趣都没有，而且一不小心死了，我都找不到回来的路，都不知道去哪里找你爸。”
3.
王奶奶的儿子走了，他们最终约定请一个钟点工帮忙收拾家务，王奶奶终于还是退了一步了。
“到底是上了年纪了，要是我的腿没受伤，哪里用得着花钱请什么钟点工，这不都是信手拈来的吗？”王奶奶在一天帮我们补习完后，对着我感慨道。
“要是老伴儿在的话，我也不至于此啊！我一辈子争强好胜，谁承想是这个结局。”
“可是谁都会老呀！老了都会需要别人帮忙啊！我安慰王奶奶。”
“唉！当你们到了我这岁数就明白了……”王奶奶叹口气，转着她的轮椅去阳台看彼岸花了，“这花也怪奇怪，明明都到花季了，可还在这儿憋着……”阳台上传来王奶奶小声的嘀咕。
“奶奶，妈妈说明天会做您最爱吃的西红柿炖牛腩，我会记得帮您带过来。”
“西红柿炖牛腩，好呀，那也是我老伴儿最爱吃的。”王奶奶满是皱纹的脸上顿时绽放开来，像开出了一朵最灿烂的花。有几根白头发凌乱地扑到了她的额前肆意地颤动着，好像也被她快乐的情绪感染了。夕阳的余光照在她的脸上，像极了夕阳打在那朵彼岸花上绽放出来的光芒。
第二天中午，当我端着妈妈做好的西红柿炖牛腩匆匆跑去王奶奶家时，发现王奶奶正对着她的彼岸花自言自语:“老伴儿啊，你说今年这花咋就不开了呢，是不是你不高兴啊？还是我照顾得不好，往年都是你照顾它，它都会开按时开花，但今年却迟迟还没有开。你是不是已经走远了，我在这空房子里呀等得太久了，唯独这盆花能让我觉得我还能在这世界上有个牵挂，儿子大了，也不在身边，他有了自己的家庭。而我现在又哪儿都去不了，今年夏天比往年要热，我这身体也一天不如一天了。每天除了看到这些来补习的孩子能让我觉得生活还有希望，我就等着这花开了。老伴儿呀，今天邻居家的丫头说要带我们最喜欢的西红柿炖牛腩过来，我留着等晚上留跟你一起吃，晚上你也回来吧……”我看着独自在阳台上对着那株花喃喃自语的王奶奶，又望望客厅里王爷爷的照片，心头不由一酸。
我从小到大的印象里，王爷爷和王奶奶都是形影不离的，直到去年夏天王爷爷离开后，王奶奶开始变得神神叨叨的，会对着那盆他们一起栽种的彼岸花聊天，带它看每天的夕阳，带她看夏天的雨，冬天的雪。要不是他还能正常地帮助我们这群升入高三的孩子补习，邻居们都以为她疯了。
那天晚上，天又下了好大的雨，电闪雷鸣，一个炸雷接着一个炸雷在天空炸开了花，各种形状的闪电，更是在天空乱舞着。家家户户都躲在房间里，仿佛这世间除了电闪雷鸣的表演之外，再无其他。整个大地安静得让人害怕。
猛烈的风吹断了街边的大树。实时推送的新闻里说因为这场狂风大雨都出人命了。我没有心思理会这种热闹，躲在房间里静静地复习着我的功课。想着王奶奶会不会吃我带过去的西红柿炖牛腩。
狂风暴雨，电闪雷鸣，整整折腾了一个晚上，终于在天擦亮的时候渐渐停下来了。这场雨彻底把这个夏天的燥热给赶走了，清晨透着一丝清爽，下得怪透彻的。当我一觉醒来开窗，看到王奶奶家阳台上的彼岸花开花了。红红的，像极了生命的颜色，激情、热烈，但又不失沉稳。它静静地绽放着，好像在努力地迎接着着它生命中的第一缕阳光。
我兴奋地去敲王奶奶的家门，“王奶奶……王奶奶……你的彼岸花开花了，王奶奶……”
4.
那天任我怎么敲门，都没有得到回应，直到后来邻居们发现了不对劲，叫来了消防，接着来了救护车，王奶奶被担架抬走了。我看到她安详地躺在担架上，嘴角微微上扬，连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了不少。当天晚上，王奶奶又回来了，但是被担架抬着蒙着脸抬回来的。王奶奶的儿子也回来了。
后来，听其他邻居说，王奶奶被送到医院前，手里还端着我送过去的西红柿炖牛腩，她面前是王爷爷的照片，她的身体侧歪在轮椅上，她在轮椅侧翻在了地板上。
我哭了，我摸着王奶奶的照片，想起他平日的温和、慈祥。我抚摸她脸上的皱纹，想把它们抚平，那照片冰凉凉的，这股凉意顺着我的指尖穿过我的身体直达我的脚底板。而我身体的皮肤却渗出了无数的汗珠，这一刻在这个夏天，我感受到了入骨的寒意。
我跑去阳台寻找那盆彼岸花，我还没来得及近距离的看看它开花的样子，我想再看一眼那盆为王奶奶带来希望的彼岸花，可我寻遍了整个房间都没有发现它的踪迹。
“那盆花谢了，我让它陪我妈去另一个世界了。”我奶奶的儿子看到我焦急的神情解释着。
“不可能，我明明看到它开花了，整个夏天王奶奶都在盼望着它能开花。她说那盆花是她和王爷爷的约定，可她还是没等到……”
我哭了，哭的绝望。
“是我不好，那天晚上我应该留下来，如果那晚没有那么大的风声，雨声和雷电，我们或许能听到王奶奶的求救声，她应该有求救，她肯定当时动也动不了，她连手机都拿不到……她还是没有看到她一直想看到的彼岸花开花……”
“不，她看到了，她知道它一定会开花，所以她才会等，就像她执着地坚信我爸爸会在花开时回来一样，所以他才会在这套房子里执着地等着，我现在终于明白，她的等待并不是等着他回来，而是在等着自己离开，等着与爸爸团圆的那一天。而他的这种等待，在当时或许只有爸爸才能懂。妈妈之所以想要留在这座房子里，是因为她内心还有期待，而她一旦离开了，她连心底最起码的希望都没了，人活着不就是要有希望吗？不然他的世界就是灰暗的。我相信你那天一定看到了绽放的彼岸花，我也看到了，可是，在我看到的时候，它花已经落了，我想它一定是跟随妈妈去了。她终于不用再等待了，她终于做到了她想做的。
“现在看来她才是最勇敢的那个，我知道，其实，在我爸爸走的那一天，唯一能够支撑她活下去的就是那盆他们一起栽种的彼岸花，爸爸曾经承诺她，彼岸花开的那一刻他会回来，而她也坚相信他定会回来。”我印象中的王叔叔是个少言寡语的人，或许因为这次王奶奶的离开让他对生命，对爱情有了更深的不同以往的感悟，才让他一下子说了这么多。正午的天空朗晴朗晴的，多少帮我们把心头的阴霾扫去了一些。天湛蓝得没有一点瑕疵，没有一丝风，太阳仍然毒辣辣的，淡定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但这世间唯独少了，王奶奶和她的彼岸花，我想她应该跟王爷爷团聚了吧，她再也不用在这世间期待什么等待什么了，她终于等到这一天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