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前夕,打电话给在老家的老公,接通后,手机里首先传来的是家人说话的声音,然后才听到老公说:今天是老爷子的生日,我们兄弟姐妹一起做几个菜到公墓拜祭一下。我听了心下黯然,不知怎的心痛的感觉却随之袭来……心痛?为去世多年的公婆心痛?不会吧?是因为怀念太深?不是!对于过世的公公和婆婆,我心存的应该是愧疚,是这辈子都无法释怀的愧疚!
当然,我愧疚的不是我以前做了什么对不起老人家的事(我顶多也只能算不够孝顺而已),也不是因为没能和家人一起到公墓烧点纸钱祭拜而内疚,我愧疚的是作为晚辈的我当年眼睁睁看着老人的生命体征在自己面前一点点消失而没做“挽留”……是多年伺候因中风偏瘫的公公潜意识渴望解放的“残忍”……
十多年前,七十五岁依然身体健壮的公公突发脑溢血住院抢救,他膝下五个儿女忙前忙后,待病情稳定后便轮流在医院陪侍。老人大小便失禁,端屎倒尿,擦洗换衣没人嫌脏。端茶倒水,按摩身体没人嫌累。家人潜意识里总以为公公病好了会像以前一样精神抖擞地照顾大半辈子病病秧秧的婆婆。然而病危得救的公公出院后再也没能站起来!从此饮食起居得要人服侍,大小便不能自理。一辈子要强的公公哪能接受得了这个现实,见人就哭,要我们去给他买安眠药,没人理他,他就经常用那只好手放在脖子处做出掐的动作。家里曾有过中风瘫痪病人的人就会体会到这种痛苦:既不让人痛痛快快地生,又不让人痛痛快快地死!折磨病人也折磨家人。
从此,我们做为儿子儿媳每天早晨去把公公从床上抬到坐椅上,晚上再抬到睡床上。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从春到夏,从秋到冬……整整五年。老人从开始虚弱的身体、漰溃的精神到病情稳定心理上无奈地接受,慢慢习惯了这样的生命状态。
那几年我每天首要任务就是去公婆那儿报到,少一天都不行!记得有一次有远方的朋友过来做客,白天陪客人逛了几个景点,晚上在饭店聚餐,生生把公公忘到了脑后!因为这在我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公婆没有责怪,反而担心我们两口子是不是吵架了。我说怎么可能呢,再怎么也不会丢下你们不管呀。
熟话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照顾中风偏瘫的老人成了子女心头无法言说的负担!打个比方,如果照顾一个孩子,有时候忙了还能请亲戚邻居照看一下,而这瘫痪的老人却是托付不了别人的。再比如照顾一个孩子,从孩子出生开始就充满希望——会笑了,会走路了,会说话了,能上学了,一天一个样!而高龄偏瘫的老人却是无望的,用我大姑姐的话说:每天眼睁开就在等死。
不管家人觉得照顾病人的日子如何漫长,如何没有尽头,然而,结束的这一天终究还是到来了。五年后,偏瘫多年的公公因感冒引起喉咙肿痛。这对正常人来说两、三天就好的病,而在病入膏肓的公公身上挂了几天水也不见好转,反而越来越严重了。喉咙疼不能进食,喂一点流食也吐。二十多天吊瓶仍没有好转的迹象。时值寒冬,儿女们怕老人在过春节这个节骨眼上倒下便决定放弃治疗,任由已经瘦骨嶙峋的老人一点一点地耗尽身体内最后一丝能量,如油尽灯灭,如冬来草枯……
尽管我当时做了些貌似孝顺的举动,给公公喂汤喂水,顶寒风骑自行车去五六里外的超市买西瓜回来一勺一勺地喂汁,寒冷的冬夜怕大睁着眼等死的老人害怕陪坐在床边……然而现在想来其实那又算得了什么,没有了对生命的尊重,再孝顺也是虚伪的!此刻我独处在异乡的深夜,回忆起公公去世的情形,一种无言的伤痛又攫取了我的心,泪水不由自主地模糊了双眼……
记得公公去世前两天的深夜,睡在房间听到外间公公咳嗽,起来给他喂水,他喝了几口摇头表示不喝了。堂屋里的沙发床上大伯哥和二姐夫睡得正香,而他大睁着凹陷的双眼,没有一点睡意。我问他是不是睡不着?他点点头。听老辈的人都说,要死的人会看见先前死去的亡人,他也许会害怕吧?要不我来陪陪他。于是我回房间拿了件手头织的毛衣坐到他的床边。公公见我过来陪他,估计怕我冻着,叫我去睡觉。我说:你睡不着我陪陪你,没事的。他慢慢转过头看看我身上的衣服,估计是确定我穿着长棉袄,便不再坚持让我去睡。然而他开口竟然对我说出了这样的话:对不起啊!我说:应该的,不说!他听了点点头,像孩子样重复道:不说啊!他顺从了我的意思转过头去不再说话,直到睡着。
谁知道这竟是我听到的他在这个世界上说的最后一句话,以后他再也不想说话,姐妹们问他怎么不说话?他说喉咙疼。后来我经常想:他那时是不是想跟我说几句话?而我却阻止了他唯一想开口的机会。他到死都不说话不仅仅是因为病痛,还因为对我们这些子女的失望?是哀莫大于心死?是生无可恋?想到这,我悲从心来,在这异乡的深夜不完全是为了怀念,更多的是为了他生命提前结束的悲哀!是为了死亡在不能自主的情形下失去的尊严!是对逝去老人深深的愧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