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汾河谷地的原野上,几辆战车艰难地在暴雪中前行,历经战火的战马早已是疲惫不堪,无精打采地沿着河岸缓缓前行。每个战车上都有着不同程度的残损,诉说着那场刚刚经历过的前所未有的惨烈决战。人们用各种手段修补才能让这些战车在风雪中勉强通行,车前的横栏上都用一块厚重的毛毡包裹,以阻挡凌冽的寒风。
车上的食物已经所剩不多,然而前面的路途究竟还有多远,没有人能算得清。人们只好忍饥挨饿,困倦地蜷缩在车上,或睡或醒,无助地等待着旅程结束的哪一天。整个车队只是漫无目的地在荒野中寻路,谁也不愿意再露出头去驱赶马匹,任由马儿沿着河岸四处闲步。
车队中有一辆围着红色帷幔的车轿,车顶上覆满了厚厚的雪,红色有些发黑的帷幔在白色的天地之间显得格外的醒目。车轿在不断的颠簸磕碰中变得四处都有破损,人们用毛毡尽力围裹,才勉强能够抵挡风雪侵袭。坐在车轿中的是两个十几岁的女子,经过多日的风雪凌虐,她们的眼中也早已充满了绝望,清瘦而乌黑的脸上没有了一丝的姿容。天地间彻骨的寒冷,像无孔不入的幽灵一般浸入她们的骨髓,她们用了所有的皮衣包裹住身体都无济于事,只能在冰冻的空气中不住地发抖。
车轿前面的一辆战车的正中坐着的是一个满面乌须的中年人,眼睛透过纷飞的雪片紧紧地盯着车轿上随风起舞的狼旌若有所思。如同这屹然不变的天地一般,他也一直保持着这样的一个姿势,一动不动。战车不时的颠簸,都无法让他松开那紧绷的视线。许多次战车遇到了阻碍在雪地里打滑,人们下车去铲雪推车,群声沸腾的号子声和车辆剧烈的颤动都无法让他惊醒,他还是那样纹丝不动,不理会身边的任何一个人。
或许他是在感谢上苍,若是没有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雪,他应该早就身首异处,被乱军车马所践踏的粉身碎骨了。又或许是在怨恨上苍,这场出其不意的大雪打乱了他所有的计划,以至于功败垂成,狼狈逃窜,没有了君主的照应,更没有了土地和奴隶的奉养,变成了四处游荡的孤魂野鬼。他似乎透过雪的幕布看到了烈火中贼寇脸上那狰狞的笑脸,看到了夫人在烈火中流满鲜血痛哭的面容,看到了国人四处奔逃躲避追杀的绝望,更看到了野人和奴隶那写满了憎恨和贪婪的眼神。
这一切都来的太突然,让人猝不及防,胜利的荣光和失败的屈辱只在顷刻之间便毫无征兆地发生了转换。他的内心中充满的或许是悔恨又或许是仇恨,没有人能说得清,谁也无法知晓他那如炬如炽的目光中到底掩藏着怎样的内心。一路逃亡的这十几个日夜中,他始终都是这样的一个表情,没有痛哭,没有哀怨,更没有忧伤,有的只是那始终如一的发红的双眼。
他的身上覆满的雪柔顺自然宛如原野的落雪,没有一丝的褶皱。他是如此的绝望,又是如此的坚定,让人无法猜透他的心思。只是透过纷飞的雪片,在厚重的斗篷的掩盖下,隐约能看到从他发红的双眼中,喷射出的炽热的光芒,让人不寒而栗。
在他身旁的两个人早已陷入了熟睡之中,也是同样的安静。在他右侧的是一个面无须髯的年轻人,那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虽也算是历经风霜,受尽了苦难,但是那蓬头垢面含着沧桑的的外表却始终无法掩盖他内心深处的稚嫩。他全身紧紧地蜷缩在一起,局促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身体被一件华美的斗篷所包裹,似乎是在躲避着连日来所受到的恐慌和惊吓。而他的脸上不时地流露出的笑意,似乎还沉浸在往日的欢歌之中,完全忘我地怀念着过去的种种美好。
中年人左侧的是一个长髯的大汉,身强体壮,几乎占据了车上大半的空间,睡姿也四平八稳,似乎都这种艰难的场景是他司空见惯的样子。习惯了披星戴月,见惯了风霜雨雪,这些困苦对他来说早已见惯不怪了,辛劳的奔波也早就成为了他血液中无法择出的一部分。
年轻人在梦中低声地笑了起来,粗线的嗓音中仍然透着孩童的气息,在这暴雪肆虐的旅途中显得有些突兀。听到这阵带着嘶哑的笑声,中年人内心中突然感觉到撕心裂肺的伤感,忍不住抽泣了起来。这阵抽泣让一旁的大汉从冰冻中苏醒了过来,他看到中年人身体剧烈的抖动,急切地想要起身询问。中年人压低了帽檐,摇头示意他不必起身,大汉憨笑一下,还是起来跪坐一旁为他清理积雪,他也只是默默地看着,没有作声。大汉看他面容悲伤,一时间手足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便也不作声,跪坐在原地,静静地等待指示。
中年人没有动,只是用眼镜瞟了他一眼,过了许久之后他微微地沉吟道,“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
中年人唱此曲时,大汉心中仿佛被撞击了一般,心里一酸,就开始哽咽,听到这里,更是放声哭了起来,顷刻间便涕泪纵横,完全没有了那英武刚强的模样。
中年人也不劝解,只是眼中含泪地看着他,问道:“想家了吧?”
大汉不住地点头,却说不出话来。
“是啊。以往出征,经常数月不归,无论雨雪风霜,酷暑严寒,都视之如常,却从来没有过今天的这种感觉。”
大汉更加止不住自己的情绪,直接瘫倒在车上。中年人看他如此的失控,一时也没有说话,只是将手从包裹的衣袖中伸出来,拍了拍大汉的肩膀,便又凝神定住了。过了许久才又喟叹道:“我能体会到你内心的感受,我何尝不是这样。只是……”他顿了一顿,接着说道,“大丈夫何必做这般啼哭的样子,让人看见会耻笑你的。”
“我也实在是忍不住啊!走时实在是匆忙,也没有顾得上回家去,也不知道家中现在都是什么境况。假如家人被乱兵所掳掠,受到凌辱杀戮,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中年人又拍了拍他的肩膀,一时间也不知道该如何劝慰。他从来没有劝慰过别人,更多的时候他都是在鼓舞士气,说一些豪言壮语,不骄不躁不急不馁,满腹的雄心壮志,记忆中从来都没有过如此绝望的时候。可如今兵败如山倒,自己奋力血战才带了几十个随从仓皇夜奔,又遇到这样冰天雪地的境遇,自己都失去了分寸无人宽慰,更遑论去宽慰他人。可是思来想去,似乎也实在没有别的出路。
这十几天是他一生中最为颓丧的日子,虽然他没有说过一句话,但是周围的一切都是看在眼里的,在最初的几天里人们似乎还齐心协力,共同保护他,可是当人们看到他一蹶不振的时候,转眼间就逃亡了一多半,如今只剩下了这区区的十几个人。如果自己无法做到豁达,没有了主意,恐怕这十多个随从就会更加没有了主心骨,用不了几天就会人心涣散。到那个时候,如果他们还没有逃亡,结果只能是他们将自己的人头割下来回去领赏了。
尽管他相信自己身边的这个汉子对自己的中心,但是意外发生的时候,以他一人之力,恐怕也做不了什么能够挽回局面的事情,这个时候无论自己再颓丧,也必须坚持站起来,给他们希望。想到这些,他直起身来,对着那汉子说道:“事情还不至于这么悲观。贼寇虽然不知礼仪,但总归还是要有所顾忌的。贼寇若要想立足于天下,必然不敢对贵族之家肆意掳掠,若要立足于国中,也必然需要贵族们的支持,否则他们很快就会被诸侯所剿灭。若是实在不放心,我愿意奉上我的项上人头,让你驾车回去,保护你的家人——只要你能保证我这几个孩子的安全。”
汉子急忙拜倒在地,痛声道:“君伯万万不能有这样的想法,君伯对栾渠恩重如山,栾渠就算是冻饿而死也决然不会做出如此背信弃义的事情!”
“栾渠不要这样。”他急忙将栾渠扶起,“我说这些并不是负气的话,这也都是为了我自己着想。”
“无论如何栾渠也不会答应。若不是君伯怜惜,栾渠现在恐怕早已曝尸荒野了,哪里还能苟活到今天!只要君伯还在,栾渠就必定追随到底。”
“你能够建功立业,得列土封疆,那都是天赐福泽,我只是顺天而行,实在不敢僭为己功。然而此次国破家亡,让你随我流离至此,这的的确确是我的过错啊。如果真有什么闪失,我还有何面目接受你的侍奉,我该死啊!”中年人说完便掩面而泣,本已沧桑的面容更显的污浊。“可是你想过吗?”中年人痛心地说道,“这十几天来我一直都在想,我究竟该去哪里,该怎么做才能东山再起,让你们恢复家业,也不枉你如此的追随保护。可是我苦苦思索却没有答案,国君现在下落不明生死未知,料想也凶多吉少,而公子们也都死的死,逃的逃,以我们现在的实力,根本没办法找到他们,没有了国君和公子,谁来支持我们东山再起?”
“那栾渠就恳请君伯自立为君!栾渠誓死报君伯周全!”
“你……先不说这样是不是大逆不道,就算是我自立为君了又怎样呢?我有土地吗?我有城池吗?我……”
“没有就去抢,栾渠跟随君伯多年,能征能战,栾渠愿意为君伯去争夺城池土地。”
中年人依旧苦口婆心极力相劝,“就我们这十几个人,要去抢一座城池?你怎么就……唉!”
“君伯曾说过,殚精竭虑可以智谋胜天,君伯如若允肯,栾渠愿意一试,无论是诸侯的城池,还是蛮夷的寨栅,栾渠都给君伯夺一个回来。”
“太天真了你。诸侯若不承认,你夺了又有何用!”
“君伯若能霸有天下,何须他们承认。”
“你是越说越不像话了!一根筋!你明知道我已经没有可能了,你明知道继续这样下去,我的几个儿女就会跟我一起冻饿而死,你难道就不能替我想想?我生无可恋,可是我的儿女他们不该受此命运啊!”
栾渠犹豫了半晌,还是决然地说:“但不管怎么说,君伯尚且在外漂泊,我又怎么能弃君伯于险境而不顾呢?”
“如今我已经无家可归,逆贼可以容得下你们,却决然容不下我的。即便是回去,也只能看到断壁残垣和故人亡魂了吧!你不一样!你们都不一样!你可以护着他们让他们隐姓埋名继续活下去,谁也不认识他们,他们可以继续生活!”
“可是父子亲情重于山,恐怕他们宁愿多受些许苦,多遭些许难,他们也是情愿与君伯相守的。如果我就此丢下君伯,他们若是日后责难栾渠,栾渠必然有口难言,倒不如现在就追随君伯,保全父子亲情,栾渠也不会愧恨终生。”
中年人见他如此固执,实在有些啼笑皆非,不由得苦笑起来。“是我无能啊,落得如此下场,既不能保护家国君主安危,反而因为我这个累赘,拖累你至此,却不能让你与家人共享天伦。你如此忠心待我,我无以为报,实在是羞愧。”说罢便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了。
栾渠急忙上前稽首,说道,“天意如此,君伯何必如此自责?家中老小,皆受君伯之恩,他们怎忍心看君伯在外漂泊,衣食无着而不管不顾呢?如果我就这样回去,他们也一定会骂我是个忘恩负义之人,说我徇私情而忘公义,念家中老弱而废君伯之恩。如若君伯蒙难,他们也定会追随君伯而去,家中妇孺尚知大义,我怎能如此不知好歹?”
“你也不必安慰我,国人知道我的罪孽,一定早就恨死我了。即便是你的家人也一样恨我,我也不会埋怨他们,毕竟这都是我的过错。”栾渠不住地劝解,中年人便又说道,“当年第一次上战场的时候,祖父就曾经对我说,贵族之所以要上战场,就是要保护自己的土地和财产,如果没有了这些,就无法供养家人祭祀宗庙;没有了家人和宗庙的祭祀,诗书礼仪也就无所依附;没有了诗书礼仪,就会成为蛮夷,断发纹身,没有了羞耻心和荣誉感,这样的人跟禽兽还有什么分别。而为了保住自己的土地和财产,就必须要与其他的贵族上下一心,同生死,共进退,切不可为私欲而置大义而不顾。也正是因为如此,每次出征在外,我都会与同伴互相协助,共同进退。即使君侯任命我为卿的时候,我也不敢以高贵的身份自居而轻慢其他的贵族,因为我知道,只有这样他们才能与我一条心,为了共同的荣誉而战斗,所以才能取得不朽的功业。然而时至今日,我年岁日长,却连这些最基本的道理都忘的一干二净了,为了自己的一己私利……如今在这暴风雪中饥寒交迫都是我亲手造成的,我是罪人,身败名裂无家可归那是罪有应得,怨不得别人。”
大汉也是涕泪交加,哭声劝道,“天命如此,罪在国君不在君伯啊。国君逆天而行,惹得天怒人怨,自取灭亡,那是他咎由自取。但是君伯为了维系家国荣辱,已经是竭尽全力了,臣下没有谁敢真的去怪罪,更不该让君伯代国君受过。”
“你这算什么话,我做这一切都是因为我的私心你难道看不出来吗?国君已经任命我为卿了,可我还想要奢求正卿的地位才引发了这次的灾祸,难道不是我的过错吗?我是自作自受!”此时中年人的情绪突然有些激动,“你知道的!你知道我全是为了自己的地位为了更多的利益所以才这么做所以才会兵败如山倒狼狈逃窜你都是知道的!可是你为什么还要跟着我逃亡?你为什么还要为我辩解?为什么还要保护我还要替我抵挡追兵?跟着我你们都会死都会死的你不知道吗?”
中年人的情绪似乎再也控制不住了,猛然间从孤独的沉寂中爆发了起来,咆哮的声音让整个车队的人都警醒了起来,车队也紧跟着停了下来,人们的目光都望向这边,仔细地分辨着两个人之间的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