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善浩
日子装上了一对无形的翅翼,转眼之间又飞到了年关。
家家户户开启了一年一度的打扫清洗模式,贴对联,挂灯笼,购年货。年味被屋顶上的炊烟裹挟着徐徐萦绕,年味在大人小孩澎湃的胸腔里跳跃。我对年味最深刻的印象,便是红彤彤的春联了。
回溯到八十年代,年年腊月底,是老实本分的五伯父一年之中最忙碌的日子,他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常常唤我充当他的小帮手。村里断文识字的人,特别是那些上点年纪的老师们都前来围观,我夹在他们中间,磨墨汁搬凳子倒开水,甚至铺木板晾春联。
伯父写春联素来分文不取,通常情况下,连墨汁红纸都是倒贴进去。没外人的时候,常会听到伯母轻轻责怪的声音,伯父总是笑笑了之。
来请伯父写对联的村民,在口头表示感谢之余,从皱巴巴的烟盒里掏出一根香烟敬上,有的会顺便从家里舀上一杯自酿的粮食酒作为酬谢,客气的人家回赠糖果瓜子作为答谢。
烟酒不沾的伯父转手把这些散烟散酒分发给围观的“臭老九”们,并不忘说上一句,别光顾吞云吐雾而忘了赐教哦。老先生们讪讪一笑,岂敢,岂敢。
我乐意天天帮忙打杂,心里的那点小九九,甚至连每一个贪婪的眼神,似乎都逃不过专注写字的伯父的火眼金睛,他在停笔之际,都会适时地撮一把瓜子或花生塞给我。
“臭老九”们围着伯父挥就的“墨宝”发出一片啧啧声,我不知道他们是在品味笔墨的韵味,还是在品咂散酒的醇香。
内行人看门道,外行人看热闹,我对春联上的字还都认不全。拽接上断断续续的记忆,有二副春联尚可记起:“春满乾坤福满门,天增岁月人增寿”“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我如同上学一般天天早起,冬天的太阳习惯赖被窝,我静候太阳慢慢露脸,静候伯父开大门。我思绪游离,十分不解,伯父为什么大门上年年贴的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伯父名叫汪寿南,多年后我才联想到,这一定缘起于他的名字之故,这是后话。
我嫌伯父起床晚,嫌伯父就餐慢。也是奇怪,在校园我见了老师就抵触,唯恐避之不及,这个时候,我却巴望着“臭老九”们进入我的视线。诚然,他们都是“净末丑”,只有那些手攥糖果来取春联的人才是我心中的“生旦”。
温煦的太阳探头探脑爬上了山岗,伯父磨磨蹭蹭地剔着牙根,对我笑咪咪说,又这么早呀。我不发声,一边磨墨汁一边可着劲儿地点头。
伯父开始折纸裁纸,有人来取春联了,对每一位索取者,伯父都是反复丁宁告诫一句话,上联下联不要贴反了。我想到了课堂上的前景,班主任老师对着学生千叮咛万嘱咐。
除夕那天下午,伯父收工的时候叫住了我,左口袋装了水蜜糖,右口袋装了葵瓜籽,双手捧着最后那副墨迹未完全干透的红春联。
站在自家门口,我高着嗓门,爸爸,贴春联啦!父亲走出来,我左一侧身、右一侧身晃着鼓鼓的衣袋亮相给父亲看,双手递上春联给父亲。
我炫耀地问,爸爸,上联下联你分得清吗?父亲装模作样看了一会,挠挠头皮支吾起来。爸爸,不晓得了吧,我教你。
芳醇的墨香和灶头间飘来的雪菜炒豆腐渣的香味混杂一起,邻家的单响大炮仗也跟着“嘣”“嘣”“嘣”地助起兴来,这是我记忆中最挥之不去的新年味。
正月里,龟裂的大门是我家里最喜庆的焦点,我留意到来家里的客人,对着红彤彤的门联,会驻足良久细细观看。每每这时,我心里就翻涌起一股幸福的满足感。
2024.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