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为松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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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参与古风言情第1期“古风言情”专题活动。

1

皓月当空,千灯漂浮,夜如白昼。

从西州回到京州过的第一个元夕,我真正明白了火树银花这个词。

西州的元夕也算热闹,放河灯祈福,燃长明灯祝愿。但和京州的万家灯火相比,西州地广人稀,寂廖得发慌。

我在街上东瞧西看,总觉得稀奇。

丫鬟兰月亦步亦趋地跟在我身旁,当我拿着夜明珠做灯芯的灯笼询问她好不好看时,才发现重重叠叠的人影中,哪里还有她那娇小的身影。

“唉。”

逛街这事,两个人才有趣,一个人就显得无聊。

阿爹阿娘今日去郊外的月老庙重温当年偷摸约会的浪漫,留下我与兰月为伴,可现在,就剩我一个人了。心里陡然升起一股莫名的惆怅,眼里的风景便不再那般稀奇。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被挤进看变戏法的圈子里,手上的灯笼也被人趁乱抢了去。

“哎,我的灯笼!”

“好,好!”

变戏法的女子嘴里吐出烈火,引得一众人连连叫好,将我的声音淹没。

那女子穿着玄色窄袖劲装,一头青丝高高束起,打扮得同江湖侠士般利落。

打铁花、吞剑、长剑雕花……一炷香时间里,她展示了十八般武艺,丝毫不比男子逊色,连见惯了刀枪的我都忍不住鼓掌叫好。

待表演结束,人流散去后,我正欲归家,忽闻背后有人询问:“姑娘,这是你的灯笼吗?”

我转身,只见那人长身玉立,黑发束在帽内,将剑眉星目展露无遗。

他浅浅笑着,眸子里映出漫天明灯的亮光,更显少年人的意气风发。

脸颊有些发烫,我柔声道:“是的,谢过公子。”

他将灯笼递过来,我伸手去接,四目相对之时,仿佛周遭一切都不存在,我的眼里只有他。

万千天灯,皆不如他眸光动人。春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

2

回府后,我求爹爹帮我打听那人是谁。

爹爹镇守西州二十载,打过无数胜仗,将西羌人的领土压缩得只剩弹丸之地,将匈奴人逼回大漠深处,护得西疆数年安宁,被陛下亲封为镇西将军。

“安安,你可知陛下为何召我回京?”

陛下加封爹爹为安国公,召爹爹回京,并打算为我和右相的长子赐婚,意图留爹爹在京州定居。

翱翔四海的雄鹰,被剪掉翅膀关在黄金笼子里,终究会掉光羽毛,孤寂至死。

“你可是有婚约的。”

我朝爹爹福福身:“是女儿任性了。”

“有婚约又如何?安安若不喜,大可退婚。”

阿娘拨开珠帘,从内屋走出,指着爹爹鼻子破口大骂,“瞅瞅你那不争气的样子,难不成为了前途要牺牲安安一辈子的幸福?亏你还是个大将军呢,连自己的女儿都护不住……”

我悄悄退了出去,将夜明珠灯笼藏在闺阁深处。

阿娘是江湖女侠出身,不拘小节,脾气火爆,自是不愿委屈我。可她哪里懂得,功高震主,秦家的路快走到头了,万不可忤逆陛下。

不曾想,忤逆陛下的是右相长子楚泽川。

正月十六,右相带着楚泽川进宫面圣,跪求陛下将秦家小姐的赐婚对象换成自家二公子楚泽牧。换人选的理由,除了在场的三人,无人知晓。

陛下龙颜大怒,打了楚泽川三十大板,罚了右相一年俸禄,却也未拒绝他们的请求。

第二日,坊间便传言,右相家大公子瞧不上镇西将军的女儿,不惜掉脑袋也要求陛下换人。也有说楚泽川在民间有相好的,为爱拒婚。

第一种说法占主流,因楚泽川文韬武略,惊艳才绝,但镇西将军的女儿却是个病秧子,手无缚鸡之力,还貌丑无盐,实在不堪为将门之后。

阿娘听说以后,提着大刀就要去找爹爹,彼时爹爹已在宫中同陛下理论。

楚泽牧乃右相的妾室所出,而我却是爹爹和阿娘唯一的女儿,下嫁给他,爹爹着实为我委屈。

陛下斟酌再三,下了道圣旨将赐婚一事定死,我的夫君,仍旧是楚泽川。

这一次,他不敢再进宫,却是拖着还未痊愈的身体来将军府找我。

从踏进正堂瞧见他的侧颜时,我便打定主意,这个婚绝不可退。

3

“楚大公子,圣旨已下,一切已无转圜余地,你又何苦来找我?难不成我还能说得动陛下?”

他转身瞧着我,有片刻愣神,继而眸中升起希望:“是你?”

“秦时安见过楚大公子,”我朝他微微福身,却未接他的话。

他拱手回礼,眸色微沉,道:“秦小姐,楚某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

“我秦家,可是担不起抗旨的罪名。你楚家,难道担得起?”

楚泽川的脸垮下来,剑眉紧蹙。右相再怎么爱子如命,也不敢三番两次触怒龙颜。

“作为镇西将军的乘龙快婿,上战场杀敌建功立业,指日可待。”

武将女儿体弱多病,只得习文,文官儿子自幼习武,英勇不凡,我俩可是绝配。娶我之人,能分得爹爹手上的兵权,所以右相才不肯换做其他人,非要在自家儿子中挑选。

“楚公子,这不是你梦寐以求的吗?”我顿了顿,“自古高门大族的子女,都无左右自己婚事的可能,倒不如顺了陛下之意,保楚秦两家安宁,也圆你我二人心愿。就当我求你,别再任性了。”

兰月早就替我将赐婚对象的信息打听得一清二楚,只是未料到,楚泽川竟是那日还我灯笼之人。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天意。

威逼也好,利诱也罢,我啊,只求他能娶我,既保全了秦家,也顺我心意。

楚泽川不可思议地盯着我,满目震惊,踟蹰半晌,好几次欲言又止。

良久,他问我:“秦小姐可知女萝?”

言罢,行礼离去,徒留我立在原地,暗自神伤。

女萝又名松萝,在松上附生,依靠大树而居高处。他意有所指,比我做松萝。

不愧是天下文人之首的儿子,铮铮傲骨,看不上我这种依赖家族的女子。

那又如何?

皇权之下,我们不得不低头。

4

大婚定在七月初七,还有近半载时间,我却觉得紧迫。

我待嫁闺中,亲手为自己缝制嫁衣,甚少出门。

阿娘不悦道:“我当年和你爹,连个婚礼都没有,对着月老拜了三拜就结成夫妻。有情饮水饱,无情金屋寒。”

“娘,女儿想做他心里宜室宜家的姑娘。”

阿娘见我执拗,连连叹气:“安安,你该出去走走了。西街佑安堂有个骆郎中不错,你去瞧瞧,可别熬坏了身子,耽误婚期事就大了。”

我去佑安堂求诊,发现阿娘说不错的骆郎中不过是个未及冠的少年郎。

“小姐素日里,恐不喜锻炼吧?“

“我娘怀我时受了伤,导致我自幼身子骨弱,许多东西都碰不得。”

别人长在边关,风里来雨里去,太阳底下纵马奔腾。我长在边关,成日关在府中喝药,比京州的娇花还娇。

“练练五禽戏吧,强身健体,总归是不错的。姑娘家,也得为自己而活。”少年郎嘴角含笑。

他这劝慰的话来得莫名其妙,倒也在理。大婚流程繁琐,极其累人,我理应养好身子。

此后数月,我除了缝制嫁衣,就是锻炼身体,身子骨比之前硬朗不少。

楚泽川又同我见了几次,不过双方父母都在场讨论婚事细节,我俩没怎么说上话。

六月初十那次见面,他倒是难得多看了我几眼。许是我锻炼的成效,整个人显得精神不少,更符合他武人的审美。

送走楚泽川一行人后,阿娘带我去府中的星月阁顶楼,将京州风景尽收眼底。

此时日落西山,云霞镶金边,月上中天,清辉映余晖。

阿娘问:“安安,你看出什么了吗?”

我盯着月亮与太阳,片刻后有所悟,恍然道:“娘,女儿明白了。日月同天,各有其辉。这世间,男子能当天,女子亦可。”

阿娘狐疑地看了我好一会,摸摸鼻子,讪笑道:“你明白就好。”

“女儿知道该如何做了。”我提着裙摆小跑回屋,决定给楚泽川写信。

身后,传来母亲促狭的笑声,轻飘飘地没入云端。

“我只是想说,好美的黄昏。安安读书读得呆了,你改天啊,将她屋里的书都扔了。”

我听得真切,脚底生风,跑得更快了。

5

我写给楚泽川的信墨迹还未干,兰月火急火燎跑来:“小姐,蜀州急报,匪乱横行,楚大公子自请平乱,已行至城门。”

信纸滑落,恰好落到书案旁的蜡烛上,被火舌舔舐殆尽。

我来不及梳妆,提裙奔至城门处。

突如其来的暴雨从天空中倾泻而下,将我手里的油纸伞打烂,雨水湿透我的衣裙,长发贴在脖颈间。

楚泽川听到手下报信后,踏马而来。金甲银枪,他居高临下望着我,剑眉星目都被雨水模糊。

“秦小姐,我思忖再三,建功立业还得靠自己,不能麻烦你和秦将军。”

婚期在即,他这一去,往返至少三月,大婚遥遥无期。

“待我凯旋,以军功求陛下为秦小姐另觅佳婿,定不会牵连楚秦两家分毫。”

“你就这般厌恶我?”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充满不甘。

“对不起,我已有心上人。"

说罢,他率兵出城,再不给我问那是何人的机会。

我以为,他只是瞧不上我依赖家族,原来,他真的有心上人。以至于,等我片刻都不成。

手里的伞不知何时落地,我身子一歪,倒地不起,口中吐出淤血,转瞬被雨水冲得干干净净。

雨势太大,落在眼皮上重如千钧,越来越窄的视线中,一双雨靴越来越近。

我是在佑安堂醒过来的,骆郎中替我把脉时,我问他:“你都瞧见了?”

他不答。

此刻京州只怕已经传遍,楚家大公子为了躲避与秦家小姐的婚约,不惜在大婚前领兵剿匪。秦家小姐誓不罢休,狼狈追至城门,伤心欲绝,晕倒在雨里。

将门之后的脸面,都被我丢尽了。

“往事堪堪亦澜澜,前路漫漫亦灿灿。”骆郎中依旧笑得浅淡。

爹爹为了此事在上朝时和右相针锋相对,回府之后竟突发怪疾,卧床不起,无法言语。

6

婚期无限期推迟。

素来自由散漫的阿娘,日日寸步不离照看着阿爹。我则小心翼翼处理着府中诸事,礼貌地回绝各家想来探病的大臣。

坊间风言风语漫天飞,我只充耳不闻。

骆郎中日日来替爹爹把脉,都不忘提醒我勤加练习五禽戏,努力加餐饭。

三个月后,楚泽川大胜而归,顶着天下人的唾骂,用军功换同我取消婚约。

楚家大公子落井下石、拜高踩低、冷血无情,世家大族,果然利益至上……

舆论转向快得令人咋舌,我坐在楚泽川对面,冷眼笑道:“楚大公子如今也尝过颜面扫地的滋味了。”

“我心悦你不假,但我堂堂将门之女,被你三番两次侮辱……”我将那夜明珠灯笼推给他。

“对不起。”

他不知,那日,信上写的是“山高水阔赠楚君,纵马踏花向自由”。

我自有我的骄傲,不愿做依附他的丝萝,可他等不到和我商量如何稳妥退婚,便逃之夭夭,委实令我神伤。

可眼下形势,容不得我伤心。

“匈奴和西羌仿佛知道了爹爹生病之事,联合来犯。西州的将士们只服秦家,我已求得旨意,替父出征。”

“陛下这是趁势铲除秦家啊,你一介女流,如何能带兵打仗?”

我又何尝不知陛下的意思。

“我若在,将士们自是愿意听命。我自知没有将帅之能,故请你帮忙。待此事了却,你我便两清。”

“好。”楚泽川郑重颔首,看向我的眼神不同往日般清冷,似乎有了一丝认同。

“好,好!”

茶楼外传来阵阵喝彩,我们身处二楼,侧头便看见人群中穿着玄色窄袖劲装的女子舞剑如龙,一招一式皆虎虎生风。

楚泽川的视线再没有挪开过。

我心下了然。

上元节那晚,他看的压根不是我,而是我身后那卖艺后悄然离去的姑娘。

7

明面上,爹爹已痊愈,回到西州去御敌。

只有寥寥几人知晓,是我拿着爹爹的虎符回去的。

铠甲穿在身上时,我才发现如此重,可爹爹已穿了十多年,护着我无忧无虑地长大。

如今,该我护着爹爹了。

出了京州城,便听到有人唤我:“秦小姐,秦时安,时安,安安……”

我回首,只见一人骑着马踩着晚霞靠近。

那人笑容清浅:“小姐身体不好,带着郎中随行总归是不错的。”

楚泽川见状,打马远遁。

远山之上,最后一缕余晖转瞬即逝,我陡然福至心灵。

骆郎中,怕是阿娘早就选好的女婿。

“那就有劳骆郎中了。”

西州战事虽紧,好在有楚泽川用兵如神,我只需要捧个人场,代替爹爹坐镇中军稳定军心即可。

半年之后,匈奴和西羌投降,签订投降书,成为我国的附属国,年年朝贡,永不来犯。

回京一月后,爹爹便醒来,面色红润,一口气练两个时辰的枪不在话下。

只是宫里来人时,他立马神色萎顿,走路都要靠阿娘搀扶。

我看向骆郎中,他做势看向廊下的兰月:“兰月呀,你耍的这五禽戏姿势不对。”

阿爹“痊愈”后辞了官,我们在京城做起了小生意。

楚泽川来光顾过几次,每次我都嘲讽他孤身一人,恼得他终于把那姑娘带了来,扳回一城。

“骆郎中呢?”

这下轮到他嘲讽我了。

"坐诊去了。“

“我回来了。”

门口响起的声音时候拿捏得恰到好处,我看过去,相视而笑。

“她爹,你就说我俩在月老庙替安安求来的姻缘好不好吧。”

楼上,一对中年夫妻瞅着楼下,笑着咬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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