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周年了。
本文写于公公逝世百日祭,现如今,三周年了……
不能亲往尽孝,仅重读旧文,以寄哀思——
其实,本来想写一个“幸福”的标题,但是实在写不出来。
公公于2014年12月21日逝世,据今天,有百天了。
老王趁着清明假期回家,算是给公公祭百日。
我常常想,被土葬于地下的公公,又会经历什么呢?
第一次见面,是2009年春节,我跟着老王回河南老家,老人特别高兴,因为老王是他最小、也是最疼爱的孩子,带着未来的小儿媳回家过年,老人家的开心无须掩饰,连眼角的皱纹都是弯的。那时候的公公,由三姐一家照顾,我们到家的那天,大姐和大姐夫亲自到机场接我们,一起去吃饭,(还清楚地记得,那天,大姐拿了一杯饮料,跟我碰杯后,真诚的说:小闫,欢迎你来到我们王家!——大姐在我及全家人心目中地位极高,因为婆婆去世得早,公公基本凡事不操心,所以大姐一直是我们大家的主心骨)然后才送我们回家,三姐夫准备好了一挂大大的鞭炮,我们进门以后,他就吵嚷着要去“放炮”,终因为时间太晚担心吵到别人而作罢。
公公是个数学老师,新年那天,老人家郑重的拿了一份见面礼给我:一把硬币,一个小猴子的挂件。
公公在手掌上拨弄着一把不同面值的硬币,告诉我:你看,这些,怎么加都是“双数”。我一看,果然,大概有数枚一毛的,数枚五毛的,数枚一元的,总面值大概不超过二十元,我已经忘记了当时是怎样一种组合的方式,按照公公的组合,不管是面值之和还是数量之和,不管是总数还是各项随意搭配相加,都是“双数”——老人家该是想了多久,才能想出这样的组合方式呢?——在写这一段时,我尝试在纸上搭配,但总觉得搭配不到位,不知道老人家当时是多么费心,在组合满意之后,又该是多么喜悦,我知道,这是公公对我和老王的最真诚的祝福:成双成对。
我赶紧忙不迭的接过来,满口的感谢。
公公说:这个小猴儿,你拿着。
我看了看老王,有一点点犹豫,公公说:你就拿着,就行了。我只好顺从。
那是一个雕刻了一只小猴儿的挂件,从色泽、款式、配绳各方面看,该不是很值钱的样子,更不可能是古董。我属猴儿,老人家应该就是冲着这一点,专门为我准备的,我不在乎贵贱,老人家送的,就是美好的祝福,想来,该是老人家某天在外面遛弯儿的时候,特意买给我的——这份心最可贵,我很满足。
那时候老人家的身体还可以,每天早晨一个人出去遛弯儿,都能走几公里的路,每天去三姐家吃饭,步行上下七层楼,每天两趟,饭量很好,精神也好。
公公有二十多年的糖尿病,婆婆于2004年去世,公公一直一个人住,好在大姐、三姐住得近,经常有照料,几个哥哥姐姐家,经济条件都不错,老人家自己也有退休金,倒是吃穿不愁。但是年轻时生活困苦,节省惯了,孩子们给他买的各种衣物鞋袜,老人家都是小心的收藏,不舍得穿,据说在他自己的小屋里,积攒了几摞崭新的衣物,都是孩子们不同时期给买的。但是老人家每天就穿一双露脚趾头的袜子,穿一双快要张嘴的鞋,床上的铺盖也是破旧的不行。据说大姐曾经把老人家的破旧被褥扔出去,强迫他用新的物品,结果老人非常非常生气,自己走了几里地,硬是把破旧的被褥又找回来继续盖着,还几天不跟大姐说话以示愤怒。从那以后,大姐也就作罢。
老人家重男轻女的思想根深蒂固,据三姐说:他小屋里的各种新衣服新物品,他都分好了“堆儿”——这一堆儿给大儿子,这一堆儿给二儿子,这一堆儿给小儿子。三姐不无嫉妒的开玩笑说:哼,你别看我整天汤汤水水的伺候他,我们这几个闺女都不亲,他就跟几个儿子亲。
老人家外间的墙上挂了一副牡丹图,该是公公以前的某个学生的作品,似乎也挺有名气的,我认真看过,笔法很细腻娴熟。后来有一次带着澂澂回老家,三姐指着那张画说:澂澂,这是你的,你爷爷说了,这张画以后要留给你,别人谁都不给。
老人家对儿子,尤其是对小儿子的偏爱,可见一斑。
2009年,我和老王结婚,老人家跟大姐、二嫂、三姐一起来到深圳,我爸妈也来,两家老人算是正式见面。公公和我爸俩人相谈甚欢,虽然后来公公说,我爸说的话,他多半都听不懂,但是这并不妨碍两个老人有说有笑,还一起爬莲花山。
婚礼上,老人穿了一件大红色的T恤,相当的喜庆,但是脸上却一直没有表现的特别热烈。整个婚礼,公公手里一直抱着一个蒙了绸布的方形牌状物,后来送公公他们回家的时候,我曾经偶然触碰了一下,我猜想,那该是婆婆的照片——婆婆去世得早,据说,当年婆婆走的时候,最不放心的几件事之一,就是“小亚儿还没成家”,想来,公公该是带着婆婆来完成婆婆的愿望了吧。
我拿着话筒,当着全场的人,对老人家说:爸,从今天开始,我跟王**一起孝敬您。
但是我们真的没能怎么孝敬到老人。这其中的滋味,不是“惭愧”二字可以概括。
老人家很快就回了河南,在郑州,继续过着一成不变的日子:每天早晨出门遛弯儿,中午和晚上去三姐家吃饭,大姐和三姐,从物力到人力,鞍前马后,膝前身后,房前屋后,各种照料;后来,大哥大嫂换工作到郑州,也能时常照料;再后来,公公糖尿病加重,每天需要按时打胰岛素,都是三姐夫每天准点给老人家打针,定时定量定员;二哥一家,去北京之前,二嫂也经常带着孩子前后照应;二姐二姐夫,在爸身体最虚弱最病重的时候,更是把爸接回老家,随叫随到。
而我们,因一直远在深圳,我们有各种借口,工作忙,孩子小,路途远,只有春节回家的几天才能勉强陪一下老人,我们总是不惜高价买机票,为的就是能在家多住一天,虽然老人家从不缺钱,但每次我们离开,都会再给老人一些钱——似乎,只要我们花了钱,我们就可以买到“心安”。
老人对我这个小儿媳没什么要求,我经常问他,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我给你买。老人每次都会像天下所有的父母一样,说,我不需要,我啥都有。一次带完高三,学校组织去新疆旅游,我从新疆给老人家买了当地的皮帽子、皮护腰、皮护膝,据说老人非常高兴,可劲儿戴了两天,但后来说平常不戴帽子习惯了,越戴越容易感冒,而且那个皮帽子着实太暖和,老人嫌热,遂搁置。
老人总对我说:你把王澂澂带好,就算你大功一件。
老人总对我说:你有时间要多看书,多读书,好好教学。
风烛残年的老人,就那样,在某个你意想不到的瞬间,迅速的衰老,悄无声息,却又无可逆转。
几乎是从2012年以后,公公身体就很不好。大姐就在医院工作,公公以前的学生中也有很多是医生。公公一直住在郑州,医疗条件倒是很方便,但求医问药的过程,受苦受累的都是大姐和三姐她们,我们,仅仅就是多打了几个电话,而已。
2013年底,差不多是2014年元旦的时候,公公和几个子女以及之前的学生们(其实子女也是学生)一起吃饭,庆祝新年。期间,三姐说,爸,你看你的鼻涕都快流到嘴里了,说着就伸手给爸揩鼻涕,却发现,老人家歪在凳子上休克了。
那次的休克,虽然很快就得到了缓解,但是却给了老人极大的心理负担,毕竟不是好现象。
而且,几乎是从那开始,公公几乎就倒下了:脑血栓导致嘴角歪斜,糖尿病导致右眼失明,如厕时不慎摔倒导致腿部骨折,公公几乎是倒下了。
春节,我带着王澂澂去看望老人家,澂澂给爷爷唱歌跳舞,还给爷爷拿饼干吃,还亲吻爷爷的脸。公公一直躺在床上,歪着脸看着最小的孙女,却一直流泪——老人家无限悲凄地喃喃:以后再回来,我可能就见不到了……
澂澂跟爷爷接触不多,只有几次回老家的经历,一岁多的时候,爷爷还能带着小孙女去小区后面的公园里散步看火车,还在公园尽头找到了一家小卖部,门口放着三台摇摇车,爷爷满足了小孙女最大的奢望,把三架摇摇车挨个儿玩了个遍,澂澂至今记忆犹新。
身体的伤病几乎击垮了公公所有的精神支撑,这是最可怕的事情。人是要靠一点精神来活着的,但是公公的这点“支撑”,日渐垮落。
进入2014年,老王开始频繁的往家跑,节假日自不必说,即使是周末,老王也是周五晚上飞回去,周日晚上飞回来,为的就是能在家陪老人两天。每次最疼爱的小儿子回来了,老人总是特别高兴,即使在等待小儿子回来的那几天,老人也能歪在床上唱小曲儿。
但是,对于身边床前床后照料的儿女们,公公充满了怨愤,他开始骂人,嫌弃这个孩子不孝顺,嫌弃那个孩子不露面,嫌弃这个照顾的不周,嫌弃那个料理的不够。但其实,兄弟姐妹这么多人,哪个不是最孝顺的呀!
电话也少了。因为此时的公公听力也越发下降,再加上腿不便目不明(腿部的骨折后来做过手术,眼睛也一直进行着相应的治疗,其实都有了很大好转,但是公公总是不认可好转,总是心情低落面容悲戚),精力也越发不济,说几句话,他便不再多言。再不能像以前,只要小孙女在电话这边喊“爷爷”,总能听到老人热情开心的回应了。
直到那天,2014年12月21日。
周日,我带着澂澂在四海公园玩,老王一个电话:你们赶快回来,我们立刻回家,爸好像很不好。说完,老王竟开始在电话里抽泣。
我也开始慌了,赶忙给大姐打电话,大姐说:其实,爸已经走了。你先不要告诉王**,你们回来吧。
我当场在公园里失声痛哭……
等我们一路赶回郑州,又赶回老家周口,已是晚上八点多。一路上,我不敢告诉老王实情,小心翼翼的观察着老王的状态——但是,其实,我觉得老王什么都知道。
哥哥姐姐们都在,就等我们到家,所有的儿女才一起到村头路口烧“头道纸”……
守灵,发丧,下葬……不敢再回忆葬礼的细节了……
-没受什么罪,大家谁都没想到,前一天还做了透析和心脏检查,都挺好,我们还想着肯定能熬过春节,大家心情都很好。第二天,他自己靠在床边捧着吃了一大块烤红薯,吃着吃着,就往下一出溜,就走了。
-大家谁都没想到,第一天的检查结果出来后,我们都很放心,都各自回去了,我们还去外地摘果子去了。
-肾衰竭,已经油尽灯枯了。
-当时三姐就在旁边,马上就喊了医生护士,马上抢救,一分钟都没耽搁。
-前后不过十分钟。
-爸想妈妈了,他去跟妈妈团聚了。爸,以后你们俩在一起,别再吵了。
-妈,爸去找你了,他不让我们管他了,以后你好好管着他。
-爸走远了,走远了。
-爸,我多给你点钱,你现在可别不舍得花了,以前总要钱总要钱,要那么多钱,又不舍得花,你说你要钱干啥!
-爸,我们都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你放心走吧。
……
公公其实出生于极富庶的地主人家,当年爷爷家是当地极大极大的地主,据说整个镇子几乎都是他家的,但真的是勤劳致富使然。奶奶家也是有钱有势。土改,公公九岁的时候,被抄家,爷爷用一辆独轮的手推车推着奶奶和九岁的公公,逃出来,一路要饭,最后在王恭村安家。据说,爷爷当年曾经考上北大,并在北大就读了一个月,但最后被奶奶强拽回来,让爷爷继承了奶奶家祖传的中医。逃难后,就靠着爷爷一身中医的本领,养家糊口。爷爷于中年跌宕,早已看透世事,事事淡然处之。后半生便是行医行善,穷人们没钱治病,爷爷便送医送药,钱财不急。晚年的爷爷常说一句话:一天下来,够吃西瓜,就行了。
而公公,想来,九岁前后的天壤之别,给公公的心灵造就了无可磨灭的创伤,晚年的公公爱财且吝惜,儿女们说,那是以前真的穷怕了。
据说公公极有才华,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年轻时是县城里的篮球主力,也是农村里的掌勺大厨,只是晚年的公公疏于懒于各类活动。
据说公公脾气乖张,常常一句话堵死人,据说当年婆婆经常在后面为他圆场。
公公是独子,所以在我们这一代便使劲开花散叶,兄妹六人,三男三女,外人只看人丁兴旺,但辛苦自知,一介书生,两袖清风,公婆两人作为教师,只能用一天八节课的强度支撑整个家,支撑六张嘴。
——可是,现在孩子们都大了,都独立了,都有能力了,你们怎么就走了呢?
公公王廷献,享年78岁。
此为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