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风的衣裳
《生查子·元夕》
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
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
不见去年人,泪满春衫袖。
元夜,花市人来人往,一轮满月与杨柳的倩影遥相映照,一对恋人,依偎在树影下,时而呢喃细语,时而笑意嫣然,浓浓的爱恋,像一条小溪,在二人的心头流淌。
可是,这不过是上一个元夜,今年的元夜,是什么样的光景呢?月亮还是去年的月亮,灯也如去年那般明亮,然而,依依杨柳之下,却不见了去年的爱人,思情伤爱,怎不叫人泪满衣衫?
这首词作者是谁,历来倍受争议,一说为欧阳修,一说为朱淑真。近来,支持为朱淑真的学者居多。就词风来看,这首词确实与欧阳修的风格有很大不同。
若果真为朱淑真所作,那么,她当时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又是在什么样的环境下作的这首词呢?笔墨不多,却将一个女子思念情人却不得相见的怅惘忧伤,淋漓尽致地展现在读者眼前。
朱淑真是南宋著名女词人。唐诗宋词,是我国文学艺术上的瑰宝。宋词,或婉约、或豪放,姹紫嫣红、千姿百态,在浩瀚的文学长河里,犹如一叶轻舟,时而疾疾,时而悠悠,轻巧地穿过千年的时光,思不尽,意绵绵。漫卷着“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的豪迈和昂扬,也裹挟着“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的离索与孤独。
一个秋日的午后,阳光晴好,我坐在藤椅上,眼睛在书架上逡巡着。书架上方的绿萝,伸展着嫩绿的枝蔓,叶子垂落处,一本宋词赫然落入眼帘。这样秋意阑珊的日子,很适合读读古诗词啊。
信手翻开,便看到了这首《生查子·元夕》,穿越了千年的遐思,我看到了一个注重理学的时代,多才多思的女词人清丽哀婉的一生。
朱淑真,从小出生在官宦人家,环境优越,因才情卓越,容貌清秀,深得父母喜爱。深宅大院里长大的她,每天在花园里追着蝴蝶和蜜蜂,又酷爱着诗词和绘画。她的词清丽婉约,“一阵挫花雨,高低飞落红。 榆钱空万叠,买不住春风。”少女心事几人知?她与一个少年相爱了,两个人情谊深厚,却并不为家长认同。
因为在家长眼中,他和她在辈分上不合礼数,也不是与她门当户对的佳偶。他们的爱情,小荷才露尖尖角,便被掐断了根茎,初恋的花朵萎谢了,朱淑真被父母许配给一个官吏为妻。
她的丈夫早已听闻朱淑真的才女名头,欣欣然地想让朱淑真为他撑撑门面,因为他才情平庸,显然将妻子的名声当做他光耀门楣的一翎孔雀羽毛。婚后朱淑真发现丈夫的庸俗不堪,十分哀伤,但在那个封建礼教严格的南宋,离婚无疑为世俗所不容。
朱淑真也曾试着用深厚的文学素养来感染丈夫,只是,有些人就像冥顽不灵的石头,无论你怎样努力,也不能将之变成一块有艺术熏陶的灵石。长期处于一个屋檐下的夫妻二人,一个灵秀清奇,一个顽固不化,这样的婚姻,很难产生爱情的火花。
她的丈夫对诗词歌赋一窍不通,脑子里想的是如何钻营升迁,面对朱淑真的七窍玲珑心,他觉得她似乎不食人间烟火,她那些旖旎的情思,那些述怀的诗词,装点下门面还可以,用来过日子显然太奢侈。他甚至看不懂她的诗词究竟表达的是什么?
朱淑真的文化熏陶没有起到丝毫效果,她陷入了深深的失望之中。她的一腔才情,在这死水一般的婚姻里,不再亮丽光鲜。她常常回忆起,小时在娘家的大花园里看蜂飞蝶舞,在父亲的书房里跟父亲一起吟诗、作画。如今,她执笔的手,写下的全是哀愁,画下的皆是落寞。
长久的郁闷让她的身体渐渐消瘦,花园中风光旖旎,内心却是一片苦雨凄风,看不到花开,只看到花落。儿时最喜欢荡秋千,如今,望着东风中自由晃荡的秋千,却再无曾经的那般情致。落落凄凄之时,她的诗词亦是充满着悲戚:
《生查子》
寒食不多时,几日东风恶。
无绪倦寻芳,闲却秋千索。
玉减翠裙交,病怯罗衣薄。
不忍卷帘看,寂寞梨花落。
几年的婚姻,朱淑真感觉似乎耗尽了青春和能量,她无处可逃,无人能诉。曾经灵动的笔,如今执起竟是如此顿涩。她写下无数的诗篇,字字泪痕。她想过离婚,也羡慕早她几十年的李清照。名震四野的易安居士,拥有过令人称羡的婚姻,可是在丈夫赵明诚死后,也曾遇人不淑,面对后夫的不良,冒着连坐的风险,不是也毅然将他告至官府吗?
如今,她只是想离婚,为什么就那么难呢?
是啊,她们同为宋代的才女,却有着不一样的社会环境。李清照青年时期,生活的年代是北宋,虽也是封建礼教下,可是相对后来的南宋,男女的地位没有那么悬殊。而且,她与丈夫郎情妾意,爱好兴趣十分合拍。丈夫的开化,婚姻的幸福,使得她人生的格局异常开阔。
而朱淑真生活的南宋,正是朱熹领军的理学占着主导地位,封建思想愈发严重,女子同丈夫离婚违反三从四德,简直大逆不道。
后世之人常常将朱淑真与李清照作比较,其实二人才情相当,从小出生环境也没有什么差别。只是因为婚姻的幸福程度,造成了二人在史学、文学及后世影响上的差异。
李清照的词刚柔并济,既有小女儿的娇憨,也有大丈夫的豪迈。而朱淑真的词,几乎都是遣怀孤苦的心情,所以,在格局和眼界上,二人便不同。不同的爱情际遇,也使得她们的人生有着本质上的差别。
朱淑真少女时期,与李清照曾有过短暂交集,那时的李清照已近暮年,二人一见如故,成为忘年之交。倾心交谈之下,李清照将平生所学尽心传授给朱淑真,彼时,她们都不知道,李清照的词风和文化思想影响了朱淑真的一生。
朱淑真从骨子里想要做李清照那样的女人,只是,却没有赵明诚那样的丈夫来理解和支持她。年年月月的消磨,使得朱淑真越发憔悴,甚至懒于梳洗打扮。揽镜拂影,当真是人比黄花瘦。李清照那是思念丈夫患下的相思病,而朱淑真是所托非人、内心孤苦无依的抑郁成疾。
婚姻上的不幸,让朱淑真更加思念父母,当她想回家看望时,恰逢丈夫职务升迁赴外地上任。她的丈夫当然不能放过携上才女妻子去赢取政治筹码的机会。无奈之下,朱淑真只得跟着丈夫去异地赴任。
离家愈远,思乡情绪愈胜。官邸虽大,孤独却常常笼罩心头。她将满怀的哀愁诉诸笔端,纸上写满了离愁别绪。她的丈夫虽然没有情怀,却也认得愁怨二字,见到妻子满纸的所谓哀愁,怒从心起,责骂她只知吟诗作画而不擅女红。
原来只是不睦,却还未撕破脸皮,如今面对责骂,朱淑真愤怒之下,写下《自责二首》:
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咏月更吟风。
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
闷无消遣只看诗,不见诗中话别离。
添得情怀转萧索,始知伶俐不如痴。
好一句“始知伶俐不如痴”,这正是封建礼教下“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反讽之语。一代才女,竟抵不过一个会穿针引线的仆妇,真是可悲可叹。需要才女装点门面时,他觉得四壁都照拂着光芒,而不再需要这个美丽的花瓶时,他会觉得花瓶不如油瓶来得实惠。
在这样的婚姻里,朱淑真的才情确实是一种悲哀,如果她只是一个粗鄙的村妇,可能更要幸福一些吧,可惜,她不是。她有着敏感的内心和浪漫的情怀,她需要爱情的滋润。
面对丈夫的粗俗,她绝望了,主动搬出二人的卧室,开始了独居生活。丈夫本就不安分,这下更加变本加厉,他公然出入青楼,并娶了一个小妾进门。虽说封建社会,男子三妻四妾是常事,但是,本就心不甘情不愿的婚姻,再加上如此的变故,让朱淑真的心里更觉凄苦。
她的诗词中充满了愁苦:
《减字木兰花·春怨》
独行独坐,独倡独酬还独卧。
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
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
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
恰好此时,丈夫又要去别地赴任,朱淑真便推说自己身体不好,不宜长途劳顿,请求回娘家休息。丈夫正嫌弃她,便顺势同意她归家。归家后的朱淑真仿佛焕发了青春,心境一下子开阔起来。虽说只是分居,她却感觉恢复了自由之身。多年的愁苦,让她无心顾及容貌,现在她也注重打扮起来。
脱离了桎梏,她同时也有余力思念起曾经的爱人来。天遂人愿,她终于和少时的“竹马”联系上了。当“竹马”来赴约时,朱淑真仿佛回到了曾经的少女时光。她细心地梳洗打扮,换上轻盈的裙装,四目相对,爱意绵绵。
他们泛舟湖上,他为她擦去汗滴,也为她整理云鬓。这是朱淑珍一生中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她与丈夫分居,却并没有离婚。与情人的再次相逢,点燃了她幽闭已久的情感。她作了多首诗词,那些诗词一改之前的愁怨,而是情意缱绻,字里行间像是一个情窦初开的二八佳人,既羞涩又雀跃:
《清平乐 · 夏日游湖》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
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
如是几次的约会,旁人猜出了她的心思,开始议论起来。她的父母也知道了他们的事情,出面阻止她。
面对封建礼教的重重阻碍,朱淑真并没有退缩,她心里依然是少女情怀。她和情人的关系维持了十多年之久,他们爱得很苦,却又无力去改变这种境况。只是渐渐地,事情越来越糟糕,出面干涉的人越来越多。
她一方面承受着世俗的眼光和蜚短流长的冷语,一方面又要忍受相思的煎熬。她托人去信给情人,可是不知那边是忙还是迫于压力而没有来会面。
又一个元夜来临,她苦等不见情人,凄凄然地失望而归。情人的失约,给她带来无限惆怅!
自古才女都多情,也都想着与一个情意相合的人共度一生。可是,也许老天自有安排,给了你才情,便不会给你圆满的爱情。
才情满满的女子,婚姻多不幸福。即便嫁给了心爱的人,也多遭遇情变。有些遭遇背叛,有些遇到妈宝男,有些则无疾而终。
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卓文君与司马相如、柳如是与钱谦益、张生与崔莺莺、张爱玲与胡兰成……
如果朱淑真只是一个寻常人家的寻常女子,也许会庸庸碌碌地过一生,每天相夫教子,平凡而幸福。
而朱淑真是不甘平庸的,更忍受不了枕边人的平庸。可是她满腹的才华,在丈夫眼里只是装饰而已。就像孔雀的羽毛,再漂亮又有什么用处?就像他自己,虽资质平常,不是照样升迁吗?
尤其作为女子,一点点的与众不同也就罢了,偏偏有着卓尔不群的才情,诗做得再好,绘画再栩栩如生,有什么用处,反而愈发衬出自己的庸俗。
他不懂得妻子的追求,妻子诗中的典故他不知道,诗中的寓意他不明白,他只想要一个活生生能勾魂的女子就好。至于这个才华馥比仙的妻子,就留着让宾客称赞就好!
他们可以分居,但是,她不能出轨。当朱淑真的婚外恋情传到他的耳中时,他愤怒了。情人的失约,丈夫的责骂和家人的不解,使朱淑真万念俱灰,她选择了出家。青灯古佛之下,她以为的清净并没有如期而来,于是她再一次入了红尘。
然而,这却是她人生旅途中最后的一段时光。世俗的冷酷像是刀子一样切割着她的神经和心灵,她无力躲避。当她想念情人而不得时,感觉累了、倦了,倦鸟总要归林,可是她竟无处可归。神情恍惚间,她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召唤她,她循声而至,来到了河边。
也许,只有这河水才能带走她的哀愁,洗刷她的灵魂吧。她最后遥望着情人所在的方向,投身河水。那一年,她四十五岁,那一天,大雨滂沱。河水呜咽着,将她拥抱入怀。
一代才女香消玉殒,当人们将她打捞上来,见她穿的是从前和情人在一起时常穿的衣服。她的父母虽然悲痛,却仍然不会原谅她败坏门庭的行径。他们没有让她入土为安,却将她焚化,尸骨无存。她的父亲将她的“堕落”归罪于她的诗词,愤然将她的呕心力作一并焚烧。
幸好,因为她生前的名望,她的诗词被广为传诵,后来被一个慕名而来的人整理出集,名为《断肠集》,于是,朱淑真和《断肠集》便流传至今。
只是,因为当时的礼教,朱淑真的行为无异于离经叛道,统治阶层及家庭的刻意隐瞒和弱化,她的文学地位并没有与她的才学相匹配。
若论才情,她是不输李清照的,只是因为人生经历影响了她的格局和视野,所以,在文学史上,她的地位远远低于李清照。但我想,她应该不会觉得委屈,因为,在她的心里,是那样地崇拜李清照,居于其下,她心甘情愿吧。
斯人已逝,掩卷沉思,在为朱淑真感伤的同时,也真是庆幸自己生活在如今这样一个开明的时代。尽管没有朱淑真们的才情,可是也做着力所能及的工作,与男人一样,可以为了心中的梦想勇往直前,而不再需要仰人鼻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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