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云海清清
乔希，对，就是这个名字，这是个女人。
这个女人现在就坐在镜子前，头上还夹着一片卷发夹子，她额头窄小，额头中间似乎还有一个浅浅的坑，她脸盘看上去却不小，衬着一个小鼻子，陷在满脸的肉堆里，她抬起眼睛，看着镜子里自己翘起来的头发，然后缓缓地用嘴巴吹着气，下嘴唇朝上，眼睛也朝上，直盯着自己的被嘴里的气吹高了的刘海，这让她那张脸似乎像一个忽大忽小的气球。
这是间街头的小理发店，进门就对着一个洗头的小房子，挂着浅蓝色的布帘子，左右都是镜子，前后都能看到，是你能想象的那样简单，摆着几把椅子，架子上有几个梳子，几个推子，几个吹风机，还有一些什么油，刮胡子的，卷头发的夹子之类，总之有点乱，地面上还有头发碎屑。
开店的是个河南女人，瘦小，白皙的脸，扎着卷卷的马尾，身上还穿着白大褂，整的有点像个医生，这个时候，她从乔希的头上取下了最后一片卷发夹子，然后动作有些慢下来，她前后左右对着镜子在乔希的头上抓着，似乎这样就能抓出更漂亮的头型来。她表情专注，但看起来又有些拘谨，因为下面的这张脸配上这卷发无论如何也很突兀。她小心翼翼地尽量让卷发遮住乔希已经凸出来的两颊，尽量让他们显得窄一些，似乎难了点，女老板用牙齿咬了咬下嘴唇，然后把目光停在了镜子里乔希的脸上。
乔希看到女人的眼神，然后，她从蓝布围衣里探出手来，把自己的刘海朝后面使劲压了一会，这时，从乔希左侧后方的房子里传来哐啷一声盘子似乎打碎的声音，乔希斜着通过镜子瞥了一眼，原来是理发师的女儿正在里面拿着一个轻铁盆，盆子里面放着一些白瓷盘子，白瓷盘子互相碰撞地直响。乔希不再看她，但是女孩却偷偷瞧了她一眼，乔希觉得似乎那孩子要憋不住笑了起来，但最终她没有笑，因为她的母亲正站在乔希的身后发着呆。
就这样了？乔希对着镜子问道。按道理，这样顾客不满意的情况，理发师都会继续再倒腾一会，直到顾客满意为止，可现在已经不能再剪了，因为再剪下去，估计就会胡乱地竖在头顶上了。
理发师抱歉地笑了笑，然后又轻巧地用梳子把乔希的刘海梳下来，斜斜地搭在左额上，她用手再一次压了压，这次看着似乎顺眼了一些，她有些满意地对着镜子里的乔希笑了笑，又从乔希前面的镜框里取出一面小镜子，对准乔希的后脑勺照了照。
乔希站了起来，她脱下围衣，她的脸有些涨红，她看着那缕又翘起来的的刘海，从理发师手里拿过镜子，侧着脸看了看自己后面的头发，非常蓬松，而且足够大，让她的脑袋凭空又大了一个，仿佛在头上顶了个小丑的假发。
这样不行，乔希不自觉地低声地吼了出来，理发师拿着梳子的手随即震了一下，很快又缓过神：要不然您看怎么剪？
乔希觉得这理发师也够蠢的了，如果自己会理发，还跑到这干啥？关键就是这个问题，现在她丑到连她自己都讨厌自己，她已经很胖了，胖的她讨厌了自己很久，如今这个滑稽的头，她得让理发师赔偿才对，对，她就这么决定了，然后两眼看着理发师：你觉得这剪得能行吗？你把我毁了！
你把我毁了，这话从乔希的嘴里说出来，她喜欢这样说，她经常这样说，自从母亲离家出走后，她不止一次这样说过，别人毁了她的生活，毁了她的东西，毁了她的一切，甚至她的男人也被一个狐狸精毁了，昨天白天她男人还跟乔希吵了一架，她就骂他：是那个狐狸精毁了我们的生活，他男人没有瞧她，只是低声咕哝了一句：为什么不问问自己呢？
乔希不喜欢问自己，她现在看着理发师，两只手不自觉拍在了理发店的那张不甚结实的桌子上，是的，眼前这个女人毁了自己，这是不容置疑的事情，谁又能说什么。
理发店老板抬起眼睛，有点不自然地看着她，她大概需要点时间，看看怎么解释，她就这么盯着看了一小会，乞求道：要不然您看怎么办？
怎么办？乔希迟疑了一下，昨天吵完架的时候，她男人也曾问过她该怎么办，她不知道，所以也没有回答，她的确不知道怎么办，毕竟吵了这么多年，谁知道怎么办呢？现在这个女人又来问自己，对，怎么办？乔希现在需要回答这样的问题，该怎么办啊？她于是坐了下来，桌子旁有把老旧的红漆刷过的椅子，她坐下去的时候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仿佛也在问她怎么办？
赔钱啊，乔希想了想，这是唯一的办法，要不然还能怎么着，头发是改不了了，只有钱，似乎还能有点安慰。乔希想起来母亲当年卷走了家里所有的钱，给父亲和自己连一毛都没留下，她想买个橡皮，都是偷偷拿了同桌的，她甚至总担心自己经常会写错字。下课的时候，所有人都去玩了，她就把同桌的橡皮从同桌的文具盒取出来，使劲闻了闻香味，然后把所有写错的字通通擦掉，又把橡皮放回去，直到有一次被同桌发现，同桌倒是没说什么，后来，竟然送了她一块新橡皮，但乔希觉得，同桌似乎一直在轻蔑地对着她哼鼻。
乔希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抓在自己手里，只给男人一点点零花，她不知道自己要干啥，只是，钱抓在手里，她似乎更心安些，男人不止一次提出离婚，她又哭又闹，她也怕真的离婚，男人没来过真格的，最多也就吵一吵，可是吵多了，也可能会变成真的，乔希担心这个。
赔钱，女老板小心翼翼地陪着笑：您看我这小店也不挣钱，下次，下下次理发都给您免费，您看怎么样？
能怎么样？我要的是我变漂亮，不是现在这副鬼样子！乔希吼道，她对男人也是这样，她对男人说她要好好过，要好的生活，可每次吵架后生活还是老样子，乔希下次还会吵，她看着男人太不顺眼，不跟她说话，不心疼她，不想着办法赚钱，甚至都不能满足她那方面的需求……所以，她拿了钱。
理发店老板的女儿过来了，她开始还有一点胆怯，看着这个长相彪悍的女人，可就在自己母亲叹了一口气的时候，她就冲了上去，她仰起头看了看乔希的头顶，然后大声说：阿姨，您这样不行，我妈妈已经愿意给您免费了，您下次来我们不要钱。
还有下次，乔希鼻子里冷哼了一声。
为什么不能下次？小女孩抬起头看着她，您现在头发刚理好，可能看着的确不好看，等长长一些就会好看很多。再长一些的时候，您就可以再过来我们这边了。
理发店老板把女儿拉到一边，但她显然满意孩子的说法，脸上有点放松开来：下次，下下次我都给您免费。
不，下次我不来这里，你给我赔钱。理成这样谁还敢下次再来。乔希态度坚决，她就是认准了钱，拿到手，她会心安理得。
理发店老板的女儿还想说什么，店老板用眼神制止了她，孩子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
你想干啥呀？乔希听到门外有人在大声嚷嚷，紧接着，进来一个八撇胡的长头发男人，身形魁梧。乔希认得，这是店老板的男人，东北人。
此刻这男人就站在乔希前边，低头看着她，你说说，你想干啥？
乔希心里咯噔了一下，这男人看着太凶了，可她还是不服气，还能怎么着，你看看，你看看，你婆娘把我头理成什么样了？乔希嘴里低声地嘀咕着。
你也不看看，你那猪头样，能理成什么样？男人讥讽地说道。
我，猪头样，你……乔希想说什么，可是她看到镜子里自己的那张脸……
她似乎从来没有仔细注意过自己，很久很久了，她想起自己男人说的话，你也不瞧瞧你自己？
男人似乎很不情愿跟她吵架，嘴巴里呼出来的气都带着浓重的烟草味，你回去，我婆娘说的话算数，两次给你免费理。
乔希迈不出理发店的门，她有些囧，又有些不甘心，可是她害怕这个男人，这是个跟自己男人不同的人，自己的男人沉默，甚至从来不愿意动手打她，男人会怕她吗，不会，这个她知道，虽然自己的男人并没有那么壮实。
乔希坐在椅子上不动，她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理发店的男人抽着烟，漫无目的地朝门外大路上盯着，就有两分钟的功夫，外面走进来一个人，乔希抬起头看了看，没错，这是自己的男人，乔希心里有股酸酸的热热的东西涌了出来。
我也理个发，乔希的男人说，他看着乔希，乔希也看着他。哎……那个……
这是第一次免费，下次还有一次……理发店的老板娘说着就把围衣围在了乔希男人的脖子上。
嗯，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乔希松了一口气，她看了看镜子里自己的男人，男人的眼光有些奇怪，或者又有些别的什么意思，乔希嘴角咧出了一个偷笑的表情，她看到自己镜子里的脸，竟然觉得放松下来也是很不错的感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