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疏浚秀,是形容古代的书生,眼前这个人历经不知道多少地方,穿越不知道多少风沙,背影却还是给人这样的感觉。
灯光下的人影子拉的很长,走过的时候车辆从他身边一闪而过,车灯照耀下连带着整个人都一明一暗,刹那间占据了安岩的整个视线。神荼修长的背影和黑色的吉他包在灰黑中相融,仿佛要径直走入没有尽头的黑暗深处去。安岩望着他离开,怔着看着这个青年走远,才不知道那儿来的勇气,一下子涌上了喉腔,一下子充斥占领的心头,一下子喊了出来。
“哎。”
像是刹车,神荼竟生生的被牵扯,他回头,看到路灯下站着没动的安岩。
“我能认识你吗。”
风乍起,吹乱了路上的叶和花。
单纯如镜的少年,从小到大,看到的世界局限于校园和城镇,破败而冰冷的家,肆意空洞的时间里交酒碰杯的友谊,还有翻来覆去的成绩,大概就是他所能见到的狭窄的全部。
却做着不切实际的梦,想象着世界之外的一切。
对于他来说,这场用尽一切耗尽勇气的追逐,这一次固执的等待和等到的街头的对视,就已经是。
一个世界,向另一个世界的问候。
安岩曾做过很多不切实际的梦,上至朦胧的未来下至明天早上吃什么饭,却从没有像那样,身处真实与虚假的界限,做着以前自己以为不可能事。
如果他年轻一岁,他或许会因为惧怕和犹豫而错过。如果他年长一岁,他或许已经能看清楚这其中的荒唐和不可理喻。甚至如果时间哪怕推延一个星期,他也会因为马上到来的模拟统考放弃这一步。
但命运就是这样不可捉摸,它不轻不重,不偏不倚的撞上了那一个节点,让人被什么击中,以一个不可自制的速度向对方跌跌撞撞的冲撞过去。偏执中又幼稚,像梦一样不真实。
衣服,还有,要不要带本书。
房间的灯一直亮到了半夜,安岩在填的严严实实的背包里又塞上一瓶水,吃力的拉上拉链,然后单肩背着包爬上窗台。他推开窗在夜风中四顾看了看,把行李扔了下去。
蹑手蹑脚的关灯,无声的走过刚刚平息的战场,那个女人砸碎的碗和玻璃瓶碎片还在地上,没有人收拾。安岩曾无数次沉默着拿扫把将它们扫到垃圾桶里,却挡不住它们接二连三的出现,成了生长在地板的植物,带着尖锐的刺,扎穿每一个人的脚掌,心脏通凉。
他关上白天被那个男人数次狠狠摔回去的门,合上的一刹那回了头,看到月色下静谧的客厅,茶几上的果盘,苹果已经腐烂,死气沉沉的模样。
背上的东西很沉,安岩走在真的没有人了的大街上,一边走一边安慰自己,没事,小爷福大命大,不存在的,不存在的。
我们有缘分啊,再说,小爷我那么帅,他总不会把我甩了吧。
凉风和寂静让这个少年慢慢的冷静下来,他发现他甚至不知道神荼在哪儿,更别说这个人来自哪里是个什么样的人,他根本一窍不通,却一时冲动的就。
走在大街上。
我靠,这都……
什么事儿啊。
——我把外套还你吧?能见你吗?
几天前和他唯一的接触,压着马路的两个人,披星戴月说不上,走在路灯下是真的。
神荼似乎是真的说不过他,这个青年眉目中总是那样,平静之中沉淀着看不透的冰冷,他看了安岩一眼,道。
——三天后,还是这里。
不知道为什么,神荼那张被人称道的疏冷的脸,他那个说起来不善言辞而孤僻的人,却给安岩一种恍然的感觉,让他以为这个是很温柔的。
在封闭的冰凉之下,在拒人千里之外的神情之下,他的眼里这个人是温柔的。
结果在等了数十个小时后,安岩站在来来往往的白天上学上班的人群中,所有耐心都消失,觉得自己被骗了。
这个少年的脸变得难堪,又从难堪变得不甘,是,我只是个学生,我只是个只见了一两次的陌生人,所以就这样!?
那算了,我自己去。
他硬着头皮要上419,手腕就被人一把拉住了,一回头差点在挤着上车的人群中磕上对方的头。他被神荼一把拽出来,力气很大到胳膊生疼,还没站稳就双肩一抖一紧,他抬头,对上对方皱着眉头的脸。
安岩眼前一亮:“你终于答应带我走了?”
——哎,我有个事。
——嗯?
——你……能不能带我走。
脚步停下来,昏黄的影子停滞,地上的尘埃跌落,那个背着吉他的男人沉默的站在那里,站在路灯下,半响没吭声。
他离开的果断而不由分说。
神荼的眼眸在上午的阳光之下还带着金色的光点,他深吸了一口气,问你家在哪里。
安岩一偏头,我不回去。
“我问你家在哪里。”
安岩被这意外的严肃和低沉给震的浑身一抖,他下意识抓紧了他的衣袖,还是低着头。
“我不管,我要离开。”
“你的家人会担心。”神荼道,“你的老师会担心,你的朋友会担心。”
他们真的会担心吗。
神荼看到安岩笑了一下,这是一个他见过很多次的笑,却又是从未见过的。刹那间仿佛是电流在指尖传达到脑海,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之间这个人的眸子狠狠颤了一下,直至他一下子松开了按着安岩的手。
他转身就走。
果不其然,安岩一咬牙就跟上了。
他走过很多地方,没人问过他为什么那么年轻却选择这样一条路,以至于后来这个男人自己都忘了当初做出选择的初衷。可是安岩只是简简单单一个淡到极致的笑,就仿佛是一个解封的魔咒,将心底将往事将以前的一切都生生翻出,已经发黄卷边的过去在脑海中循环往复,神荼走在路上,每一步都稳定而压抑着回头的冲动。
他听得到身后人的喘息和咬着牙的碎碎念,知道他跟在身后,但他不能回头。
这个人,还是个孩子。
还没有到非要懂事的年级,还可以挥洒自己的时间做出各种荒唐的选择,还有充足的时间去描绘填补美好的生命。他的路那么宽,宽的让人不敢涉足。
那个时候春天还没过去,城镇很小,路很长,阳光温柔而爽朗,路边的花还未落下,在风里摇摇晃晃。
路上带着微潮的泥,还有赶羊人留下的一堆堆羊粪,风从远处呼啦一声袭过来,吹过神荼的额发,掠过安岩的背包带。
跟在身后的人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安岩第一次一口气走那么远的路,背包本身就沉,挂在肩上跟灌了铅似的,磨得肩膀生疼。他知道两个肩膀肯定被磨破了,这本来就不是什么好料子,不光是肩膀,两条腿也酸痛,连带着气快赶不上,这个人眼前都快看不清了。
他故意的……走什么国道!
神荼走的很快而且不带停留,安岩每次停下来哪怕灌口水都要马不停蹄的追着跑好一段路才能勉强跟上。这个人是铁了心要让自己死心,他不服气更不甘心,满腔子里都是好那我就跟给你看,我就非要跟着你能拿我怎么样吧!?
能怎么样,神荼快被满脑子乱糟糟的往事和身后这个不依不饶的孩子逼疯了,他能怎么样。
他怕身后的人还在,又怕他不在。这个习惯了独来独往的人第一次被这么难缠的角色跟上,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他心里明明知道抢个电话或者随便找个机会就能把人甩掉,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非要以一个不快不慢的速度这样做,他甚至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在这里莫名其妙的担任了一个莫名其妙的角色,一个本不该属于他的角色。
二货,不怕我是骗子吗。
承载货物的货车,大大小小,还有来来往往的小轿车,穿梭着而过。铁皮横栏杆下,狗尾草在阳光下懒洋洋的摇晃,路下面远远的,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再往远处看,就是模模糊糊的城镇和天际呼啦一下子腾起来的鸟群,一下子穿过天空,遮蔽了一瞬的日光。
只有在不得不休息的时候,或者安岩已经彻底跟丢这个混蛋的时候,神荼才会停下来。风里空气湿润,掺杂着似有若无的落花香味。他在这个时候弹起吉他,孤单独调的两三声,然后是清澈流淌下来的旋律。
这种声音不高亢,不嘹亮,是让人很安静的曲子。
安岩循着吉他声找人,有的时候在小卖部的外面墩子上发现他,有的时候在路边田埂上看见他,有的时候这个人只是靠在树上。阳光穿过树叶的缝隙落在人的身上,明晃晃的光斑和分明的光影,这个半阖目弹奏着乐曲的人,是他在任何地方都看不到的潇洒和自由。
他在神荼身边抱着水壶喂水,揉着磨出泡的脚,累得不想出声。甚至对方不留情面的又踏上行程,都没力气喊一声等等。
放弃吗。
——放弃个鬼啊!
安岩硬着头皮扯动着已经痛到要抽冷气的双腿,脚掌的泡破了,火燎的疼。他硬是要踉踉跄跄的跟着,一边跟着一边还碎碎念着给自己鼓气撞胆。他盯着对方的背影,追着那个远方的吉他包,一步两步合着对方的步伐。
他们才只见过几次面,但这个人的背影已经很熟悉了,看了这么多次,都看出了下意识。
他居然就这样硬生生的坚持了两天。
连神荼都没想到,这个看起来随随便便的二货,居然这么坚定的跟了两天。
晚上这个孩子抱着膝蜷缩在地板,任性的拒绝神荼的种种赶人的举动。事实上安岩已经累得一句话也不想多说,他几乎是在坐下瘫倒的一瞬间就睡着,额头上还带着晶莹的没有淌下去的汗,以及还未曾平复下去的呼吸。
起起伏伏,神荼拿毛巾给对方擦脸的时候,这个人居然没醒,乖顺的像个小动物。
他在安岩衣兜里找到了他的手机,没有解锁,果不其然的数个电话未接,这个男人在漆黑的夜里半跪在地板上想了一段时间,不吭声的开始发短信。
该让家长把他送回去的。他想。
手下却是在编织一个谎言,精致而又玄幻,让人不得不信,却荒唐的让他怀疑是不是自己写的。
这次是神荼在问自己了。
我在干什么。
在第三天,还是枯燥的国道,还是走不完的道路,还是没有千篇一律的风景,还是遥远追不上的人。
神荼的背包和他的人一样简洁而黑色,本身的存在就是距离感。和前几天唯一的变化是休息的时间开始变长。那时天气也变得凉了一些,云透着点灰覆在天空,遮住了太阳,将世界侵染成冷调的灰色。
安岩听着神荼的吉他声,慢慢的打了个盹,不小也不重,那双闪着固执和朝气的眼没精打采的合上了,又挣扎着睁开。
指尖拨过琴弦的时候,声音是迸出清泉般通明,是一种铮铮的温柔,像是小溪潺潺,倾泻在时间里。
安岩睡着了,靠在神荼的腰侧。
神荼顿了顿,垂下了眸。
天际传来滚滚的轰鸣,群鸟扇过头顶,要下雨了。
他收起了吉他,注视着对方的侧脸,晚风里这个男人半蹲着望着眼前的少年,离得那么近,近的能看见对方疲惫的黑眼圈,干燥的嘴唇,还有因为走了太多路而发红的脸颊。
手臂穿过膝盖弯,头弯靠在肩侧,无声无息的抱起。
走在路上,隔着薄薄的衣衫和皮肤,能够听到对方的心跳。
神荼想他大概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