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恶魔

本故事纯属虚构,若有雷同实属巧合。

(X)

“妈妈,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妈妈看了我一眼,我敏锐地察觉到其中的审视和警惕,于是我眨了眨眼睛,试图让我看起来更天真一些,像是纯粹出于无知而不是出于怀疑才问出那个问题。

不知妈妈是否被我故作纯真的表演蒙骗过去,她盯着我睁大的双眼一会儿后,转过头,又看起了她的那本圣书。

“人是为了荣耀神而活着的。”

妈妈如是说。

“人是神创造的。就像人创造了工具、而人创造工具的目的就是它的意义一样,人的意义源自神创造人的目的。人活着就是为了荣耀神。”

我听得有些茫然。我在脑海里重复了一遍妈妈说的话,试图理解并从中获得感悟。然而年仅13岁的我虽然忍不住对活着产生了疑惑却对体悟活着的意义无能为力。此刻占据我的依旧是一种空白的茫然。

或许是没有从我这里听到她期待的回应,妈妈又转头看向了我。我还来不及把迷茫的表情从我脸上抽离,于是妈妈把我对那毋庸置疑的真理的茫然尽收眼底。她皱紧了眉头,以一种严肃的眼神审判着我。

我总是很害怕妈妈的那种眼神。于是我赶紧重复了一遍妈妈说的话,向她表示我对她信仰的忠诚。

“妈妈,我明白了,人就是为了荣耀神而活着的!”

妈妈凝视了我一会儿,然后点了点头,接着将注意力从我身上转移到了她最爱的圣书上。

看来这个问题在她那里算是画上了句号了,我松了口气。

但对我而言,这个问题却是刚刚开始,却是一切的开始。

从那天开始,我的脑海里总是重复着同样的问答。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人是为了荣耀神而活着的。”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

“人活着就是要荣耀神。”

然而,不论我重复这些问答多少遍,我心中仍然充斥着一种令我不安的迷茫。

我不敢承认我总觉得妈妈给我的答案有哪里不太对劲。

我又想,这种不太对劲的感觉并不是妈妈的回答出了问题,妈妈怎么会有问题呢?问题一定是在我身上。

我身上究竟有什么问题,以至于竟然让我无法体悟妈妈给出的答案呢?

我越想越觉得不安。

于是我整天用我那敏感的小脑袋思考着我自己,想要找出个问题的源头、解决掉它,让我安心下来。

现在想来,或许正是这种徒劳的思索搅得我心灵混沌不堪以至于恶魔的声音可以随着混沌的螺旋沉入我的心中。

某一天晚上,当我再一次质问自己为何不能虔诚地接受为神荣耀而活的使命时,一个低沉沙哑的嗤笑声突兀地在我脑海中响起。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是自己的错觉。然而接下来那个声音就在我之中大肆喧哗了。

“为什么没有办法接受人活着的意义是为了荣耀神?哈哈哈哈,这个问题的答案再简单不过了。让我来告诉你吧,因为你是恶魔之种啊。恶魔之种又怎么可以去为了荣耀神而活呢?哈哈哈哈!”

我惊呆了。

恶魔之种?恶魔之种是什么?我怎么可能是恶魔之种?这个声音是什么?为什么我的心中会突然响起这个声音?我是要疯掉了吗?

我无法解答的问题一个一个冒出来,我脑海里一片混乱。我的混乱似乎使得那个声音更加愉快了。它欢畅地笑了一阵之后,竟不紧不慢地在我混乱的心中做起了自我介绍。

“我是恶魔X,你的同伴也是你的指引者。我会伴随你,我会引导你,我会带领你成长为真正的恶魔。”

恶魔!多么可怕的词语!

这个词语将我从混乱中刺醒,我激动不已地反驳,“我不会成为恶魔的!我也不是什么恶魔之种!”

自称恶魔X的那个声音又是一阵嗤笑。

“你是的,”笑声过后,它说道,声音沉稳平缓,竟像是在抚慰我一般,“我的孩子,你知道你是的。”

不可思议地,我竟无法再理直气壮、气势汹汹地喊出我不是恶魔之种。我像是呢喃般从嘴里挤出了话,“我不是的。”

“你是的,你知道你是的。”恶魔X又重复了一遍。

而后它的声音再度变得戏谑。

“你就是恶魔之种。我的孩子,记得你母亲说的吗?人创造了工具、而人创造工具的目的就是它的意义。你的母亲生下了你,她生下你就是为了让你宣扬神的荣光。然而你竟然对荣耀神而活持有疑问,你就违背了你母亲诞下你的目的。人是不应违背神创造人的目的,然而你却违背了,这便是你是恶魔之种的证明。你违背了神创造人的目的,神赐予人的活着的意义也不能容纳你。你明白了吗?你就是恶魔之种。你从现在开始发芽,你会成为一个从信仰神的家族中觉醒的了不起的恶魔。”

“我不是。”我摩挲着双唇,发出微弱的辩解。

然而我知道,我其实接受了它的解释。比起妈妈为荣耀神而活的布道,我竟然更轻易地接受了恶魔的说法。这或许也是我身为恶魔之种的证明。

但我怎么能是恶魔之种呢?我怎么能成为恶魔呢?

我在得知真相后的恍然和真相带来的惶恐不安与罪恶感中陷入沉思,恶魔X不再说话,只是时不时因我的思绪而发出愉悦的讥笑。

自那天晚上起,恶魔X开始和我一起生活。我时不时能够听到它的声音。即使在我因短暂的快乐而一时忘却了恐惧时它也会冒出来,借由它的嘲笑声让我意识到我并不是我理所应当是的人,而是个终究会成为恶魔的存在。我惶恐不安,却又不知所措。我看过那些描述恶魔的书,我害怕成为恶魔,也害怕被人发现我会成为恶魔。我不敢和妈妈说这件事,恶魔对她来说实在是罪不可恕的。她告诉我要为荣耀神而活,但我却是个恶魔之种。我害怕去想象妈妈知道这一切之后的情形。

我每天都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妈妈,生怕我不知何时泄露出了恶魔的气息而让妈妈察觉到我的真身。事实证明我的谨慎是必要的,却也是不足的。

某天上午,我坐在餐桌前和妈妈一起吃早餐的时候,察觉到了妈妈暗中窥来的目光。我低头喝汤的时候感受到她的目光扫过我的头顶而后又扫向我的胸前。我十分紧张,动作难以避免地变得僵硬。洒落的汤汁滴落到了我衣服的前襟上。妈妈又看了我一眼,但没说什么。

吃过早餐后,我拿起家里的圣书,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装作一副虔诚的样子读起了圣书。我从早上看到了晚上。然而我这蹩脚的伪装终究是徒劳的。

晚上妈妈带我去了教会。

到了教会,妈妈让我在走廊里等候,而她有事要到神父的办公室和他商量。

我忐忑不安地站在走廊里。静默的穿堂风吹得我身心发凉。

出于某种令人不安的预感,我轻手轻脚地走进办公室的门边,试图从门的缝隙中窥探里面的情景。

可惜的是那缝隙过于狭小,我怎么挤眼睛也无法透过它看清里面的样子。

正当我感到遗憾的时候,我却听见了妈妈突然扬起的声音。

“我确实听到了!好几个晚上我都听到了,她在梦里叫喊着恶魔之类的词语!”

我惊骇不已,没想到无论清醒的时候我如何谨慎掩盖却还是在梦中泄露了秘密,更没想到这秘密竟然被妈妈听到了。

神父的回应音量不大,我只隐约听见了“恶魔附身”、“驱魔”之类的词语。

之后他们又讨论了些什么,只是声音变小了,我再也听不清他们在谈论什么。

我失魂落魄地退回我原来呆的位置,在巨大的惊恐之后陷入了一种沉寂的沮丧。

我一瞬间想过要逃跑,但又立刻放弃了。我对母亲的负疚让我的双脚沉重得难以逃离。

过了不久,妈妈和神父从屋子里出来了。他们站在门外的光亮处远远地看着呆立在昏暗走廊中的我。我慢慢地低下头盯着自己的脚尖。

妈妈叫我过去,和我说今天晚上惯例的集会之后会为我专门举办一场祈祷会。她跟我强调,这是很特别的事,让我一定要在祈祷会中保持专注、虔诚。

我乖巧地应承了,脑海里却想着他们大概是要为我举行驱魔仪式了。我感到恐惧,却竟也还有一丝兴奋的期待。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能够帮我把恶魔X从我的心中驱逐出去?

然而想到我并不是恶魔附身,而是恶魔之种,我的心又沉了下来。驱魔仪式对恶魔之种也管用吗?我会不会在仪式中现出真身然后从人群中被驱逐出去?

“哈哈,只剩了个架子的仪式怎么能够驱逐恶魔呢?就连让恶魔之种现身也是办不到的!”

恶魔在我脑海里笑了起来。它的笑声让我从惶恐中生出烦躁。我厌恶它的话语,可心底某处却又盼着它说的是真的。

惊惶不安的等待过后,我被带入了一个地上画有巨大圆形图案的宽阔房间里。我被命令站在圆的中心,而后一个又一个教徒穿过狭窄的门走到我身边围成一个圆阵。这之中有我认识的人,也有我不认识的人,最后一个走进来的是妈妈。

他们的视线像刺眼的光柱一般射向我,我像是被光照到的黑暗般下意识缩起了身子。看到我畏缩的样子,他们的目光更加炽烈。在神父的引导下,他们一边用目光炙烤着我一边念起了祷词。

我感觉自己就像是块被扔在屠夫案板边角的坏肉,屠夫把我拎起来,将我腐烂的伤口亮给来客,而来客们用刻薄的目光挑剔着我,考虑着他们是否愿意让屠夫切掉我坏掉的部分、将我买下。

难以忍耐的羞耻感令我几近窒息。脑海里的某一处还在循环对于驱魔的疑惑和恐惧,然而占据我身心的却是这一个想法:快让这一切过去吧。我不想在这些审视的目光下被剥下外壳变得赤裸,也不想因我的赤裸而被审判。我已然知晓自己是异类,但我仍旧害怕在人群中被当作异类审判,甚至比未意识到自己是异类之前更加害怕。而这身为异类却害怕被辨认出来的恐惧更令我羞耻负罪。

不知过了多久,仪式终于结束了。祈祷的声音停下了,而我听见了恶魔X的嘲笑声。

什么都没有发生。

我依旧以我原来的姿态站在那里,而恶魔X仍然在我心中讪笑。

我在人群中寻找妈妈的身影,看到她正焦急地向神父询问着什么。神父神情自若地和她说了一些话,接着妈妈脸上可见地轻松了起来,随后她便向神父道别,向我走来。

“我们回家,”妈妈对我说。

终于结束了,听到妈妈的话的那一瞬间我全身几乎要松软得瘫在地上了,胸口涌现出来猛烈的酸楚让我几乎想要放声大哭,但是我不敢,我害怕我不体面的举止又会让我回到那个被人审视的圆圈中。

我压抑着要从喉咙里溢出来的呜咽,低声应了好,然后拽动发软的双腿跟着妈妈回家。

那天夜晚的祈祷会带给我的阴影如此鲜活,我无论是早上睁开眼,还是晚上闭上眼脑海都会浮现出自己站在圆圈中间的场景。有一个我被目光穿刺固定在圆的中心,另一个我在上方俯瞰人群。这一情景在脑内的重复上演让我更加坚定了绝不让它在现实中再次发生的决心。

我仔细观察了爸爸呼呼大睡的场景,琢磨出怎么样才能够模仿睡梦中人的举止。到了晚上,我装作睡着的样子,静静等待妈妈到我的房间里察看。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眼皮,控制着呼吸,控制着身体的起伏直到妈妈完成探查,离开房间。每晚对我来说都是一场不能失败的试验。

白天我也不再问妈妈问题,呆在家里的时候我也不进行任何娱乐,而是在客厅里阅读妈妈从教会带回来的书和小册子。每次去教会的集会时,我也谨慎地控制自己的言行,力图让自己看起来纯真而虔诚。

过了一段时间,妈妈对我的监控慢慢松懈了下来。于是我对她说,我想要了解更多与神相关的事,所以想去教会的图书馆看书。妈妈原本就期望我成为传教士,所以她欣喜地接受了我的说法。

于是不上学的时候我就埋头在教会的图书馆里,直到闭馆的时候才回家。一是出于恐惧、愧疚以及罪恶的心理想要远离妈妈,二是急迫地想要了解关于恶魔与恶魔审判的知识。了解得越多我越觉得害怕,恶魔是多么可怕的存在,而恶魔审判甚至比恶魔更加令我害怕。我偷偷地照着书中写着的驱魔方法,对着镜子用我的美术刀浅浅地在胸口画了一刀,希望恶魔会随着我胸口渗出的血液流出我的身体。然而这只得到了恶魔X肆意的嘲笑和一段时间内需要小心隐藏一道的伤痕。

恶魔X讽刺我的努力都是徒劳无功,我注定会成为恶魔。每当它这么说的时候,我就强迫自己回想祈祷会的场景,然后告诉它,我不会的,我不会让恶魔的自己发芽。我带着点不愿细思的乐观想到,如果我有一天读完了图书馆里所有的书,或许我就会知道如何处理恶魔了。于是我花费更多的时间在教会图书馆中沉浸书海。

就是在这段时间里,我在教会图书馆里与友人A相识。


(A)

友人A和我一样不属于人群。

她总是一个人待在图书馆里学习。

在图书馆里整日坐着的女孩只有我和她两人,于是不知不觉地,我们两人开始相熟起来。

友人A不相信神,除了领食物之外的日子不去教会。这在我们的小镇里是极为不寻常的。然而这却让我感到轻松。因为我觉得不相信神大概也就不会厌弃恶魔。我在父母、老师、朋友面前都需要万分审慎地隐藏自己恶魔之种的身份,假装根本不曾有什么恶魔天天在我脑海里引我堕落,但在她面前我觉得自己可以放松。

她不在乎这些,我想。

我知道友人A在乎什么,正因为是我所以才知道的。

友人A的父亲是个远近闻名的堕落酒鬼,镇上的人看到浑身酒臭味的他在街上晃晃悠悠地游荡的时候都会下意识地皱起眉头,掩住鼻子,远远地躲开他。而她的母亲在某个夏天和一个来度假的年轻男人跑了。这件事在我们这是所有女人的奇耻大辱。我时常听见妈妈和她的朋友们谈论那个不检点的女人是如何败坏了镇上女人们的名声,在一通义正言辞的斥责之后,她们煞有介事地描述突显出她淫荡的事迹。虽然她们在察觉我的存在的时候会停住话头,收敛表情,但我还是看出来她们其实对此乐在其中。而不知妈妈们是否曾注意到:不论她们觉得自己在孩子面前如何谨言慎行,母亲的话语总会被孩子听在心中。于是像他们的母亲以生动刻画友人A母亲的淫荡为消遣一般,有些残酷的孩子以在街上大喊友人A“婊子的女儿”、“婊子的女儿最后还是婊子”为乐。

而我对友人A最初的印象就是她昂首挺胸地走在街道上,像对失败者不屑一顾的斗士一般穿过孩子们幼稚的恶意,穿过大人们袖手旁观的怜悯,而她的双手却紧紧地握成拳头。

我从那时候起就隐约察觉到了,她和我一样在意人们的目光。只不过我是以乖巧的举止来逃避对人群目光的恐惧,而她是以不以为意的姿态来遮掩对人群目光的愤怒与羞耻。

我以为我们会成为相互了解的朋友。

恶魔X对我的想法嗤之以鼻。

“恶魔之种怎么可能会和人类成为朋友?你只是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想要接近不属于人群的她,获取你不肯抛弃的身为人类的错觉。而她只是想找个可以套上朋友身份的人,显示自己不是被人群抛弃而是抛弃了人群罢了。不是你也无所谓!”

我不愿理会恶魔X的冷嘲热讽,只愿让自己沉浸在对真正友谊的憧憬中。

我放下了自己对图书馆藏书的执念,转而与友人A一起学习。我虽不至于讨厌学习但也说不上喜欢,但友人A对学习有着狂热的执念。她一天到晚都在学习,连我们走在从图书馆回家的路上的时候她也在嘴里默默背着单词。我们相处的场景大多是两人在图书馆里相对而坐,各自做题。

不知道是否因为察觉到我其实对学习缺少热诚,她偶尔会从宝贵的学习时间里抽出空隙和我聊一两句,试图激发我学习的动力。

她对我说,“学习是离开这里最好的办法。”

说完这句话后她沉默了一小会儿,接着慢吞吞地说道,“我知道你也不喜欢这里。你和这里的人不一样。”

我心下当即一惊,然而转瞬又想到她并不是指我是恶魔之种的事。

我错过了回话的时机,而她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这里就像是狭小的地窖,停滞发臭的空气灌入每个人的胸中。没人想打开地窖的门,没人想过畅快地呼吸自由的空气是什么感觉,他们以为在这里吸入废气、吐出废气,让这些臭味继续发酵就是一切的生活。”

“你看那些人,”她的目光冷冷地扫向窗外路过正喧闹着的女孩们,向来严肃的脸上忍不住漏出几分轻视,“她们在这里长大,没人让她们想过这里以外的生活,她们自己也从来不想。她们遵循着父母要求不情不愿地上学,每天不是想着明天穿什么衣服、去哪里玩就是想着怎么和帅气的男生搭话。即使去了学校她们也不懂得什么是学习,只不过想拿个毕业证书应付了事。她们对自己的人生根本没有知觉。而从学校毕业,她们很快就会轻率地嫁人,然后在日复一日的家长里短变得更加麻木,不愿察觉自己生活的贫瘠,只能从窥探他人的生活和对他人评头论足中获得麻痹的快感。她们会成为她们母亲的样子,而她们的孩子还会成为她们的样子。”

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我顺着友人A的目光看过去,在那群吵闹欢乐的女孩们中间望见了我认识的人。我记得她曾经拉着我逛了一天的街最后什么也没买,记得她也曾经送过我一件她不要了的时髦T恤。

“而我不会成为她们那样,”友人A的目光移回到桌面摊开的课本上,脸绷得紧紧的,我又再次注意到她放在桌下的手握成了拳头,“我要离开这里,我要去更远的地方。我和她们不一样,我会从这个鬼地方无聊的循环中离开。她们笑嘻嘻地沉浸在同伴们愚蠢的话语中时,我已经明白如何为自己的人生拼搏了。”

她的手攥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指节都发白了,平时藏在皮肤褶皱下的骨节此刻竟像是要撑破薄薄的表皮般凸出。我忍不住想让她放松一点,所以对着她点了点头。

她长长地吸了口气,手指慢慢地松开,而后又拿起笔,沉默地继续在笔记本上书写。

其实我看到的大多是她握笔书写的场景,然而不知为何,想起她,我脑海中浮现出来的总是那攥成了拳头的手。

为了和友人A协调一致,我也埋头苦读。

然而过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发现和友人A一起学习实在是给我带来了太过沉重的压力。

她有种我难以理解的危机感,而这危机感又带来了如影随形的紧迫感。

不够,还是不够;更多,还要更多。

她似乎始终觉得自己做得还不够,还需要做得更多,做得更好。而她的这种挑剔和要求,也被她放在了我身上。

“你不够有紧迫感,这样下去你会被淘汰的,你难道不知道我们目标的大学竞争有多么激烈吗?这个世界上还有那么多人和我们寻求着同样的东西,而他们可能条件比我们更好,甚至比我们更加努力,如果不拼尽全力你就会被挤下去,就只能落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别人抢走你想要的东西。”

可那其实并不是‘我们’的目标大学,只是她的,她默认了我会跟她上同一个大学。而且我想不到我有什么想要的东西必须和别人抢。我现在想的就是和她当朋友,而这个我想不到存在什么竞争的可能。不过我不敢和她直说,只能应着是是是。

我很讨厌和她一起对成绩。如果我的成绩比她好,她就会默默闹别扭,好几天不和我说话。而如果我的成绩比她差,她就会措辞严厉地斥责我过于懈怠。

在她激动地批评我的时候,我只是倦怠地想,大概对于她活着就是竞争吧,她要赢过别人,到更好的地方去。到了更好的地方,她也会想要继续胜过他人,到比更好更好的地方。为了她想要的东西,她时刻都在准备着和他人战斗。而我却不怎么想和别人战斗。我甚至都不清楚我想要什么东西,长久以来我都是出于恐惧而不得不行动。

我想我注意到了她的恐惧,然而她却从未想过我的恐惧。我对友情的憧憬渐渐意兴阑珊。

恶魔X抓住这个机会大肆嘲笑,“哈哈哈就像我说的吧,她只是需要个被称作朋友的道具,而你正好不长眼地自己凑上门去了,所以她才和你呆在一起。她只对她的人生目标感兴趣,对你可是一点都不感兴趣。然而你要是对她的人生目标不感兴趣,你可就在她那里完蛋啦!”

我竟心灰意冷地认为它说得没错。

在这种情况下,我越来越对学习提不起兴趣,而我们之间不愉快的插曲也越来越多。

有一天,我在她面前摊开了空白的作业本之后,我们爆发了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争吵。

“你本来应该已经完成下节课的课题了,然而你竟然连这节课的课题都还没有开始做?!”

她显然对我的怠慢很生气。

我盯着自己空白的本子,没有抬头看她,“我不知道为什么要提早完成课题。我看班上的其他同学也都还没写。”

“她们不明白学习的重要性,你难道也不明白吗?像我们这样的人只有通过学习才能够掌控自己的人生。你难道不想离开这个糟糕透顶的地方,去更好的地方,去实现自己更好的人生吗?你只有永远意志坚定、拼尽全力地奋斗才能够获得你想要的东西!”

我突然觉得很烦躁。

我的嘴巴自顾自地张开,对着激动的她吐出音调平板的话语。

“我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义。”

我确实是这么想的。当我嘴略过自己的意识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那一瞬间剥落出来的悲伤被我立即铸成愤怒的盾牌。我对她是多么生气啊。

我不明白她说的这些对我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我是恶魔之种,很可能某一天就成了人人厌恶的恶魔。那些什么更好的人生对我来说根本没有意义。我根本不想去看她勾勒的对未来的憧憬,却还是要在她的胁迫下进行那些什么战斗。我需要变成和她一样才能够呆在她的身边,那这又和我在人群中有什么区别呢?即使在不相信神的人身边我做的事依旧没有改变,而我的恐惧也一直在那,没有人去看它,它暗自生长。

“不明白这些有什么意义?!”我的话语进一步激怒了她,她瞪着我,浑身气得发抖,而我顶着愤怒的盾牌,直视她的眼睛,又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难道会有任何一个对自己生活有意识的人不明白通过奋斗让自己生活得更好的意义吗?我以为你和她们不一样!没想到你也是和她们一样愚蠢麻木的家伙!”

我没有说话,只是装模做样地耸了耸肩。而在心底,我一字一句地,带着一点恨意说着,我也以为你和他们不一样。

于是我们的友情游戏就此结束了。

想到这段以不愉快的争吵结束的关系,我时常拿恶魔X说过的话来安慰自己。我告诉自己,对于友人A来说我只是一个可以挂上“朋友”这件外套的衣架,一但我无法使那件衣服在我身上挂得平平整整,她就会扔掉我这个衣架,换下个衣架。重要的是她的外套,而不是衣架。

看我拿它说过的话来安慰自己,恶魔X开怀大笑,然而笑完之后它也没有因为我接纳了它的说法而放我一马,而是继续嘲讽我。

“你采纳我说过讽刺她的话来让自己可以理直气壮地生气,但你有没有想过你其实和她是半斤八两。你也不过是正好需要个人来排解孤独感,而不相信神的人会让你觉得比较安全,所以你才选中了她。你也只是想挂外套而已。恶魔之种怎么会真心想和人类交朋友呢,它只会利用人类来达成自己的目的。你不愿看破自己,我却看得很明白。你会成为一个好恶魔的,嘻嘻。”

我心烦意乱地在心中大喊了一声“我不会的!”,而恶魔X只是嬉笑着不说话了。

为了避开友人A,我不再去图书馆。一时之间我发现自己竟无处可去。

我不想在家呆着,又觉得一个人在外面游荡被路过的人投以奇怪的目光。于是我试着跟着班上那些擅长玩乐的女孩们一起行动。

她们总是精力充沛地叽叽喳喳,时不时一同爆发出响亮的笑声。她们热切地讨论着我不了解的话题,她们的话题变幻得太快,以至于我努力了解了某个话题之后她们早已因下一个话题而大笑了。在她们之中我觉得自己笨拙又愚蠢,我无法对那些时髦的话题发出有趣的见解,也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在某个微妙的时间点默契地一起爆发大笑。我只能一边努力拉起嘴角,一边想着我的笑容是否过于苍白以至于会在她们之中显得突兀。

在我挂着苍白的笑容和她们一起在街上游荡的时候,我遇到了友人A。

她远远地望见了我们,却视若无睹地走在自己的路上。而女孩们也对她视而不见,沉浸在自己的喧闹中。

然而当我们快要交汇的时候,我发现她放慢了脚步。她准确地在人群中对上了我的目光,然后微微扬起眉毛,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了然又带鄙夷的笑。

“你看吧。”我似乎听见她在这么和我说。

而我低下头,什么也不看。


(B)

自从在街上遇见友人A之后,我不再跟着女孩们。

我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又不想面对母亲,于是竟只能学习了。

拜此所赐,我高中取得了不错的成绩。

高中毕业之后,我没有和友人A去同一所大学,也没有去妈妈希望我读的神学院,而是选择了一所离家甚远的大学。

我告诉妈妈我想去那所大学的时候,妈妈沉默了很久,我站着等她的回复,她当时没有给我答复,只是挥了挥手让我别在那干等着了。

过了一两天,妈妈在我洗漱完准备睡觉的时候把我从卧室里叫了出来。

我们两个坐在客厅里,起初是一片让空气凝滞的静默。

妈妈带来的沉默最后也是妈妈打破的。

她没有看向我,目光扫向的是远处昏暗的地板,但我知道她并没有在看地上的砖块。

“我知道无论如何你终究是会传播神的荣光的,”她叹了口气,“然而身为父母,总是希望子女能够走轻松的路。我不忍心看你走上自己所选的荆棘的道路。”

她看向我,而我下意识地避开她的目光。

“我是爱你的。正因为我是爱你的,我不想让你走那条路,却也会让你去走你自己选择的道路。”

最后,她摩挲了一下自己的双手,像是要安慰我也安慰她自己一般说道,“不论要走过什么样的路,我相信你终究会宣扬神的荣光。”

那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因一种令我感到罪恶的困惑而无法入眠。

妈妈说希望我走轻松的路又说让我选择自己的道路。说了让我走自己选择的道路,又说不管我走过什么样的路终究都会像她希望的那样宣扬神的荣光。

妈妈的话对我来说是矛盾的。一种我从孩童时代就经常体会到的矛盾,而这种矛盾浇灌了我心中的困惑。

那种令我感到罪恶的困惑就是:妈妈是否真的爱我?是否她只会喜欢像她期望那般生长的我?我如果让她失望了是否依旧能够得到她的爱?

这些困惑在我这永远不会得到答案,然而我又只敢把它们困在我的心里。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着这些问题,让这些问题变成了悬在我心上的一柄剑,而这些问题带来的罪恶感在剑身上涂上了毒。

恶魔X将我从对等待这柄剑落下的恐惧中解救了出来,或者说它在那柄剑落下之前就用利刃割开了我的心。

它说,“你不用担心是否会让你母亲失望,你注定会让你母亲失望的,你已经使你母亲失望了。她希望你荣耀神,而你却是个对她隐瞒身份的恶魔之种。你不用担心是否真正被她所爱,你注定会失去她的爱的。你知道她是多么恐惧多么厌恶恶魔。她最终会抛弃你。只有我,你的同类,才会留在你身边,真正地接受你。”

它说的话让我反胃恶心却又让我不可思议地感到轻松。只是我还是对它说,不会的,我不会成为恶魔的。

大学新生活的忙碌让我有正当的理由扔下对妈妈的愧疚,我在那些琐事中淡忘恶魔X的那段话语。

恶魔之种的身份和以往的经历让我选择远离人群,我习惯一个人上课,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去图书馆。

而我的室友B却和我完全相反,是个享受人群的奇妙人物。

她不像高中那群女孩们一般喜欢和固定的人聚在一起,她流连于不同的圈子。

我时常见着她和这群人饮酒作乐,随后又和另一群人闲聊大笑。我几乎没有见过她单独一人的情形。

我偶尔会想,她是不是只有晚上睡觉的时候才会孤身一人。但其实我也很少看到她晚上回到宿舍睡觉。她经常晚上玩个通宵,我早上出门去图书馆的时候才遇到她从外面回来。

说不定她连睡觉的时候也不是孤独一人呢,我有些小心眼地想。

我对室友B的感情很复杂。她是我没想过要去接近的那一种人,却因外力而缩短了物理距离。我害怕人群,她享受人群。我因质疑生活的意义而几乎坠落成魔,而她似乎享受生活却不需要思考生活的意义。我羡慕她,又想轻视她,我讨厌她,又畏惧她。我总是注视着她的生活,将之视为一种我失去的可能性。我注视她的生活但也不愿审视其中的枝节,我像是畏苦的孩子含着包裹糖衣的药片,只小心翼翼地汲取糖衣的甜蜜,不愿尝到里面苦涩的药。

她对我像是没有那么多复杂的情感。对待我这么一个孤僻的室友,她依旧热情友善。

像是难以容忍她周围的人沉寂在孤独中,室友B经常邀请我和她一起去参加聚会,我都拒绝了。

有一天,她因为原本要参加的活动意外取消了而破天荒早早回到了宿舍。

她看到我正一个人在屋里看书,夸张地叹了口气,然后带着友善的笑意弯下腰,从背后环住了我的身躯。

我很久没有和人如此接近过了,我有些慌张不适,却又因她身上传来的人类躯体的温暖而感到有些欣喜。

她在我耳边说,“朋友,我能感觉到你在面对着什么至关重要又难以理解的问题。”

我很惊讶她会对我说出这句话,我察觉到我甚至情不自禁地抖了一下。我很想知道她是带着什么样的表情说出这句话的,但是我们俩现在的姿势让我窥见她的脸。

“对一个人来说难以理解的问题,那个人再怎么想也难以理解。但是这世界上有那么多人,总会有人有办法的。我的朋友,你应该接触更多的人。”

她放开了我,然后站到我的视线中,用夸张的肢体语言向我发出邀请,“来吧,我会带你认识更多的人的。在尝试之前不要拒绝我,你说不定会发现新的可能性。”

她的话语带有奇妙的诱惑力。她知道怎么样对谁抛出什么样的诱饵,而我最终还是上钩了。

对此,恶魔X发表评论,“她会成为一个好恶魔的。”

然后它又以对我的嘲讽结尾,“但你不会成为一个好人类。”

我开始跟随室友B出没在各种聚会上。

她实现了她的承诺,带我认识了很多人。这些人按实际来说都是独特不同的人,但是在我的感觉却又都划归了一类。

比起最初一言不发,面色紧绷的笨拙,我的社交技巧有了很大的提升。

我现在可以在全是陌生人的派对中和站我旁边的人开启自然的对话,如果那个人不主动走开,我甚至可以让对话一直持续下去。

只是我发觉不论我和多少人聊了多久,我甚至都提不起兴趣来维系关系。我只是为了对话而对话,对话结束了一切就结束了,什么都没有开始。

而每次结束这些社交活动的时候,我都会像是个被抽干了空气的充气玩偶一般瘫倒在床,觉得自己再也没有气力说出一句话。

与我相反,室友B却更加容光焕发,精神奕奕。

我想,大概她能够从与人交往中汲取能量,而我在人群中只会干涸枯竭。

即便如此,因为我幻想着这世界上存在一个可以将我从长久以来的困境中解救出来、能让我感受到生命的喜悦的人,只是我还没有找到,所以我继续以急切的心情接触更多的人。

幻想的一部分终结在某个迷幻的夜晚。

那夜的聚会有些许不同,没有震耳欲聋的流行音乐,只有慵懒靡靡的爵士乐流淌在夜色中。人们说话的声音也很安静。会场光线暗淡,每个人都可以将表情藏在阴影中交谈。

我身旁没有恰巧站着某人。于是我就在那里静默地环视众人。我仿佛可以融化进这昏暗和寂静中,这种感觉让我隐隐有些兴奋。

忽然有一个人从黑暗中走出来向我搭话,是个高高瘦瘦的男人,面上带着温和又莫名虚幻的笑容。

他说,“你好。”

我也说,“你好。”

然后我们两人默契地进入了寂静中。

过了了一会儿,他将上半身稍微向我这边倾斜,对我说,“虽然突然问这个问题有些失礼,不过,你是否对生命抱有疑问?”

我惊讶地看向他,心中原本若有似无的兴奋慢慢一点点膨胀。

他看着我惊讶的表情,温柔地笑了笑,“我刚才看到你了。你在观望人群的时候看起来有些迷茫。”

一种难以言喻的心情像雾气一般在我心中弥漫开来,我呆呆地看着他。

“很不可思议,我只是看到你,就感觉你与我如此相似。”

他的目光钻进我的眼睛里,让我觉得有些害怕,又带来些许希冀。

“人为什么要活着呢?”从他口中幽幽地吐出这句话的时候,他巧妙地移开了目光,盯着他手中摇晃的酒杯。过了片刻,他又重新看向我,用轻柔的语气询问我。

“这个问题是否长久以来一直困扰着你?让你感到一种难以用言语定义的痛苦,让你感到自己始终是隔着迷雾在远观他人、远观世界?”

“我经历过的。”他没有等待我的回答,而是告诉了我他的答案。

而后他说,“我懂得的。”

我的眼眶突然泛起了酸意,一种颤抖从我的指尖开始,似乎片刻就要席卷我的整个身躯。

“你很痛苦。你痛苦很久了。”他用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我也曾在这种痛苦中迷茫了很长一段时间。知道生命帮我找到了出路。”

他冲我有些俏皮地笑了笑,“而现在,我出现在这里,也是生命想要帮你找到出路。”

真的吗?我意识到我差点就要开口问“这是真的吗”。

我真的能够从长年的困惑以及它带来的难以剥离的痛苦中解脱吗?在此刻我不再去想我恶魔之种的身份,不再在意恶魔X的嘲讽,我拼尽全力地压抑着自己的激动,想要矜持地等待奇迹的降临。

“它会指引你的。”他笑着,带着一种全知的自信向我递来一本薄薄的册子。

我颤抖着双手接过那边册子,用力睁大眼睛在昏暗的灯光下看清了册子封面上的四个大字--神爱世人。

我全身的血瞬间冷了下来,又顷刻间烧了起来。

一切兜兜转转又回到了起始。太过滑稽。

某一刻我想冲着他大喊神如何会爱我?我终究会成为恶魔。而我无法虔诚地接受它赐予我的活着的意义便是我坠魔的开端。下一刻我的悲愤又被抽干,我想到是我擅自对他施加期待,也是我无法成为神爱的世人。

纷乱的思绪和搅拌在一起的情感让我意识昏沉。

我不知道自己之后又和他说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是如何离开那里的,等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正一个人站在空荡的街道上咯咯地笑。

我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但我笑得停不下来,我一直笑到夜风呛进我的喉咙里让我咳得胸口隐隐作痛。

我问恶魔X怎么不笑我了。

它说,它只会在自己觉得有趣的时候笑,它的笑不是用来给我做悲剧的背景乐的。

我觉得它说的话很好笑,又笑了起来。我不知道除了笑我还能如何。

那个最终令我重感冒一场的夜晚过后,我不再参加室友B邀请的聚会。

她像是有些疑惑又像是有些担心地询问我原因。

而我告诉她,“我已经找到那个有办法的人了,只是我要见到他还有点难度。”毕竟大概要在我的审判时我才能见到神吧。

说完我自己咯咯地笑了起来,被自己的话逗笑了。

“好吧,”她看着我莫名笑起来的样子,没有深究我的话,只是耸了耸肩,“至少你现在看起来开朗多了。”

而我只是笑。


(C)

大学毕业之后,经过一段让我无比焦虑的四处推销自己、让陌生人决定自己被不被选择的时期,我进入了一家中型企业,得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

初入职场对自己的笨拙有了深切的体会,然而在一日日为了琐碎的工作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我发现我竟忘却了被迷雾囚禁之感。而不断涌现出来的琐事挤干了我所有和自己对话的空隙与余裕时,恶魔X的讪笑竟也能被当作入耳却不被意识到的背景音。

我不知不觉沉浸于工作的惯性中。即使是我不怎么感兴趣的琐事,当作他人对我工作的委托来完成之后总会收获些许的达成感。并且我发现我若将自身灌入名为“成熟社会人”的容器中,就可从外界的撞击中获得容器外壳的庇护。我将不会被外界搅乱心绪,因为情绪稳定是社会对一名成熟社会人的要求。我获得了从那些像泥潭一样纠缠了我多年的思绪、情感中抽离的合理依据:一名成熟的社会人不该因自己的情绪而使得工作不能体面地被完成。我合情合理地不再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深渊,也不再理会每次外界撞击容器时恶魔X的挑衅。

工作的完成期限一个接着一个,日子就这么顺理成章地流逝,那些难以言喻的纠葛似乎都被扔在过去,而将来变得很遥远,遥远到似乎会有一个解决一切的办法存在于那里。

只是有一天我突然失去了庇护。

由于工作表现不错,我被上司推荐参加了公司的人才发展培训。我本是怀揣着自得,斗志昂扬地参加那次培训的。

但是当培训进行到一个叫做”审视当下生活”的环节时,我忽然陷入了一阵迷茫。

培训师发下来一张表,让大家针对当前的生活在“爱”、“社会”、“思想”、“环境”、“健康”等维度从1-10中给自己打分。

我看着摆在桌面上的评分表,大脑一片空白,然后又陷入莫名的恐慌中。

我拿着笔,却一笔也画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打分。

“嘻嘻,你真的不知道你会给出什么分数吗?”

我久违地听清了恶魔X的笑声。

我更加心慌意乱,无从下笔,最终偷窥了周围人的评分,取了个大致的平均数匆忙填下。

而下个“明确对未来的期望”的环节,我的情况更加糟糕。

我没有办法再去参考别人的答案,必须要一条一条明确地用文字写出我对未来的期望。

而我在这个时候才被迫意识到,我从未对未来有过明确的想象,我只是想着,啊,在未来的某个时间我会变成恶魔或是一切问题在将来的某一天会得到解决。

我最后逃入了“成熟社会人”容器中,思考着成熟社会人会做出的未来规划,写下了答案。

结束培训的那天晚上,我坐在书桌前,桌面上摆放着我白天填写的材料。

我想要拿起那张评分表,却不小心让它从手中滑落到了地面。我蹲下身捡起那张表,站起来的时候却碰到了桌子,桌上杯子倒了,咖啡倾倒在那张写着对未来期望的纸上。

我看着那张被咖啡浸得皱巴巴的纸,看着咖啡从桌子边缘滴落,磕到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我忽然感到非常烦躁。

我用力地将那张湿透的纸揉成一团,咖啡湿润了我的手心而后顺着手掌轮廓滑落。

我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我感觉到,庇护消失了。

我的生活没有什么大的变化,也没有发生什么值得一提的事件。只是我逐渐变得沉默,也无法像之前那样心无旁骛地投身在工作上。在我沉默的时候,恶魔X的话语和笑声充斥了我的脑海。我对当前的处境感到烦躁不安,却难以找到下一个逃离路径。然而逃离的可能性以一种我未曾想象的方式出现在我面前。

时隔多年,我收到了高中校友聚会的邀请。

或许是为了进行成熟社会人必须的社交任务,或许也只是想要离开所在的城市,我决定回到家乡出席校友会。

在回去的路上,我幻想过和友人A重逢的情景。或许她会昂首挺胸地走到我面前,用她骄傲光彩的自身向我展示放弃奋斗的我是多么愚蠢。或许她会和我一样站在屋子的边角,我站在这边,她站在那边,我们隔着聊得热络的人群对视一眼,而后默契地撇开目光。又或许她根本不会出现。

而现实和我的任何一种设想都不一致。

我进入会场的时候,一眼就在人群中看到了友人A。她站在几个女性(或许正是那群女孩们中的几个)旁边,脸上挂着微笑和她们谈话,手掌时不时轻轻地抚摸自己的腹部。

她怀孕了。

有那么一瞬间我感到头晕目眩。

我以前从未在她面上看过那样温柔的表情。

我在她带给我的恍然中有些生硬地一个个和在场的人寒暄。最后我站到了她的面前。此刻她已离开了之前的小圈子,我们两人旁边没有他人。

我没有开口,她也没有,我们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中。

最终是她笑着打破了沉默,她说,“你来之前肯定没有想到我现在的样子吧。”

“......是的。”

“我也没想到。”她轻轻叹了口气,随后换了话题,“你最近怎么样?在干什么?”

“没什么,就普通办公室打杂的。”

她礼貌性地笑了笑,然后说,“我现在辞职了,专心在家养胎。”

我有些吃惊地看向她的脸,却看不懂她此刻的表情。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沉默再度降临。

忽然我感觉到我们之间的氛围发生了微妙的变化,而这种变化是由她引导的。

她开口了,“你记得我以前总是和你说,要离开这里,要去更好的地方,所以要拼尽全力地奋斗吗?”

我说,“记得。”

“我拼尽全力地奋斗了,我去了更好的地方,然后再去比更好的地方还要更好的地方。然而不管我怎么样努力,我始终没有得到我想要的东西的感觉。”

“......”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我其实想要的不是更好的地方,而是一个可以接纳我的地方。而我现在找到了那个地方。”

她将手掌轻轻地贴在鼓起的腹部上,“家庭,我要一个自己的家庭,一个可以接纳我的家庭。我原本的家庭没有给我的,我可以自己创造一个家庭来获取。”

“我不后悔自己的改变。因为我会真正得到我想要的东西。”

她神情看起来虚幻又神圣。

我想不出我可以对她说什么话,思考了半天只从嘴里挤出了干瘪的祝福,“祝福你和你的孩子。”

校友会结束几个月之后,我辞职回到了老家,并答应了母亲给我安排的相亲。在此之前我从来抗拒和任何人建立亲密关系,更未想过要和某人共度余生。因为我知道我和寻常人不一样,我不应隐藏自己卑劣的身份而去祈求人类的爱意。然而与友人A重逢之后,一种迫切的渴望在我身上滋长,那种渴望像是一把火,将我视野中的一切燃烧殆尽,只留那簇火焰向外探出火舌。

恶魔X一如既往地将我的改变嘲笑为徒劳的挣扎。

它说,“你以为只要逃进家庭里一切就会万事大吉了吗?你只不过是站在外面眺望了一眼她愿意展露给你看的东西。说不定她面上不说,其实内心也在怨恨着自己不得不因为怀孕而放弃拼搏已久的事业呢。你又不是没有看过家庭是怎么样的。你以为自己就能够创造出完满的家庭吗?你以为你自己可以容纳进人类的家庭中吗?你以为你在人类中间能够找到容身之所吗?”

我将它通篇的嘲讽视为对于我终于显露出摆脱它的迹象而生出的恐慌的表现,充耳不闻。

在多次相亲后,我遇见了相亲对象C,而他很快便顺利成为了我的男友C。男友C是个普通的男性,他的普通让我感到安心。我以为普通是维持稳定生活的基础。如果选择和这个人在一起的话,未来就会可以清晰预计地以某种固定的方式持续下去。男友C看起来也挺满意我的,甚至有些喜欢我,建立恋爱关系之后不久我们就进入了谈婚论嫁的阶段。妈妈对他也很满意,婚礼的准备在妈妈和他母亲的操持下有序的进行,我只要听取她们的指令就可以一步步迈向婚姻。

婚礼前夕,男友C忽然说想要和我发生关系。他说,人们说性生活的和谐度会影响婚姻,因此我们应该在婚前就尝试看看我们是否在性方面合拍。我没有理由拒绝。于是我们做爱了。

结束之后,他抱着我,满足又欣喜地在我耳边说着对未来的憧憬,他谈到蜜月旅行的计划,谈到要为我们房子购置什么家具,谈到将来要怎么为孩子布置房间。而我突然被一种庞大到我难以理解的悲伤笼罩。

我看着他欢喜的模样,想着他很可爱,然而我却无法爱他。我无法对他的喜欢给予正常的回应。我无法感受到爱的喜悦。我无法对我们的未来产生任何期待。身上沾染他的精液时我感到的是恐惧——我难道还要让我像我这样的孩子诞生在这个世界上吗?我陷入了前所未有的挫败中,当我意识到的时候,我正在不停地哭泣。

男友C被我突如其来的泪水吓了一跳。他仰起上身看着我,不停地问我,“你怎么了?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摇了摇头,然而眼泪越发汹涌。我只能一边哽咽地重复着“对不起、对不起”一边让泪水朦胧了我的视线。

“是我弄疼你了吗?”他有些紧张地问道。在我只是摇头反复说对不起的时候,他像是从我的道歉中联想到了什么,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开口说,“是因为你其实不是第一次?.....不要紧的,我不在意这个的。而且我们都要结婚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回应他这段话的。我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我只记得我机械地穿上了衣服,然后从那里仓皇逃跑了。

我浑浑噩噩地流着眼泪在少有人经过的夜路上游荡。我不知道我在哪里,也不知道我该去向何方。哪里都不行,去到哪里都没办法,无数的回忆在随着这句话在脑海里沉浮。

忽然我的手机响起了。等铃声响了一阵之后,我才迟钝地接起了电话。

是妈妈打来的电话,她说男友C刚刚和她通了话,她问我在哪里,我不知如何回答,只说了在街上。

她接着又问,“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向来无法回答我怎么了之类的问题。除了“没什么”之类还有什么可以使用的话语吗?可是我现在并不像从我嘴里挤出“没什么”这三个字。

见我沉默,妈妈有些焦急的追问,“你到底是怎么了?”

抑制不住的呜咽终于从喉咙中溢出,我沙哑地叫了一声妈妈之后就泣不成声。

听见我的哭声,妈妈放缓了语气,她轻声地重复了一遍她的问题,“我的孩子,你究竟怎么了?”

“我只是...我只是...”然而“我只是”之后的话语卡在喉咙里,堵在胸口里,怎么也说不出来,我甚至也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妈妈等了一会儿,看我依旧无法说出完整的话语,就没有再等下去,自顾自地劝说我,“是不是和他发生了什么事?你们都快结婚了,没有什么两个人沟通还不能解决的事。回去和他好好谈谈吧。我也结婚过,知道结婚前女人的心绪容易波动。没什么大不了的,结了婚安定下来就好了。知道了吗?”

我挂断了电话。

我慢慢地蹲下,将自己缩成一团。

“你还觉得你能够在人类中获得理解吗?你还觉得你真正的姿态能够被他人接纳吗?”

寂静的风中,只有恶魔X的声音在我空荡荡的身体里回响。

“你看,你试了那么多次,都失败了。你是恶魔之种,你无法像人类一样不怀疑生命,你无法像人类一样感受到他人的情感并给予反馈,你无法像人类一样对未来怀有希冀。在他们之中,即便你如何想要伪装自己,你始终是不被理解的异类。人类只会爱自己能够理解的人类。你看现在,有任何人待在你的身边吗?甚至没有人理解你的哭泣。”

恶魔X第一次没有嘲笑我,它的声音第一次听起来如此温柔。

“现在是我在你身边。他们都没有找到你。是我在千千万万人中找到了你,是我选择了一直留在你的身边,是我一直在注视真实的你。你明白的,我理解你。”

恶魔的低语钻进了我的骨髓里,我浑身酥麻瘫软。

“我们是同类。来吧,成为恶魔吧。你不用再心怀罪恶地试图偷窃人类虚幻的情感。你不用再因无法得到的理解而厌弃你自己。在我们之中,你只是你便可得到我们的接纳。成为恶魔吧,你会从寻求虚妄之物的痛苦中解脱,你会真正感受到你拥有了你想要的东西。”

“好。”

我听到自己这么说。

于是我从人类的躯体剥落,成为了恶魔。


(X)

成为恶魔之后,我第一次看见了恶魔X的身影。

它除了头上长着两个角,嘴里冒出獠牙,皮肤是蓝色的,身后挂着双蝙蝠状的翅膀和一条长长的尾巴之外,看起来和人类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而我现在也变成了和它相似的模样。

我好奇地盯着它额头上“X”形状的疤痕,问它,“是因为这个你才叫X的吗?还是因为你叫X才刻下了这道疤?我要叫什么?我是恶魔Y吗?我是不是也要在额头上刻个Y?”

我比自己想象得要亢奋,一连串问了一堆问题。

恶魔X笑了笑,带着玩笑的口吻又有些意味深长地对我说,“不管你要成为恶魔Y还是恶魔Z都无所谓,不管你要在头上刻Y还是把所有字母都刻上一遍都无所谓。恶魔从来不会期望其他恶魔成为什么样子。”

我笑了。

“成为恶魔之后需要做什么?我接下来应该干什么?”我还是有些迷茫,不知所措。

“我先带你四处逛一逛,让你习惯恶魔的身躯吧。”

于是我跌跌撞撞地跟着恶魔X一路飞过人烟稀少的街道,最后来到热闹繁华的小镇中心。

虽然已近深夜,但人群依旧在镇中心喧闹玩乐。

而当我悬在夜空中俯瞰人群的那一刻,我愣住了,原本因为飞行而兴奋起来的心瞬间冻结。

我看到,在人群中混杂着许多恶魔。恶魔悬浮在某人的身旁,在他们耳边低语。而那些人一边听着恶魔的耳语一边若无其事地在人群中谈笑。

一时间天旋地转。

而后是铺天盖地的愤怒。

“你欺骗了我!”我愤怒地冲着恶魔X喊叫。当我终于将我全部的信任交给了它的时候,却发现它长久以来的背叛,我怒不可遏又为自己感到羞耻。

“我欺骗了你什么?”恶魔X看起来是真的感到了惊讶。

“你从未告诉我这世界存在这么多恶魔!”

“同类多不是好事吗?恭喜你加入了一个大族群。”恶魔X没有理解我的愤怒,轻浮地耸了耸肩。

“你也从未告诉我这世界上除了我之外还有其他的恶魔之种!”

我脱口而出的质问让恶魔X愕然了片刻,然而随即它又露出一副了然的神情。它挑了挑眉毛,脸挂上惯常的那种嘲讽的笑。

“嘻嘻,不好意思,我刚才有些迟钝,不过我现在明白你为何恼羞成怒了。”

它丝毫不理会我的瞪视,将目光投向下方的人群,带着一丝轻蔑说,“你们人类啊,喜欢说什么因独自一人而感到痛苦,然而却又总觉得自己的痛苦是独一无二的。说不定还下意识希望自己的痛苦是独一份的特别。我是没有告诉过你,除了你之外还有其他的恶魔之种。然而我也没有告诉过你,你是这世界上唯一的恶魔之种啊。是你自己擅自认定自己是绝无仅有的存在。我猜你嘴上老是抗拒恶魔之种的身份,但实际上也为自己认定的特别而感到骄傲吧。要不然为什么你知道你不是唯一的恶魔之种之后会这么生气呢?”

“不是的,不是的,不是的!”我用力地甩动头颅,“如果我知道,如果我早知道这世界上还有除我之外的恶魔之种,我就不会,我就不会——”

“你就不会什么?”

“我就不会一直担惊受怕。我就不会经历那些事情。我就不会成为恶魔!”

“哈哈哈哈哈,”恶魔X大笑,“所以,你是说,只是因为我没有告诉你一件事,所以你才成为了恶魔?你不觉得这听起来有些好笑吗?你是自己选择成为恶魔的。你注定会成为恶魔的。看,你不是也见到了这么多的恶魔之种吗,然而他们为什么没有变成恶魔,你却变成了恶魔。”

它的话语抽走了我的愤怒,我慢慢沉寂下来。那些我一瞬间以为和我是一样的人类,他们并没有像我一样变成恶魔。是我固执地相信自己是独一无二的异类,在由此而生的痛苦和孤寂中选择成为恶魔的。

我没有理由感到愤怒,于是转而堕入了漫长的沮丧中。

我整日蜷缩在小镇中心的垃圾桶旁,什么也不做,只是呆呆地望着人群。

随着时间的流逝,我感觉到自己的力量正在逐渐流失。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我没有进食,我也不清楚恶魔要怎么进食。而我提不起兴趣去思考任何问题。

恶魔X时不时会来看我,但不论它是嘲笑我还是劝诱我,我都视而不见。

直到有一天它终于看起来有些焦急了。

它摇晃我松软的身躯,凑近我的脸,用它的眼睛紧紧地盯着我,大声地冲我喊道,“再这样下去你会消失的!”

“消失?”我眨了眨眼睛,迷茫地重复了那个词。

“恶魔是靠能量存活的。如果不定时汲取能量,恶魔就会消失。消失,消失,你懂吗?就是什么都没有了!”

“什么都没有了?”我下意识地重复它的话,一瞬间闪过要是就这样什么都没有了也不错的想法。

恶魔X像是察觉到了我的想法,它抬起我的下巴,强迫我看向它。

我本是无所谓地看着它,却惊愕地在它的眼睛里发现了一丝急切和悲伤。

“我不明白你在沮丧什么。只是,你都已经变成恶魔了。你已经不必再去为你人类时的情感而痛苦了。那些让你难过的东西通通都丢掉就行了。你是人类时没能得到的东西,你成为恶魔之后可以得到。我会告诉你怎么去获得。”

我怔怔地凝视它的眼睛。它眼睛里藏着的会是我寻求已久的东西吗?

“好。”

这次我又说了好。

得到了我的回应,恶魔X满意地点了点头。

“现在最要紧的是让你汲取能量,跟我来。”

恶魔X一边背着我飞行,一边向我介绍恶魔的进食方式。

“恶魔是从人类孤独、悲伤或者痛苦之类的情感中汲取能量的。当某个人类的某种情感到达一定浓度,就开始能够被恶魔吸收。”

我撑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看来我当了很长一段时间你的食物来源。”

恶魔X笑了笑,“我现在不是在帮你找食物来源了吗?我们算是互帮互助。”

“但是...从人类的情感中吸收能量吗?”我心里有种难以释怀的罪恶感。

“抛开身为人类的罪恶感吧。要我说几遍你才明白,你已经是恶魔啦。恶魔进食和人类进食一样,是天经地义的事。你不需要去理会所有你人类的身份带来的情绪。”

“好吧。”

说话间,恶魔X将我带到了一间简陋的房间里。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书桌和一张椅子。

有个从外表推测大约十六岁的女孩正坐在书桌前写着日记。

女孩的面色苍白,一头马尾也扎得乱糟糟的。她的眉头皱起,嘴唇发白,神情看起来有些惶恐。

恶魔X指着那个女孩跟我说,“我观察了她一阵子,认为她是很有潜力的食物来源。”

我仔细地观察那个女孩,想要慢慢消化我必须要以她的负面情感为食的事情。

然而随着时间一点一滴过去,我察觉自己身体里存储的最后一些能量正在快速地消失。恶魔X也发现了,于是它拍了一下我的肩膀,焦急地催促我,“你快点到她身边去。靠近她你就能听到她的心声。从她的心声中找到最适合她的那句话。她现在这个状态很容易被一句突如其来的话语激起更加激烈的情绪。”

在它的敦促下,我以大脑一片空白的状态靠近了女孩。

刹那间,女孩的思绪涌进了我的脑海里。

我听到,她在问,她在反复地质问自己。

“为什么我会是这样的呢?为什么我没有办法像其他人一样正常地感到快乐呢?为什么我只是和他人一样普通地生活却会感到痛苦?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办法停止思考那些没有任何现实意义的话题?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会懦弱地因为那些微不足道的琐事而难以释怀?我是不是没有办法和大家一样?”

她的问题在我脑海里扯出了我想要扔下的那些回忆,有我不愿承认的孤独迷惘,还有我怯弱的挣扎以及我的失败。她与我如此相似。正因如此,我是最适合诱惑她的恶魔。我记得什么样的话语曾让我感到痛苦,我知道用什么句子来让她沉溺于孤独。然而我想说的却不是那些。听到她声音的那一瞬间我终于回想起来我最初的祈望。

“不是...只有你一个人。”

我榨干身体里藏着的最后一丝力量,从干涩的喉咙中挤出沙哑的声音。

“你不是一个人。”

有什么从我的心中喷涌而出,我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在哭泣。但恶魔是没有眼泪的。

少女忽然间听见我的声音,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滑落下来。我听见她的脑海里惊恐地回荡着“你是谁?”的疑问。

但我没有力气再向她做自我介绍了。或许她会把我当作她的癔症,或许她会把我错认为神的使者,又或许她会认出我是恶魔,将我的话当作恶魔的骗局置之不理,甚至引以为戒。但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有想要告诉她的话。我有想要说的话。

“去寻找。”

去寻找想要理解你的痛苦的人。去寻找愿意和你分享痛苦的人。去寻找能够接纳你的地方。

“不要害怕。”

不要害怕自己,不要害怕他人。不要害怕受到伤害,不要害怕得到幸福。不要害怕生命,不要害怕生活。

不要害怕这个我们能够相逢的世界。

说这些话的时候,我的视线与意识逐渐变得朦胧,让我来不及看清少女的反应。但我已经别无所求了。

话音落下,我终于失去了所有的力量,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正在慢慢变得透明。

在消失前的最后一刻,我在仅存的模糊视野里寻找恶魔X的身影。

隔着意识的迷雾,我似乎看见了双眼圆睁的恶魔正以茫然若失的表情望着我。

再见了,我的朋友。



这篇故事开始于一个嗤笑:看某本书的时候,我突然想到原来大家沉浸在痛苦时都认为自己的痛苦是与众不同、无法被他人理解的,然而大家叙述出来的痛苦又是如此相似。我觉得这有些好笑。我就想写个关于这个的有点嘲讽的故事。故事很快构思好了,但我拖着不太想写。然而有一天在神圣的洗碗时刻我突然感受到了一种莫名涌现的情绪,我特别想把这个故事写出来,但这个故事的主题却不再是嘲讽,而是我想说的一些话。

恶魔之种这个词感觉有些中二,不过想了想还是保留了。恶魔之种是一件“外套”,可以将那些自己未曾察觉不愿察觉的想法包裹在这个概念里得出理所应当的对待方式,然而它也罩住了衣架。衣架不被看到,也无法挣脱。

如果有看到这里的人,我衷心地感谢你们的阅读。(毕竟这个故事长得我自己写完都不太想从头看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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