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朝不仅国力强大,还盛产才子,神童尤多。王勃便是其中最为杰出的代表。六岁时王勃便能作诗属文,如果说这在奇人辈出的唐朝算不得一枝独秀的话,那他在九岁时做的一件事绝对可以震铄千古。那年他读了秘书监颜师古的《汉书注》后,颇不以为然,撰写了《指瑕》十卷,专门为其书指疑纠错。一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居然写起了学术著作,对史学大师指手画脚,可见王勃的历史功底之深,天赋之高。然而,王勃惊人之处远不及此。十岁时,王勃读完了六经,并烂熟于心。达到了一般学人毕生都无法企及的高度。
这当然得益于王勃家族强大的基因。溯其上八代,王勃的先祖多是官宦,又是学问家。八世祖王玄则,南朝宋时任太仆、国子博士,号称王先生,著有《时变论》。七世祖王涣曾撰《五经决录》。六世祖王虬为北魏并州刺史、晋阳穆公,撰有《政大论》。五世祖王彦撰写过《政小论》。四世祖王一做过北周济州刺史,撰有《皇极谠义》。曾祖王隆曾任隋朝铜川县令,撰有《兴衰要论》。祖父王通是隋朝著名的学者,蜀王侍读,号“文中子”。父亲王福畤也是太常博士、做过参军长史之类的地方官员,撰写了《王氏家书杂录》。在这样的书香家族传承之下,王勃血脉里天然流淌着书卷气,所以有着极高的文化禀赋。面对这样一个神童,“书到今生读已迟”无疑是极有道理的。《旧唐书》曾说王勃:“六岁解属文,构思无滞,词情英迈,与兄才藻相类,父友杜易简常称之曰:此王氏三珠树也。”王勃兄弟七人,都善读书能写作,除了最小的兄弟王劝,都曾在朝廷为官。他与其兄王勔、王勮被时人誉为王氏“三珠树”。
麟德元年,王勃十四岁,按照当时的惯常自荐方式,他上书右相刘祥道,陈述政见,明示入世决心。刘祥道阅书后惊叹道:“此神童也!”,王勃神童之名开始盛传。十六岁时,王勃参加了科考一举而中,成为当时最年轻的朝廷命官。不久,朝廷修建乾元殿,王勃借此机会,专门撰写了一篇《乾元殿颂》,此文才思泉涌,文辞壮美,极尽歌功颂德之能事。文章很快送到了皇帝的手中,唐高宗揽文大为惊叹:奇才,奇才,我大唐奇才!得到当今皇上的夸赞,王勃名声自此大振。未及弱冠,王勃已是名满天下,俨然文坛霸主,政坛新星。
然而王勃的文章驰誉四海,仕途却一再蹉跌。王勃十六岁时中进士,被授予朝散郎,开始进入仕途。不久因为诗文双绝,被人推荐给沛王李贤,李贤对他十分欣赏,命他为王府修撰,专门负责府中文章材料,这对王勃来说,不过是小菜一碟。很快,王勃就得心应手。形势似乎一片大好,美妙的前景正在不远处召唤。正在王勃春风得意的时候,不想风暴突然来临。当时长安风气,王公贵族喜欢斗鸡走狗,聚众寻欢。沛王李贤与英王李显相约斗鸡,王勃一时兴起,写了一篇《檄英王鸡文》。这本是一种游戏,算不得什么大事,但唐高宗却勃然大怒,认为二王斗鸡,王勃不仅不及时劝诫,还十分荒唐地草拟战斗檄文,将一身才学,用在斗鸡这种不正经的游乐之中,属于典型的不务正业。于是免去王勃的官职,将他逐出长安。大好前程毁于一旦,王勃顿时失望透顶。因为有朋友在蜀地为官,王勃前往川蜀游历。如果说这次挫折只是让他觉得仕途艰难的话,那么接下来的打击,就让他对仕途彻底失去了信心。
在蜀地客居了一段时间后,王勃于公元671年回到长安,准备再次参加科选。他的一个朋友在虢州为官,而虢州的草药十分丰富,王勃自小便对医学颇有研究,他的朋友为他谋了个虢州参军的位置,盛邀他前去,一来可以朋友相聚,二来便于他进行研究医学。王勃听后很是高兴,欣然前往赴任。在虢州,他一边研究草药,一边与朋友们诗文唱和,倒也清闲自在。正当他慢慢树立信心,准备再次有所作为的时候,厄运又找上了他。一个他熟悉的官奴犯罪后来到虢州,王勃把他藏匿起来,后来又恐事泄连累自己,将那人悄悄杀了。可事情不久就被人告发了,藏匿罪变成了杀人罪,王勃锒铛入狱,按罪当死。好在遇到大赦天下,王勃捡了一条性命。从此再也不愿涉足官场,一颗曾经火热的心降到了冰点。
居家休整了一年多后,朝廷拟让他官复原职,但他心有余悸,犹豫着没有答应。而是从洛阳出发,南下江宁,取道广州,渡海前往交趾看望在那里做县令的父亲。他的父亲正是因为他的案件受到牵连,才贬谪到南越的,这让王勃非常愧疚,所以决定不远万里前去探望父亲,谁知竟然一去殒命,返程中溺水惊悸而亡,年仅27岁。
王勃一生虽短,却正如他所自叹“时运不齐,命途多舛”。但也许正是官场的蹉跎,成就了他文章的深邃。他的诗文,高情壮思,雄笔奇才,气凌云汉,字挟风霜。深为时人所重。所以尽管他仕途无望,请他作文写诗的人倒是不少,由此获得的酬谢金帛盈积,靠着心织而衣,笔耕而食,王勃的生活过得并不穷苦,甚至颇为富余。因为他既有深厚的文史功底,又极具天赋,是以作起文章来似乎毫不费力。接到活后,他不喜作苦思冥想状,而是磨墨数升,饮酒酣畅,然后倒头大睡,醒后一跃而起,援笔成篇,不易一字。人称打“腹稿”。广为人们传颂的《滕王阁序》,其实也是早就打好腹稿,临场一气呵成的。
上元二年(675年),王勃前往广州渡海看望在交趾为官的父亲,途经南昌。时值南昌都督阎伯屿新修滕王阁成,拟于重阳节大宴宾客,听说声名赫赫的王勃来到南昌,力邀他参加开张盛典。阎都督有个女婿孟学士,善文能诗,他让女婿提前准备好一篇序文,准备在宴会上隆重推出,以助他扬名立万。参加宴会的宾客知道阎都督的心事,所以当他客气地请大家现场提笔作文的时候,人们都客气地推让婉谢。轮到王勃时,他竟然毫不推辞,一手拿着酒杯,悠然地喝着酒;一手拿着毛笔,开始奋笔疾书。阎都督一看王勃这么不谙世情,不懂谦让,气得拂袖而去,借口转入内堂,同时他派人在现场盯着,看王勃写了些什么,随时进来报告。当听说王勃开篇写下“豫章故郡,洪都新府”,阎都督嗤之以鼻:这不过是老生常谈,没什么新意。接下来听到“星分翼轸,地接衡庐”,阎都督开始沉吟不语了,觉得王勃非同一般。及至听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阎都督大吃一惊,由衷叹服道:“此真天才,当垂不朽矣”,赶紧返回宴席之上,与王勃推杯换盏,极欢而散。其实,王勃在前往赴宴之前,一定是对序文早就有了绵密的构思,要不顷刻之间,岂能文不加点,一挥而就。即使如此,《滕王阁序》思接千载,词情英迈,已然名载史册,成为千古绝响。
《滕王阁序》写成后,很快传遍了大江南北。长安城里的唐高宗也读到了这篇序文,当观览到“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句时,不禁拍案叫绝:“此乃千古绝唱,真天才也。”见文后还附有一诗,唐高宗又纵情夸赞其妙:“好诗,好诗!长文之后还有如此好诗。真乃罕世之才!当年朕因斗鸡文逐斥了他,是朕之错也。”于是唐高宗问及王勃在何处?并打算召他入朝。得知王勃已落水而亡后,唐高宗喟然长叹,连呼三声可惜。
一代天才的陨落,不唯唐高宗觉得惋惜,后世士子文人无不为之遗憾。若是上天再给他些时间,或可创作出更多惊天动地的美诗佳文,甚至名在李白杜甫之上或未可知。但就是短短的二十多年,王勃亦为自己挣得巨大的生前身后之名。而且他遗留下来的诗文也很是不少。诗存80多首,文留90多篇,有《王子安集》16卷、《汉书指瑕》10卷、《周易发挥》5卷,《次论语》10卷,《舟中纂序》5卷等。不仅有诗赋等文学作品,还有史学思想著作。是诗人、文章家,更是学者。很多人只知道到他是天才文学家,岂知他的史学功底远超那些史学家。
某种意义上说,是王勃的赋定义了初唐赋的繁荣,他继承了六朝徐陵、庾信等人文赋对仗精工、音韵和谐、惯于用典的风格特征,又善于融合,敢于创新。对仗精工而又自然,音韵和谐而又优美,惯于用典而又贴切。变绮丽为清新,化生涩为流畅,创造出姿态高迈、气韵灵动的时代风格,推动骈文到达了一个新的境界和高度。像他的《春思赋》《采莲赋》《夏日诸公见寻访诗序》《感兴奉送王少府序》等都是骈文佳作。《滕王阁序》则是文中绝唱。
王勃的文章,能为海内惊瞻的当然不止是骈文,他的诗歌也备受推崇。其诗以赠别诗和山水诗为多,且都极富深情,极具变化。送别诗以《送杜少府之任蜀州》最为著名:
城阙辅三秦,风烟望五津。
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
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
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
全诗气势流通,意境旷达。一洗送别诗之悲凉凄怆,音调爽朗,情思高远。写作此诗时王勃尚春风得意,半点不识愁滋味。因此全诗格调豪迈,气韵生动。
在经历了人生的挫折之后,送别诗则呈现出一种彻悟的心境。最具代表性的则是《别薛华》:
送送多穷路,遑遑独问津。
悲凉千里道,凄断百年身。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
诗中所用之词穷路、遑遑、悲凉、凄断、漂泊、苦辛等皆有凄苦之意象,昭示着世路艰难,前途悲凉。最后两句“无论去与住,俱是梦中人”,更是将生涯的苍凉人生的飘渺写得淋漓尽致。明胡应麟曾盛赞他:唐初五言律,惟王勃“送送多穷路”、“城阙辅三秦”等作,终篇不作景物,而兴象婉然,气骨苍然,实启盛、中妙境。五言绝亦舒写悲凉,洗削流调。究其才力,自是唐人开山祖。将他置于唐人开山祖的崇高地位,荣耀已无以复加。
王勃曾在文中自述“天地不仁,造化无力。授仆以幽忧孤愤之性,禀仆以耿介不平之气。”这种幽忧孤愤之性,耿介不平之气在他的诗中常有表达,特别是他常借山水自然之境天地万物之名,以抒发心中怨愤和落寞。像《山中》《蜀中九日》《羁春》《落花落》《秋夜长》等都带有浓烈的伤感忧愁情绪。试看《山中》:
长江悲已滞,万里念将归。
况属高风晚,山山黄叶飞。
漂泊游子,悲凉氛围,凄苦心境。山水都寄寓着人的情绪,带着伤感凄凉。
有着同样心境的是《江亭夜月送别》其二:
乱烟笼碧砌,飞月向南端。
寂寞离亭掩,江山此夜寒。
乱云飞月,寂寞寒夜。唯此景此境,方能载得了此情。
当然,他的山水诗中除了寄托心中悲苦之情外,还是有很多展现自然之美,疏旷之意的。像《仲春郊外》《郊园即事》《春日还郊》《早春野望》等,比较具有代表性的是《咏风》:
肃肃凉风生,加我林壑清。
驱烟入涧户,卷露出山楹。
去来固无际,动息如有情。日落山水静,为君起松声。一种清凉幽静之意自诗境中缓缓透出,沁人心脾,欣喜清丽之情顿时油然而生。安然,美好,韵味十足,风情隽永。
那首附于《滕王阁序》之后,强弩之末犹能穿金破铁的《滕王阁》也是王勃诗中之佳作:
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
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
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
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境界开阔,笔意摇曳,感慨遥深。尤其最后两句“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实乃通篇文章的真正主旨。诗文有相得益彰之妙。
王勃自少就渴望功名,志在济世,他曾以“一代丈夫,四海男子”自谓。《新唐书》载:勃与杨炯、卢照邻、骆宾王皆以文章齐名,天下称初唐四杰。炯尝曰:“吾愧在卢前,耻居王后。”议者谓然。虽然才华横溢,文采斐然,少年成名,位列“初唐四杰”之首,四海俊杰仰望,可王勃并不以此为意,只是想通过为文写诗博取盛名后晋身仕途。可惜在官场一再受到打击,最后心如死灰。他的一生十分短暂,二十多岁即早辞人世,可谓天妒英才。一代伟人曾评价他:“这个人高才博学,为文光昌流丽,反映当时封建盛世的社会动态,很可以读。这个人一生倒霉,到处受惩,在虢州几乎死掉一条命。所以他的为文,光昌流丽之外,还有牢愁满腹一方。”并且把他和贾谊、王弼、李贺、夏完淳等历史上的少年文豪一起评点:“都是英俊天才,惜乎死得太早了。”叹惋之情溢于言表。相传王勃早期曾遇异人,见他神强骨弱,气清体羸,断言他秀而不实,终无大贵。果然不幸言中。志大而酢薄,才长而寿短,是真有命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