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儿有归处

那片笑声让我想起

我的那些花儿

在我生命每个角落

静静为我开着

……………

窗外忧伤、温暖的歌声,在烟雨朦胧的春雨中飘然而入。朴树略带沙哑的嗓音,缓慢、简洁的旋律,让坐在书桌旁的雅丹,内心有些酸楚翻涌而出。她站起来,走到窗前,轻轻地推开了那扇半掩着的窗户。

春天独有的味道迎面而来,这是生命重新萌发的味道,稚嫩又有活力。窗外的雨丝如刚刚苏醒过来的叶片,娇嫩中又透出了些许妩媚。雅丹望着窗外的雨帘,心中又多了一些飘零的孤寂。她的眼眶湿润了,思绪掠过朦胧的雨雾️,飘向了远方。

(一)

十九岁的雅丹和众多的年青人一样,晚上和朋友经常去的就是舞厅。尽管她不会跳舞,也不想学,但舞厅昏黄的灯光,美妙的旋律,摇曳地舞姿,还有舞池中激情摇摆的男女青年。让她对这个充满青春活力的地方,流连忘返。

朦胧的光影里,一张张年轻的脸,最活跃的青春在这里尽情的绽放着。花衬衣,老板裤是这个时代流行的标志,也是时髦男青年的基本着装。女孩子修长的双腿,被黑色的健美裤紧紧的包裹着,身上的蝙蝠衫在光电摇曳中彰显了最时尚的元素。

穿着淡绿色连衣裙的雅丹,坐在一个幽暗的角落里,和她一起来的朋友,都滑进了彩色灯球翻滚的舞池里。光怪陆离的灯光下,激昂的舞曲中,她们释放着自己的青春活力。

忽明忽暗的舞池里,雅丹搜寻着熟悉的身影。她已经拒绝了十几位男青年的邀请,她只想在氤氲的朦胧里,欣赏这活跃的青春,静静的享受摇摆起来的激情岁月,麻醉初恋带给她的种种忧愁。

海浪一样翻滚的舞曲终于停了,兴奋的神经也松弛了下来,一首舒缓的旋律缓缓升了起来。刚刚挥洒完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们,收拢起激昂的情绪,走出舞池向四下散去。

忽然,雅丹发现身边坐了一位男青年,不知何时来的,她竟然毫无察觉。他的白衬衣在荧光灯下分外的耀眼,茄克衫合体的贴合在白色的衬衣上,一头蓬松的头发衬托出一张年轻的面孔。男青年看见雅丹疑惑的眼神,他干咳了一下,又刻意的把笔直的腰板挺了挺,礼貌地冲着她笑了笑。雅丹觉得自己的神经过度紧张了,她不自然地看着男青年也微微地笑了一下。

雅丹没想到,这个文气的男青年,竟然是命运安排给她过一生的那个人。自从初恋让她遍体鳞伤之后,她已经关闭了对爱情的期望之门。那是一段美好、刻骨铭心、但她不愿回忆的往事。

(二)

十三岁的雅丹如四月含羞待放的槐花,纯洁、简单的心性让人一眼就能看穿。从小在妈妈独断、严格地家教里,她保守、单纯的性格背后涌动着倔强和叛逆。豆蔻年华,青春懵懂,一半明媚,一半忧伤的少女情怀,在她的身上看不出一星半点。

她是一个桀骜不羁的假少年,她喜欢和男孩从麦垛上腾空往下翻鹞子,她喜欢爬上家门口的大槐树,翻越院墙跳入院中。她崇尚侠肝义胆的游侠,喜欢见义勇为的英雄,她的调皮,让家教甚严的妈妈头疼不已,各种家法对她都收效甚微,虽然妈妈很注重脸面,也只能任由她爬树、翻越自家的院墙。

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又迷上了拳术。炕头上一摞厚厚的武术书籍,都是她从同学家搜集来的。放学后,她不出去疯玩了,竟然废寝忘食地翻阅起了这些书。一边翻看,一边比划着,什么洪拳、无形拳、罗汉拳等等,名目繁多,让她眼花缭乱。心底澎湃的那股地侠气,逼着她又耐着性子,一边认真研读,一边照猫画虎的练习。

她沉迷拳术,给家里也带来了困扰。姐姐嫌她不好好学干家务,整天拳打脚踢的,但又不敢明着的上前制止,害怕没有章法的拳头和飞腿误伤了自己,只能暗地里在妈妈面前埋怨。妈妈也很诧异,她以前虽然调皮,不至于出格呀!现在突然沉迷拳脚,一个女孩子整天拳打脚踢的,以后怎么嫁出去呀!母亲的担忧中,还有一些迷惑不解。

姐姐私下里的埋怨,平日里嫌弃的白眼,妈妈忧心地叹气声,一点都没有影响雅丹刻苦练好拳脚的决心。她的刻苦,不但影响了家里的安宁,连院子里鸡、狗、猪也无宁日。每当她“嚯嚯……”的挥拳扫腿的时候,家里鸡飞狗跳的场景就开演了。

对侠光刀影的一腔热情,对行侠仗义的英雄的向往,日夜激励着她。但是拳法在她的热情和向往中,丝毫没有长进。当她汗流浃背地停下来歇息的时候,心中也有片刻的不解和迷惑,自己这么努力地练,为什么就没有长进呢?

她拳起脚飞的日子,在家人慢慢习惯中,松懈了下来。毫无进展的拳术,加上青春期生理的一些变化,让她对拳打脚踢的行为不再沉迷。但是崇尚侠客的梦想,对英雄的向往,依然在她的内心深处保留着。

(三)

十六岁的雅丹,已经看不出三年前那个桀骜不驯的假少年的模样了。她亮亮的眼睛上,一对弯弯的柳叶眉,衬着一张清秀的脸庞。浓密的头发扎成了长长的马尾。走路脚下生风的气势,把她内心深处的那股侠气表现了出来。她翻天覆地变化让家人很是惊奇,之前热浪翻滚的闹腾劲,现在安静地看书、学习,简直就是南辕北辙的两个极端。妈妈觉得,安静了好,家里也清静了。她暗地里也不用四处咨询女儿的异常行为了。

平静的生活总是很短暂,小武的出现让小白的生活不再平静,连家里也翻起了惊涛骇浪。四月的黄昏,一阵香甜的味道从半开的窗户外飘了进来,清香中又透着甜丝丝。雅丹的心里荡起了一些浅浅的萌动,这种感觉好像有了一段时间了,时不时就从心里冒出来。就像春天来临后,从泥土里冒出来的小草嫩芽,弄得心里痒痒的。她猜想,不会是春天的萌动吧?难道自己的心里也要发芽?她觉得这种萌动很美好,但又被一种说不清的烦恼困扰着。

这种复杂的情绪让她无法静心看书,她起身走出厦子房。院子里妈妈种的月季花还没有开,花瓣被几片绿叶紧紧地包裹着,密不透风。几个早熟的花苞微微绽开了,细细的缝隙。花瓣探头探脑地从缝隙中向外张望着,粉红色的身子努力地往外挤,花苞都快被挤爆了。有点像雅丹心中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涌动,想迫不及待地从里面挣脱出来,去看看外面。

急于绽放的花骨朵,被困在层层的花瓣里,无法随心所欲。这种无奈竟然和雅丹内心的烦恼不谋而合。花骨朵的束缚来自于自然的规律,但她内心的束缚来自于哪里?她很茫然。莫名的伤感起来,她不知道自己的伤感,是为了花骨朵不能随心绽放?还是为自己内心的惆怅无处安放?这些情绪千丝万缕的,让十六岁的雅丹有一些烦躁。

追着洋槐花的清香,雅丹打开了后门,浓烈的花香迎面拂来。后门外那棵比她还年长的槐花树开得朝气蓬勃,一串串洁白如玉的花朵,在碧绿的叶丛中悠悠地荡着,像一串串被丝线穿起来的雪花,晶莹剔透。淡淡的香味被春风洋溢的到处都是,院子外的小路上,院子的庭前庭后,都充溢着甜甜的槐花香味,悠长中透着一丝甜腻腻。

(四)

雅丹的惆怅追着槐花悠长的香味,飘荡在傍晚的余晖中。她沉浸在夕阳的红晕里,排解着心中的忧愁。一声招呼声打断了她神游天外的思绪。

“丹妹,你干什么呢?”

雅丹抬头顺着招呼声的方向望去,在夕阳的余晖中有两个身影,耀眼的光芒让她看不清那两个人的脸,但从穿的衣服上看出是两个男的,一个瘦子,一个壮实一些。

“才几年不见,就不认识了?”光芒中又传出了声音。

“你谁呀?”雅丹对着声音来源的方向,大声地问了一句。她还用手在额头上遮挡着强烈的光,努力地睁大眼睛,想辨认出对方到底是谁?人影在光芒中向前移动着,终于看清楚了。

两个二十岁左右的男青年,一个瘦削的体型,自来卷的头发被修剪成爆炸式,一张尖嘴猴腮的脸让她知道是谁了,是邻村的小森,外号“森哥”。小森在周边的名声不太好,上初中的时候经常打架,屡教不改,被学校劝退了。从此他就成了无业游民,整天吊儿郎当的,经常跟社会上的闲人混在一起,名气还不小,小混混们都叫他“森哥”。

和小森在一起的男青年,比小森壮实一些,他的打扮比小森要时髦的多,一件白底的格子衬衫,上面淡蓝色的暗格,看起来很清爽,就像摇曳在绿叶中白若似雪的槐花。格子衬衫掖在深灰色的老板裤里,挺括的裤缝像一把锋利的刀锋耸立着。标准的国字脸,一双大眼睛不停地打量着雅丹,欣喜的眼神里闪烁出一丝亮光,好像发现了一件寻觅许久的宝物。

他的发型是当下最流行的奔头,修剪的很整齐,用摩丝固定的一丝不乱,沉稳中透着霸气。小森嬉皮笑脸的样子,让雅丹有些厌烦,还有那双泛着亮光的眼睛,让她的心有些迷离,好像陷入了梦幻里。

雅丹的心有些慌乱了,她在心底悄悄地提醒自己,赶快回家去。她仓惶的转身要抬手去推门,忽然有人从后面使劲地拽了一下她,刚刚踩上台阶的脚滑了下来,措不及防的意外,让她那只滑落的脚悬空了,另一只脚突然支撑不住,失去平衡的身体向后倒去。她尖叫着,惊慌、恐惧、无助即刻涌了出来。

她感觉自己的心,要从胸腔里飞出去了,一直要飞向虚空的世界里。忽然后面有一股力量,稳稳地托住了她的腰。她悬空的身体落在了一面结实的墙上,还是一堵温暖的墙。突如其来的意外,让她冒出了一身冷汗。她平复了一下刚刚快要跳出来的那颗心,回头看见身后站着那个壮实的青年,原来是他扶住了自己。

雅丹又生气、又有一些羞涩,半天才缓过神来,她看着那个青年感激地说:“谢谢你!”

男青年讪讪地笑着说:“客气了,你没摔着就好。”说完,他把眼神从雅丹的身上迅速地移开了,看向了别处,他好像有些害羞了。

小森在旁边幸灾乐祸地笑了。

雅丹看着小森的神情,生气地走过去问:“谁刚才拽我了?”

小森没想到雅丹还生气了,她清秀的脸被胀得通红,就像夕阳撒落的几缕红霞,娇艳动人。他心虚地向后退了几步,紧张得话都说不利索了。

“我,我不是故意的,不想让你走。”

“就知道是他拽的,真讨厌!差点让自己摔个四脚朝天,多亏人家扶住了我,否则这次人就丢大了。”雅丹在心里自言自语地想。她又感激地扭头看了那个青年一眼,然后回头生气地瞪大眼睛盯着小森。

“算了算了,我向你道歉。”小森看着雅丹那张娇艳的脸蛋,也觉得自己理亏,赶紧向她道歉。

那个青年见状也帮着小森打了圆场:“他不是故意的,你着急走,他才拽的。”他真诚的语气,让雅丹的气消了一半,她犹豫了一下,态度缓和了下来。

夕阳的霞光淡了,过一会也该消散了。一种无言的默契,让三个人把目光都投向了即将消散的霞光。

“小武,咱们走吧!”不知沉默了多久,小森打破了他们无言的默契。

“嗯,好吧!”小武扭过头看着雅丹,他眼神里的亮光,像夕阳的霞光一样璀璨,熠熠生辉。

他倆的背影消失在暗下来的暮色中,雅丹的心好像被夕阳斑斓的霞光点燃了,再也无法平静。

春天的阳光散发着积极向上的力量,雅丹的心里藏一种美好的感觉,这种感觉很美妙,它在身体里四处地游走。镜子里面的雅丹,乌黑的头发,白皙的皮肤,清秀的脸庞洋溢着春天的颜色,明媚如四月的阳光。她好像隐约懂了一点,心里莫名的烦恼,原来是心灵深处的花骨朵,在春风的轻拂下要绽放了。

后门外的槐花树挂满了如玉般的花朵,像一腔深情的告白,向世人证明它的忠诚和圣洁。连续几天,树下都徘徊着一个年轻的身影,一丝不乱的发型,直挺挺的老板裤,还有一幅翘首以盼的神情。

连续一周,那个年轻的身影,都会在黄昏时分准时出现。雅丹一到黄昏,心也会慌乱起来,像是在怀里揣一只小兔子,“怦怦怦怦”的心跳,让她无法安静。她蹑手蹑脚地走到后门跟前,把脸贴在门缝上向外张望,那张见过一次的脸,看起来竟如此的熟悉,好像相识了很多年的朋友。他站在槐花树下望着紧闭的后门,期盼的眼神像一把利剑,恨不得把门板刺穿。雅丹在门缝里看着他急切又严肃的表情,怀里的小兔子又不安分地狂跳起来。

他在槐花树下徘徊着,一会儿正儿八经地站着,双手插进口袋里。一会儿又两只胳膊交叉放在胸前。不管他是怎么样的动作,周身上下都有一种霸气,用摩丝固定成的大奔头,更是让他的霸气透着不好惹的气势。

但雅丹知道,他的霸气后面也有仗义和柔情。那天如果不是他在后面托住自己,她直接摔下去,肯定受伤了。当时谢谢他的时候,他还害羞了。这不就是小说里描写的好汉吗?有霸气,又仗义,还有柔情,怪不得觉得他很熟悉,原来他早就在自己心里了。

雅丹的反常行为让妈妈发现了。又是一个黄昏时分,她又悄悄地趴在门缝上向外看,还没看清楚他在哪呢?妈妈突然站在了身后:“看什么呢?”还没等她挺直身体,妈妈已经拉开了门,出去了。被门板挡住视线的雅丹,赶紧从门后面闪出来,向外紧张的四处张望。

果然,小武被妈妈堵了个正着。她恼怒地厉声问道:“你是谁呀?这几天在我家后门外转悠什么呢?”

“姨,我,我我………”小武紧张的语无伦次说不出话,他涨红的脸上冒出来了细密的汗水。

妈妈看着他那副没出息的样子,不耐烦地说:“你赶紧走,以后不准在我家后门外转悠。”

妈妈说完转身要进门,看见雅丹傻愣愣的站在门外,她用眼睛瞪了雅丹一下,呵斥着:“你出来干什么?”说完,扯着她的胳膊拉了进去,咣当一下门关上了,还插上了门栓。

雅丹看着妈妈的神色,心里慌张地重复着:“完了,完了……”妈妈板着脸径直走进了房间,她心虚地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妈妈坐在白蓝格子人造革的单人沙发上,抬头看着她,犀利的眼神中有疑问,也有坦白从宽,撒谎从严的威严。

事到如今,雅丹只好如实说了,她一口气把跟小武认识的经过,竹筒倒豆子——不藏不掖,说了个干净。妈妈听说那个青年是小森的朋友,警觉地睁大了眼睛,加重了语气警告她:“小森名声不好,他认识的人肯定不是好人,你以后不准跟他们来往。”说完,又追问了一句:“你真的不认识门外的那个人?”妈妈不相信的眼神像根刺,扎疼了她悬着的那颗心。

“不认识,不认识,妈,你不相信我?”雅丹突然很烦躁,妈妈对她的质疑,她对妈妈说话的声音也提高了。心虚被人揭穿后的羞涩,让她有些气急败坏。妈妈看她急赤白脸的样子,舒了一口气:“没有最好,你还小,什么都不懂,千万不要误入歧途。”妈妈说完,从沙发上起来往外走,临出房门的时候,又回头看了她一眼。雅丹心虚的避开了妈妈眼神里的警告。

(五)

妈妈出去了,雅丹终于松了一口气,坐在了刚才妈妈坐的沙发上,沙发垫上妈妈留下的温热,让她如坐针毡,心里特别的不踏实,她赶紧站了起来,也走出了房间。院子里的月季花在夜色朦胧中好像要绽放了,还未绽开的花瓣,迫不及待撒出了花香,让期待花开的人又多了几分急切。

妈妈不在院子里,应该去村里串门了。自从姐姐出嫁后,家里只有妈妈和她,爸爸在外地工作,一两个月才回来一次。雅丹坐在房檐下的方凳上,望着雾气蒙蒙的夜空,她想去后门外看看,不知道他还在不在?但她犹豫了,妈妈刚才的神情和警告,虽然让她心里不服气,但她还是有些胆怯。她不明白,小森名声不好,小武怎么就不是好人了?妈妈的独断让她从小就有一种压迫感,她时刻都想挣脱,但这种压迫就像一张无形的网,束缚着她的身体,任凭她的心在广阔的天地中怎样翱翔,身体都无法挣脱这张网。

雅丹不愿像姐姐,事事都按着妈妈的心意,包括她的婚姻。姐姐从小就是别人口中的乖孩子,妈妈的意愿她从来不会违背。她明明喜欢那个温文尔雅的教书匠,却要嫁给妈妈相中的姐夫,除了家庭优渥,相貌平平不说,务实的不懂一点浪漫。

雅丹越想越觉得姐姐窝囊。她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自己的婚姻大事可不能由妈妈摆布。一想到“婚姻”两个字,她忽然脸上滚烫滚烫的,从心底涌出一股热浪传遍了全身。她觉得自己的脸皮真厚,才多大呀,就想到结婚的事情了。“真不害臊”她在心里偷偷地骂了自己一句。

可能是妈妈的威慑力太强,自那次小武被妈妈警告后,门外的槐花树下再也没有他徘徊的身影了。雅丹有几次偷偷地趴在门缝上向外看,那个熟悉的身影没有出现。后来她索性把门打开,走到外面四处张望,心里还想着,可能他怕妈妈发现,藏在附近的犄角旮旯里了。黄昏的余晖中,斑驳陆离的光影里,雅丹没有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

她心里的一丝冀希落空了,她在心里反问自己:“他是个胆小鬼?不可能呀!”终究是没有看见他的身影。无比的惆怅从雅丹心底升了起来,飘过漫天飘雪的槐花树,向着无边无际的天空扩散着。她的心跟着黄昏的余晖一点点从天边飘落,没着没落的,就像飘在溪流上的浮萍,没有了方向。

再有一个多月雅丹就要毕业考试了,妈妈包揽了所有家务,腾出时间让她好好复习,迎接考试。妈妈支持她好好读书,希望她以后能考上大学。雅丹对学习还是很认真的,她希望自己以后有一份稳定的工作,像爸爸一样,每月有固定的收入。村里的好多家庭,因为生活困窘,经常借粮借钱。家有爸爸的固定工资,加上妈妈的精打细算,生活一直过得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雅丹勉强收回了飘忽不定的心,投入到考试前的紧张复习中。院子里的月季花开得争奇斗艳,没有了花骨朵时期的羞答答的模样了。后门外的洋槐花被村里的左邻右舍摘下来,做成了软糯香甜的槐花饼、槐花饭。现在的槐花树,没有了漫天飞雪的意气风发,被扯断的枝桠七零八落地垂吊在碧绿的叶丛里,像一只被斗败的大公鸡,垂头丧气地耷拉着周身的羽毛。

往年妈妈做的槐花饭,雅丹吃一碗,还要占一碗。今年的槐花饭却让她提不起精神,也吃不出往年那香甜的味道。更让她郁闷的是吃着槐花饭,眼前老是浮现出小武的身影。索然无味的槐花饭,遍体鳞伤的槐花树,雅丹竟然伤感了起来。

(六)

雅丹好不容易让内心平静了下来。本以为生活已经回到从前。没想到,小武又出现了,这一次彻底地打破了,她和妈妈的平静生活。

六月初的黄昏,没有感受到夏天的炙热,徐徐而来的清风,裹挟着一丝凉爽,让雅丹在枯燥无味的复习中,心情多了一些舒畅。她伸展着腰身,一边打着哈欠,一边伸着懒腰,疲倦随着伸展的腰身缓解了不少。当她准备继续埋头苦读时,一阵口哨声从后门外传来,尖锐的声音划破黄昏的宁静,落在了她打开的窗户上,短暂且有力。雅丹抬头看了看窗外,被哨声划开的一抹红霞,变成了万道霞光,染红了夜幕前的半边天空。

又一阵尖锐的口哨应声落到了书桌上,雅丹的心彻底地乱了。她起身两步并作一步向后门飞奔过去,她不再趴在门缝上向外窥探,她直接把门拉开。果然,那个熟悉的身影映入了她的眼帘。雅丹站在门里,看着这个陌生的,在心里又特别熟悉的人,她不知是喜还是怨,复杂的心情让她有些不知所措。

雅丹突然出来,让小武很意外,他的眼中充满了浓浓的惊喜。他快步地向雅丹走来,走了几步他又停了下来,好像看见了雅丹妈妈严厉的眼神。他正犹豫着要不要再往前走,雅丹跨过了门槛走了出去。

小武看着走近的雅丹,不知道他是因为激动还是紧张,方方的国字脸涨得通红,白色的衬衣短袖映出了他的羞涩。

“这段时间我去城里了,下午刚回来。”他喃喃地轻声说,雅丹竖起耳朵才听清楚他说的话,还以为他是说给自己听的。

雅丹故作不在意的怼了一句:“还以为你是胆小鬼呢?”

“我不是胆小,真的去城里了。”他听出了雅丹的轻视,赶紧为自己辩解。

夜幕已经降临了,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夜色吞噬了夕阳残留的余晖,为明天新生的太阳蓄满了能量。

他倆的默契从门外的口哨声开始的。只要从外面传来口哨声,雅丹就想法设法地躲过妈妈,从后门溜出去。这种偷摸的感觉让她很恐慌,但又深深地迷恋着。当口哨声响起来的时候,她的一颗心就开始悬在了半空中,直到从外面回到房间,心才会重新放回到肚子里。

(七)

纸终究是包不住火,妈妈终于铁青着脸的找她谈话了。质问她是不是跟那个二流子混在一起了,“二流子、混在一起”这些词像月季花枝干上的刺,刺痛了雅丹心底懵懂的美好期望。她生气地辩解:“妈,这是什么话,什么二流子?混在一起?这么难听。”

“嫌难听,就不要干不要脸的事呀?”妈妈突然提高了嗓门,指着雅丹大声地喝斥。

妈妈不问青红皂白的喝斥,让雅丹很难接受,这样的羞耻让她无地自容,她敏感的神经崩溃了。她哭着向妈妈的独断抗议,但妈妈根本就不在意她的感受。仍然不依不饶的指责她,你这样子丢了家里的脸,年纪不大就学会贱了,她还说,村里人都看见你和小武在外面亲昵地拥抱了,还有人说你小小年纪,就做这些伤风败俗的事。妈妈的每一句话,像一把挥舞起来的刀,落下的时候都砍到她的身上了,血淋淋的。她压制了许久的愤怒爆发了,她想张开嘴为自己辩解,但她不知道该辩解哪一句?她疯了一样冲向后门外,沿着大路疯狂地向东狂奔,脑子里不断地涌现出刺耳的“不要脸,贱,伤风败俗”之类的话。

她只是跟小武聊聊天而已,怎么就成了妈妈嘴里的“不要脸”了,怎么就“贱”了,怎么就成了村里人眼中的“伤风败俗”了。“不要脸和贱”是用来形容不知廉耻的人,十六岁的雅丹怎么也没想到,自己的亲生妈妈竟然相信别人的胡说八道,不相信自己。

失去控制的情绪,逼着她疯一样向前狂奔,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想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里,越远越好。上学练就的长跑技能,这会儿派上了用场,耳边呼呼的风声,还有随风扬起来的头发,不知疲倦地飘扬在风里。

大路两边的树木从身体两侧向后倒去。她的脑海里象电影一样不断得重复着,妈妈刚才的话。还有那些背后说三道四的人,他们肯定戳着自己的脊梁骨,嘲笑着妈妈。雅丹的内心,有羞愧、有委屈、有愤怒,也有屈辱,它们错综复杂地交织在一起,让她失去了理智。

她拼命地向前跑着,她要离开那些带给她屈辱的人。体力有些不支了,当速度慢下来的时候。身后隐约传来嘈杂的跑步声,还有呼喊声。她扭头向后看,是妈妈带人在后面追她。

看着后面的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还有妈妈嘶哑的呼喊声,她的心里有了一种报复后的快感。她愤恨地想,之前就是你们在背后嚼舌根,现在又想来看我笑话。愤怒让她偏激地认为,妈妈刚羞辱过她,又让这么多人来看她的笑话。

雅丹边跑边在心里怨恨妈妈,自己只想找个地方安静一会儿,为什么要让这么多人追我呀?难道羞辱我还不够,还要弄得人尽皆知吗?我就是喜欢小武,只想跟他说说话而已。

后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此刻的雅丹不想看见任何人。她拼命地加快了速度,前面有一条分岔的小路,她想起这条路是通往河边的,往年她和同学去河滩上看桃花,走得就是这条路。她没有丝毫的犹豫,拐上了小路继续向前狂奔。

妈妈远远看见她跑到小路上了,一下就瘫软在马路边上,她声嘶力竭的在后面喊着:“快,快,截,截住她。”呜呜呜……的哭声从后面隐约传来。

河里的水真清,水底的石头在缓缓流淌的水中,清晰可见。大的、小的,圆的、扁的石头,躺在清澈的水底,温和地望着满脸泪水,头发凌乱的雅丹。雅丹回头看着后面那些惊慌失措的人,心里除了愤怒,还有一丝悲凉。

怎么就把她逼到河边了,是因为她喜欢小武吗?她为什么就不能喜欢他?为什么呀?

后面惊慌的喊声越来越近,妈妈嘶哑的哭喊声也近了。她实在不想去面对背后这些脸。她把脚伸向了水底那些温和的石头,一阵刺骨的冰冷,穿透了她薄薄的裤腿,轻柔的河水滑过腿上的肌肤。河水很凉,但很柔和,不象后面的那些人,他们的心不但是凉的,他们的嘴更像一把锋利的刀,刺得她很疼。

雅丹下河的这个地方水并不深,最深也就漫在她的腰上。她站在冰凉的河水里,把身体靠在旁边的一块大石头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妈妈和追上来的人,站在河边上看着她,不敢轻举妄动。妈妈嘶哑的声音祈求着,让她从河里赶快上来。

(八)

雅丹从来没有想过要寻短见,她只是很生气,想要宣泄一下自己的情绪。没想到现在被逼到了河里,一场没有预谋的闹剧,让她成了人们眼中为爱自杀的未遂者,成了村里的笑话,爱脸面如命的妈妈,让她把脸丢尽了。

雅丹瘦了,她在七大姑八大姨的开导中越来越瘦。她们口若悬河的诉说着父母的不易,无情地打击着自由恋爱的伤风败俗,宣扬着父母之命 媒妁之言的婚姻。雅丹在她们飞扬的唾沫中,脑子里一片空白,眼前晃出很多张嘴角冒着白沫的嘴巴,一张一合,没有声音,她感到一阵阵的眩晕。

她乌黑的头发失去了光泽,白皙的脸蛋变得蜡黄,没有一点血色,像一朵被狂风骤雨肆虐过的花,枯萎的没有了颜色。妈妈看着以前像花一样娇艳的女儿,如今变成了这样。她心里充满了懊悔和自责。她终于明白了,有什么脸面会被女儿的生命更重要。她关上了大门,隔绝了外面嘈杂的声音。

两年的时间很快就过去了,雅丹在妈妈的精心照顾下,身体已经恢复了。两年前,她是摇曳在绿叶丛中洁白的洋槐花,如今的她更像一朵在夜幕下盛开的玉兰花,亭亭玉立。

身体上的伤痛可以用时间恢复,但心里的创伤却永远的留下了疤痕。妈妈告诉雅丹:“你生病期间,我去找过小武,他说把你害成这样,他没脸见你。”妈妈说到小武,有些小心翼翼的,雅丹看着心里也有些难过,一向好强,爱脸面的妈妈,为了她,去找小武了。

“其实小武不是个坏人,是妈妈误会他了。”妈妈仍然小心翼翼的。

“妈,我知道了,他不是坏人,但是个懦弱的人。”雅丹把凌乱的头发用皮筋扎了起来,轻轻地说了一句。妈妈听完再也没有说话。

雅丹的身体恢复了,妈妈跟她商量,建议她跟爸爸到城里去,在爸爸的厂里干个临时工,还可以自学文化,以后说不定就有机会上大学。雅丹想想也对,这两年,她把自己关在家里,不跟任何人打交道。出去换个环境,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九)

舞厅响起一首欢快,轻松的旋律,一对对踩着光影滑进舞池的男女,在迷幻的彩色光线中开始了翩翩起舞。

雅丹瞄了一眼旁边坐的青年,他好像一个晚上都没有跳过舞,他的腰板还是直直地挺着。雅丹心里想,他不会也跟自己一样,不会跳舞吧?她正想呢!那个青年站了起来,竟站在自己的面前,伸出右手做了一个邀请跳舞的动作。雅丹被他突然的邀请弄得有些慌张,有点语无伦次:“我不会啊,你会跳舞呀?”

“我也不会跳舞。”他有点尴尬。

雅丹突然忍不住想笑,他不会跳舞,还邀请别人。两个不会跳舞的人去跳舞,想想觉得挺逗的,她终于忍不住笑了。看着这个不会跳舞的人,好像也没有打算放弃邀请。雅丹没法再驳他的面子了,只好站起来,被他牵着手走向舞池中央。那只被他从舞池牵到现在的手,一牵就是三十几年。

窗外的濛濛细雨终于停了,朴树的《那些花儿》把雅丹从回忆中唤了回来。雨过天晴的春天更明媚了,天空中的湛蓝色和洁白色的云朵交织在一起,透着碧玉一样的澄澈,雅丹看着窗外,她的心也像碧玉一样澄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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