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岁的时候我肯定还没有记事儿,但我知道那一年国庆节的早上,我三叔被枪决了。
那天早上冷风嗖嗖,街道两旁等着看热闹的人都因此不愿张嘴说话,就怕吸了冷风,于是挤了不少人的街道静悄悄的,带着几分诡异。
押着三叔的卡车开过来时,车顶的大喇叭不断循环播放着某某……人民……罪大恶极什么的。车开得很慢,能清楚地看见车上押着十好几个人,每一个都被麻绳反绑了双手,背后有人押着。这些人个个耸拉着头,在寒风里蜷着身体。
只有我三叔,直着身体昂着头,脸庞泛红,面带微笑。三叔领口的扣子松开了两颗,可以看见一团团白色的热气从三叔领口冒出来。
三叔的车经过时,人群有些骚动,大家都是来看三叔的。这时人群里有人喊了一声“三儿,好样的!”紧跟着是一声痛哭:“我的三儿啊!”话音没落,有人在人群里倒下去,是三叔的老娘,来送儿子最后一程,最终还是忍不住伤心昏死过去。
三叔跪在车上,看到老娘倒下去,想要站起来,马上被身后押着他的人按住了。三叔动弹不了,硬着脖子把头昂得更高,喊着:“老娘!儿子不能给您养老!儿子和秀珍一起去啦!”
秀珍是三叔的女朋友,至少三叔自己是这样认为的。
三叔是真爱秀珍,只要秀珍在,不管什么场合,三叔的眼睛就一直落在秀珍这,都不眨眼,简直看到入迷,周围发生什么都不知道。我怎么知道三叔是真的爱秀珍呢,因为别的光棍盯着秀珍的时候,看的都是秀珍高耸的胸脯和浑圆的屁股,三叔看秀珍,只盯着眼睛看,你说这是不是真的爱?
可是秀珍不爱我三叔。要是爱我的三叔,秀珍不会当这三叔的面去挽大刘的胳膊,也不会在下大雨那天坐在赵强的自行车后座搂着赵强的腰让赵强送自己回家,却把我那扶着自行车愣在雨地里的三叔一个人丢下。
可是第二天三叔淋了大雨发高烧,秀珍却又来看我三叔,两个人在我三叔的房间里待了不半天,也不知道秀珍说了什么,把我三叔熨得服服贴贴,病好了,眼睛不论什么时候,仍旧都落在秀珍这,那眼神热辣辣的,你要是从我三叔和秀珍中间穿过去,都得被那眼神给烧糊。
三叔并不是我亲叔,他这个人热心,家属院里有谁家需要帮忙的,三叔都二话不说忙前忙后,家属院里的人没有不喜欢三叔的,有因为三叔在自己家里排行老三,家属院里的老人们就都叫他“小三子”,哥们们呢,叫他“三儿”,我们这些小毛孩就叫他“三叔”。
三叔手巧,经常自己做一些精巧的玩具分给孩子们,比如关节灵活会对打的竹节小人,比如硬铁丝绑成的手枪,还能发射点着的火柴,晚上玩的时候一枪一条火线,特别好看。
三叔做得最好的一把枪,给了我。从此,他对我来说就不是“三叔”了,而是“我三叔”。
我三叔的车走远,人群渐渐散了。我还没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抬头问我妈:“我三叔咋了?”我妈的眼圈居然也是红红的,听我这么问,对我说:“你三叔杀人了。”
“杀谁了?”
“秀珍。”
“秀珍不是他女朋友吗?”
“那是你三叔自己以为。”
秀珍终究是不爱我三叔的。那天晚上三叔想秀珍想得厉害,半夜从家里出来,跑到秀珍家楼下。我三叔没别的心思,就是想见秀珍。
敲门,不应。再敲,不应。继续敲,一边敲一边压着嗓子说:“我三儿啊,秀珍,我想看看你,你出来好不好。”
秀珍说:“我睡下了,你走吧,人又跑不掉,你明天再看也一样。”
我三叔哪敢对秀珍说半个不字,可是又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于是呆呆地蹲在秀珍家楼道外面的道牙子上琢磨心事。
正不知道琢磨到哪里了,秀珍家的门吱呀一声开了,我三叔腾地一下站起来,还以为是秀珍回心转意出来了,结果却是之前秀珍挽了胳膊的大刘。我三叔的脑子轰地一声就原地爆炸了。大刘也看见了我三叔,却不躲,不仅不躲,还摇晃着凑到我三叔眼前,说了一句:“秀珍真香。”
说完,大刘摇摇晃晃走了,我三叔好似木雕一般立在原地。拳头握得紧紧地,身子不住发抖。
“再后来呢?”我问我妈。
“再后来,你三叔就冲到秀珍家里面,把秀珍给杀了。”
“再后来呢?”我接着问。
“再后来,再后来警察就来了,你三叔杀了秀珍后,根本没走,就那么抱着秀珍在怀里等警察来抓呢。”
警察来的时候,三叔还抱着秀珍,血淌了一地,三叔就抱着秀珍坐在一地的血里面。警察还没问话呢,我三叔自己就说了:“我杀了秀珍,我也要死,这样我们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说完,对着警察惨然一笑。那问话的警察立马一个寒噤从脚底上到头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从三岁到三十岁,心里始终记得我三叔。我想不明白三叔为什么这么做。自己的命不重要吗?我三叔难道不懂杀人偿命的道理?秀珍不爱你,你也不能杀了秀珍啊,杀了她,她还是不爱你啊。
我的三叔啊,糊涂啊!
也许每个真正爱过的人都想对那个人问一句:你爱过我吗?这样问,也只是想确定自己有被认真对待过。我不知道我三叔有没有问秀珍这个问题。
再也不可能知道了。
2017年12月16日,大雪已过,冬至将临。
我想我的三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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