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爱可诉

渡海是秋天的时候来了这里,随身的行李只有一只小小的旅行箱。他的房间里本来堆满了东西,他的,他父亲的,但他最后带走的只有一只行李箱。办理入职之前,他去松本城转了一圈,并不是说有旅行的兴致,他只是不想那么快面对新的同事和新的病人。

冬天,医院选拔了一批人去参加研讨会,渡海本来没有提交申请,但院长的意思是他非去不可。接到通知后,渡海在公示栏看成员名单,短短的几行,他一眼就看见栗原的名字。

大概是因为连日的疲惫,所有人都抓紧机会在车上休息,渡海隔着一个过道,看见栗原正举着一本小开本的厚书认真研读。他把书举到了几乎和自己视线平行的高度,那书厚得像块砖头,渡海觉得他举得有些吃力,但他仍然举着,那副一丝不苟的样子看上去古怪又滑稽。渡海庆幸栗原在医院工作,他这样的性格在别处大概很容易被别人捉弄,而医院里的人都太忙了,这里到处都是垂死的人,没人有空去顾及一个怪人。

渡海用余光瞄着他,栗原给书包上了封皮,这使他看不出来他到底在读什么。

安排的住宿是双人间,人数却是单数,渡海和另一个儿科的女大夫剩了下来,有人对此颇有微词,大概是认为渡海独自享受一个房间也属于什么行业黑幕。

“让他们住一间不就行了?”有个刚毕业的年轻医生插了句嘴,人们便开始哄笑,气氛也缓和下来。渡海没空理会这些,他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看向栗原,感觉就像是在高中课堂上被人起哄,但栗原并不是另一个当事人。栗原还在看那本书,似乎是察觉到渡海的目光,他终于后知后觉地抬起头,冲着渡海露出一个茫然表情。

后来的几天,渡海一直没机会和栗原说话,他们偶尔会碰面,但只是点头打个招呼,之后便要赶去下一场会议。直到最后一晚,渡海突然收到栗原发来的消息,他们很久之前就交换了号码,是渡海主动的,这是他第一次主动要别人的号码,但他从没主动跟他联络过。

“睡了吗?”栗原没头没脑地问。

这个问题在很多场合都容易引起误解,尤其在问句的主人是个有妇之夫的情况下。

“还没有。”渡海犹豫着要不要再补充一句,比如“在看书”之类的,好让这个回答看着不那么生硬,但他一按下发送键,栗原的消息就又跳了出来。

“不好意思,我能过来和你一起睡吗?”

 渡海想起来栗原前两天似乎就向自己悄悄抱怨自己没睡好,好像是他那位室友的缘故,但渡海当时并不太在意。事实上,没睡好对他们来说算不得什么大事,他甚至没怎么见过栗原睡眠充足的样子。

“真的拜托了! ”栗原似乎很着急,末尾甚至附上了个卡通符号,一张撇着嘴的苦脸,表示“难过”。他不知道栗原也会发表情符号,医院里大概没人会知道。栗原常常被年轻的医生护士说老土,尽管他自己的年纪并不大。但并不是说一个表情就能洗刷掉老土的恶名,栗原在很多时候看上去的确像个上了年纪的人,尽管他其实比渡海还要年轻一些。

渡海盯着屏幕,把那几条消息反反复复地读了好几遍,确定自己没有看错。

“好。”他回复得很简短。

敲门声很快响了起来,渡海从猫眼看出去,栗原穿着灰色睡衣和酒店拖鞋,抱着枕头在门外探头探脑,头发很乱,整个人看上去灰扑扑毛茸茸。见渡海开门,栗原马上流露出感激的神色。他一头栽倒在渡海旁边那张空了三天的床上,嘴里还念念有词,说今晚终于能睡个好觉。

“你们最近很忙吧?”栗原的声音从枕头缝传来,听起来瓮声瓮气。

“和平常一样。”

他们的交谈总以这样的句式开头和结尾,栗园会问他忙不忙,渡海则回答“和平时一样”,似乎只要渡海答“忙”,他们的交谈便不会再进行下去。

很快他们就不再交谈,因为栗原睡着了,这下换成渡海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另一侧的呼吸声无孔不入,钻进他的耳朵,过了不知道多久,他似乎连那阵呼吸也听不见了,只听见一阵风声过去,窗外枝头的积雪便簌簌地跌落在地上。

那天夜里,渡海罕见地做了个梦。以他们的工作性质,能有空睡觉的时候往往会几乎立刻陷入深度睡眠,父亲去世之后,他几乎没有做过梦,而那个梦里也有他的父亲。二十年前的那场事故没有发生,父亲也没有被调职,他顺利的完成学业,很快就在业内站稳了脚跟。他在梦中甚至结婚了,对方是一个相貌模糊的女人,他记不起来她的长相,但那个女人自顾自地扔出了捧花。渡海意识到梦里的人生有什么不对,这是正常的,或许是他本该拥有的人生。

这是他所有梦境中情节发展得最四平八稳的一个,仿佛这一切都是真的。直到他像往常一样站在手术台上,划开了口子,却发现患者的肚子里躺着一枚止血钳。

“渡海医生?”护士在叫他。

“渡海医生?”

女声逐渐和另一个急促的声音重叠在一起。

渡海觉得眼皮沉重异常,头痛欲裂,他睁开眼,看见的是栗原那张凑在他跟前由于过分放大而有些失真的脸。大概只有渡海才会觉得这个角度的栗原极其可爱,他觉得栗原像一只靠近镜头的花栗鼠,最近很流行这种宠物,他甚至也考虑过养一只,但这种小东西太脆弱,想必很难照顾。现在很多人爱养些稀奇古怪的动物,而陪伴他度过童年的那只小野狗,他那时候还不知道什么对于犬类来说算是健康的饮食,便每天把自己的午饭分一部分给它。渡海盯着栗原的嘴,那周围又有新的胡茬冒出来,很像是新生的植被,对他而言,栗原的脸在这个冬末显得生机勃勃,他再次萌生了那个想法,栗原的嘴唇饱满又柔软,像屋外蓬松厚实的雪地,大概一碰上就会陷进去,他们离得这样近,如果他真的想吻他,这也是个很好的机会,渡海虽然睡得昏昏沉沉,但他仍然理智地想起自己还没刷牙,于是他又一次错失了机会。

“早上好。”渡海声音嘶哑,这屋子里的暖气太热了。

见他醒了,栗原松了口气,又急匆匆地走了出去,只留下一句车已经到了,让他快些洗漱。

回程的车上,渡海坐得更加远,他看不见栗原此刻在干什么,视线所及之处只有睡成一片,东倒西歪的同事。

下车的时候,渡海磨蹭到最后。他戴着耳机假寐,看着那些他叫不上名字的同事下了车,栗原也下了车,他走时没往车里看,大概是觉得渡海已经离开了。直到司机提醒,渡海才拎起包跳下车,最终在电梯口赶上了他。

渡海请栗原去喝酒。

“明天还要上班。”栗原愣了一会儿,最后提醒道。 他看起来温柔又真诚,看不出任何敷衍的情绪。

“那算了。”

“出什么事了?”栗原问,他打量着渡海,看上去忧心忡忡。

“没事,”渡海挠了挠下巴,室内温度比外面高很多,他穿着件高领毛衣,眼下觉得脖子扎得难受,“我忘了明天要上班。”

他扔下这句话匆匆离开,想把这件衣服换掉。


他没想到的是,过了几天,栗原问他要不要去看电影。

你老婆呢?渡海问他。

“她临时有事,要去拍照,”栗原解释道,没察觉出渡海的语气,“票不能浪费。”

渡海大概知道栗原的妻子是个摄影师,但从来没见过。

“我一个有妇之夫,怎么能请别的女孩看电影。”栗原从午餐里抬起头来。

渡海说,我们两个男人去看,一样很奇怪。

“不奇怪,”栗原说,“又不是爱情片。”

渡海其实不爱去电影院,休息的时候,他偶尔会去买几张碟片。对他而言,出门看电影是社交行为,电影院则是不折不扣的社交场所。对于无效社交,渡海一概是拒绝,而栗原虽然没有他那么难相处,但算得上亲密的朋友,其实也没有。这么一想,他们两人一起去看电影,突然就成了再正当不过的行为。

电影意料之中的无聊,但渡海毫无困意,他瘫在座位上,几乎是半躺着,膝盖就快要碰到前排的椅背。栗原在他旁边坐得规规矩矩,电影院里暖气很足,他先前围了条厚围巾,眼下已经摘了下来叠放在膝盖上,堆得像座小山一样。

那天他惊奇地发现栗原竟然抽烟。栗原夹着烟的手指修长,被冻得微微发红,在灯下却变成了很温暖的颜色。渡海盯着他修剪得短而整齐的指甲,以及指节上被灯光照得透明的茧。栗原的手比他的手更像医生的手。渡海自己的手比寻常人小了一号,软绵绵胖乎乎,像小孩子的手,从前曾经被人笑话过这双手拿不稳手术刀,不过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事了。

栗原说他很少抽烟,因为会被骂。

“被你老婆骂?”渡海嗤笑。他始终想象不出栗原妻子的样子,照栗原的性格,假如他不幸地娶了一个坏脾气的恶老婆,大概会天天被拎着耳朵痛骂,自己还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她不会骂我。”栗原摇摇头,“但是会被各种人管教,因为自己就是医生,所以最常挨的骂就是说我不爱惜自己的健康。”

他的话突然变得多了起来,渡海反而开始不适应。

栗原重新围上来那根围巾,下半张脸被挡得严严实实,呼出来的热气便全跑到他的眼睛上,又蒙起一层雾。他今天穿了一件极其普通的卡其色厚夹克,拉链也拉得严严实实。抽完烟之后,他又戴上一双厚实的绒线手套,整个人裹得密不透风,此时渡海不想吻他,他想拥抱他,就像拥抱一头准备越冬的小熊。

这种气氛让渡海感到不自在,于是他只能打破它。他从地上捞起一团雪,来不及把它们在掌心归拢,搓成一个圆球便朝着栗原扔过去。他没带手套,即使已经扔了出去,雪的温度仍旧停留在他手心。渡海没意识到自己这个举动有多么幼稚,像那些十来岁的小男孩,喜欢一个人,就上去狠狠地揪她的马尾辫。但栗原没有马尾辫让他揪,他也不是一个小男孩。

“喂! ”栗原侧身躲闪,那片雪还是擦着他的外套飞过去,在那上面留下一片痕迹。

年末,有人在张罗举办一个小型送别会,送别的是渡海和栗原都认识的老医生。老医生在这间医院数十年不曾离开,算得上是德高望重,不少年轻一点医生,包括栗原在内都受过他的照顾,如今终于到了不能再工作的年龄,总算要回到老家安度晚年了。渡海刚来不久,又在不同的科室,跟这位医生其实并不熟悉,但他还是去了,不全是因为栗原在那里。对于一个医生而言,这个老头的人生大概算是完满,在一个地方兢兢业业地工作,最后在后辈的祝福中退休。

渡海又想起了他的父亲,当时出了那么大的事,父亲被调职的时候没有人送他,印象中他那天回家得格外早,渡海很意外,但他还没来得及问为什么,父亲便告诉他不久后他们会搬到另一个地方,让他去同自己的朋友告别。到了渡海自己辞职的时候,也只有一个新来的毛头小子跟他告别。

那边的人闹得正凶,不知道在玩什么游戏,渡海坐得远远的,在一旁连喝了两罐苏打水,正要开第三罐,和栗原对上了视线,对方一脸的无奈,但只在人群中冒了个头,便又被人拉了回去。新来的爱热闹的年轻护士们似乎很喜欢捉弄栗原,刚才渡海和他一同出现的时候就有人惊叫了一声“有妇之夫也来了!”

渡海看向他:“有妇之夫什么时候成了你的外号了?”

“我也不知道。”栗原茫然地眨了两下眼睛。

院里结了婚的男男女女一大把,被叫有妇之夫的却只有栗原一个。

渡海使劲地揉着太阳穴,对自己的决定感到后悔,他闭着眼睛,感觉右边肩膀被人轻轻地拍了两下。

“渡海医生。”快要退休的老医生坐到了他旁边,没穿白大褂,看上去就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头子。

渡海坐直了身体,冲对方欠了欠身。对于这样的老医生,他虽然不亲近,但也有几分敬重。他们简单地聊了两句,基本上都是老者对后辈叮咛的话。

“坚持住,要像我一样好好活到退休啊。”老医生突然开了个玩笑。说完这话,他便起身告辞,说自己一把年纪,就不打扰他们年轻人了。

渡海坐在原地,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喝了一肚子汽水,胃开始难受。

上次看完电影之后,他和栗原的关系仍然不咸不淡,一般来说,相亲的双方看完电影要么关系突飞猛进,要么则彻底断了联系,但他们不是去相亲的,他们并排坐在影厅只是为了不浪费那两张票。回去的路上,他们早早地聊完了可以聊的话题,因此很长一段时间无话可说,渡海突然想跟栗原坦白他的过去,但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即使是面对结婚对象他也未必会这么开诚布公,何况栗原只是个普通同事。渡海一下一下地捏着汽水罐,金属变形之后在他指尖发出清脆的声响。

那天晚上栗原一直在玩俄罗斯轮盘,但一直在输,因此被灌了不少酒。

渡海看着他战战兢兢地扣了扳机,气球已经在耳边炸成碎片,栗原还是一副没回过神来的错愕表情。

“栗原医生,”渡海挤进围坐着的人群,走到栗原面前,“找你有点事。”

渡海很生气,连他自己也不清楚到底在气些什么。

栗原抬眼看他,他的眼镜摇摇欲坠地挂着,几乎垂到了鼻尖。少了那两片碍事的玻璃,他的视线直勾勾地落在渡海脸上,仿佛那里沾了什么东西。

渡海快步走了出去。

“什么事?”栗原乖乖地跟在后面。渡海知道他跟在后面,他想知道栗原学生时代的样子,是不是也像这样乖顺地跟在教授身后。

“请你喝小豆汤。”渡海带着他到了路边的自动贩卖机前。

“哦。”栗原捧着汤罐,两眼发直,眼下连吃东西的速度都比平时慢了一拍。

于是渡海在自动贩卖机前吻了他。实际上栗原比他还高出那么一点,这让这个预谋已久的吻在实际操作上变得有些困难,因为栗原还在吃东西,所以他先吻了他的眉头,然后是被冻得发红的,冰凉的鼻尖,最后终于来到他最想来到的地方。尽管早就有吻栗原的想法,但这个预谋中的吻是真挚的,和被他吻着的人一样纯洁。他的手托着栗原的后脑,另一只手则环上他的脖子,他今晚一滴酒都没喝,这个动作却耗去他很大力气。那头乱糟糟的卷发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柔软,翘起来的发尾甚至有点扎手。渡海的手心一阵发痒,这触感令他想起他那件毛料粗糙但是温暖的高领毛衣,总是热烘烘地扎着他的脖子,但那是他最喜欢的一件毛衣。栗原的嘴上还沾着汤,他舔舐着那碍事的甜蜜汁液,又快又轻柔,像小狗舔舐一碟热牛奶。

吻上栗原的时候,渡海什么也没想。他的脑子就像一只空汤罐,里面的东西哗地倾倒出来,变得空荡荡的,什么也没剩下。

这个吻并没有持续很长时间。栗原起初是梗着脖子,像个断掉电源的机器人一样僵直着,直到他开始挣扎,怀中的那团带着酒气的热源从静止变得横冲直撞,他的镜框刮划过渡海的眉心,他立刻就放开了他。

栗原张着嘴,大口喘气,胸腔在那件厚实的旧夹克下剧烈起伏。他的嘴唇,一开始是干燥的,现在变得极其柔软。渡海本能地退了两步,仍然盯着栗原的嘴,那只不过是两片组织,是口缘的肉质皱褶,他不明白它为什么会有这样强的吸引力。

渡海本以为栗原会冲上来揍他一拳,然后他会失去重心而倒在雪地里,如果这样就能让他清醒,但栗原只是看着他,手里仍然攥着那罐没喝完的汤。

他难以想象那样温柔的嘴唇会吐出什么残忍的话,就像给病人下病危通知一样,他刚刚吻过的嘴唇就要宣判他的病情,但栗原什么也没说,他垂下眼帘,把眼镜摘下来,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你喝醉了。”他说。

“没有,”渡海说,“你喝醉了,我送你回去吧。”

他把车停在路边,但没有立即离开。栗原下了车,步伐缓慢,渡海本想去扶他,但他自己却动弹不得,一个看起来娇小的年轻女人从屋子里走出来迎接栗原,他总算见到了栗原的妻子。

栗原的妻子看上去是一个温柔的人,这一点和栗原一样。

那天之后,渡海不再绕路去栗原的休息室,他哪个休息室都不去,又开始像从前一样栖息在手术室旁的紧急会议室里,下班时间一到便立刻离开,再也不做逗留。他披着白大褂在手术室周围游荡,不系扣子,有时候他甚至懒得把胳膊伸进那两只袖子里去,只把衣服轻飘飘地披在肩头,远远地像个惨白的幽灵,从正面看则像个失去双臂的武士。

 渡海回家后几乎只做一件事——写辞职信。他早早地收拾好了行李,但是辞职报告却一直没写好。每次拿起笔,他就会想起很多东西,父亲、院长、佐伯教授,甚至是那天嘱咐他要好好地活到退休的老医生,想得最多的则是栗原的脸。行李就放在门口,仿佛他随时都会走的样子,不知道是在威胁谁。在这里住了这么长时间,东西比来的时候多了一些,渡海不得不又买了一只旅行箱,两个箱子放在一起,看上去不再像之前那样形单影只。他固执地觉得自己随时都会走,所以即使一天又一天地继续住下去,他也拒绝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一归回原处,因此不得不在每次需要的时候才把箱子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地拿出来,他从里面拿出睡衣,剃须刀,接着是春天的薄毛衣……渐渐地,那两只箱子还是空了,他的东西最后又回到了它们的原位。

“对不起,”那天晚上,栗原下车之前,渡海对他说,“我会辞职,只是手续有点麻烦,但也花不了多长时间,你不必担心。”

 这是他跟他说的最后一句话。他打开了安全锁,栗原没接话,就这么下了车。他走之后,渡海才发现自己一直没开暖气,栗原下车时一股冷风扑进来——他把最后一点热气也带走了。

对于辞职这件事,渡海想的是速战速决。他发现自己这么多年来擅长的事情仍旧是逃跑,他闯了祸,只好赶快离开。他上学时因为不喜欢一门课的老师,索性逃了那科的考试。电话很快就打到他家,他躲进一个朋友家,两人趴在地上打了一个周末的游戏,那时候他还有朋友。上一次他的“复仇”差点酿成医疗事故,辞职时的打算是回老家,再也不做医生,院长又请他来这里工作,到了这次,他越发觉得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

渡海又一次从手术室出来, 栗原在那间被他霸占的,空荡荡的会议室里等他。

 “忙吗?”栗原问。他今天似乎是休息,没穿白大褂,洗过多次的棉衬衫和针织外套,一看就知道质地柔软,下身是铅灰色的裤子和旧皮鞋。这种打扮由谁来评价都会是老土,

“还好。”渡海回答,他不敢看栗原,“辞职的事……”

“你为什么要辞职?”栗原看着他,“如果是因为那天的事情,没有这个必要,我们……”

“我们不是朋友,”渡海哑着嗓子,他觉得自己一会儿有必要也去看医生,只是千万不要排到栗原就好,“对不起,我从一开始就不是把你当成朋友的。”

 “我知道。”栗原说,他的双手在腰间刮蹭了一下,似乎想像平常那样把手插进白大褂的口袋,但他今天穿的衣服没有口袋,两手便不知道该放在哪里,只能攥着两侧的裤缝。他盯着自己的鞋尖,过了一会儿补充道:“以前不知道,现在知道了,我理解。”

他们面对面地站着,渡海看着栗原,突然觉得很好笑,栗原说他理解,仿佛是在跟他讨论什么难言之隐,事实上有很多东西他也的确开不了口,他本来想解释自己为什么还留在这里,因为手续复杂,因为他的工作太多,因为他不知如何开口,可能也因为他其实不想走,不仅仅是因为栗原。

“如果你真的想离开这里,不如考虑一下这个。”栗原从随身挎着的帆布包里拿出一个文件夹,里面只有薄薄两页纸,是一份研修报名表。

“虽然我觉得你并不需要去。”栗原继续说着,但渡海觉得胃里一阵绞痛。

“好饿。”

 他们一前一后走出了会议室,起初渡海走在前面,走得很急,他并不是想要逃开栗原,只是太饿了。栗原快步追了上来,他们并排走着,中间隔着半臂宽的距离。

你很有天分,以后一定会是个好医生。自少年时父亲便常常这样跟他说,但后来他明白有天分和好医生完全是两回事,佐伯教授则说,他最后悔的事就是把他培养成了一个职人而不是医生,现在栗原又来跟他说,他是个好医生。渡海虽然头昏脑胀,但那句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渡海医生,”在另一台自动贩卖机前,栗原看着他说,“你是个很好的医生,我希望你留下来。”

渡海最终拒绝了进修的机会,他认为自己不需要,也不感兴趣。他把辞职信和报名报都收起来,放进了行李箱,箱子里的其它东西则全部被他拿了出来。

会议室的饮水器坏了又坏,渡海已经懒得叫人来修,他有时会在自动贩卖机前碰见栗原,打过招呼之后就各忙各的。他和栗原曾经熟悉,如今又再度变得陌生,渡海觉得自己是栗原的一个患者。他觉得自己仍然对栗原抱有好感,那些无法说出口的东西只能留在肚子里,似乎也不会有什么坏处。他吻栗原的那个晚上,在车上告诉了他自己从前的事情,关于那枚止血钳的一切,他是因为那件事才来到了这里,他之所以吻他,止血钳是罪魁祸首——佐伯教授留在那个倒霉病人身体里的那枚止血钳,只是现在他自己成了那个倒霉蛋。止血钳不能被取出来,只因为那是必要的,他开始后悔当初没能问问那个人,和身体里的一个异物共度人生是什么样的感觉。唯一的区别在于,他父亲当年因此丢掉了工作,而渡海觉得自己不会再失去什么。


四月,栗原少见地请了一段时间的假,回去陪伴他即将生产的妻子。医院又新来了两个内科医生,所以他的离开并没有造成什么混乱。在这段没有栗原的时间里,渡海也照常工作,基本只有在夜里才有空想起栗原。那天他听人说栗原的妻子诞下了孩子,但他当时忙着进手术室,便也顾不上这些。直到夜里,他一个人在会议室休息,半梦半醒之间又想起了那个他曾经最熟悉的,喜欢读夏目漱石的夜班医生。栗原现在大概正捏着婴儿小小的手,不知在说些什么云里雾里的话。新生婴儿又丑又脆弱,个个长得像耗子,渡海无法接受对他们倾注感情。医院里随时都可能人死去,又有无数的生命会降生,他想,成为了父亲的栗原大概已经比他更理解了这个道理,不知道以后的他还会不会为了一个死去的病人掉下眼泪。

他胡思乱想着,从口袋里摸出手机,觉得不管怎样还是有必要发一封短信过去。他在通讯录里搜寻栗原的名字,却只找到一个“小丸子妈妈”,他们的通讯记录仍然停留在上个冬天,栗原来他的房间睡觉的那次,那也是他们唯一的一次短信交流。

“恭喜,“他眯起眼睛,慢慢地适应电子屏的荧光,一下一下缓慢地按着键盘,“名字取好了吗?”

 几分钟后,手机屏幕亮了起来,照亮了这间漆黑屋子的一个角落,但渡海没有看见,他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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