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载 37 | 六月风晴

我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在大学里到处流连。去年跟牧小晴重游校园,我想起的东西都蒙上了一层毛玻璃,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这一次我终于看见毛玻璃后面的真实风景。我和牧小晴曾并肩走过校园的每一寸土地,一路走下来就像一个寻宝的过程,每一份陌生而熟悉的回忆都回味无穷。每一处留有回忆的地方都不忍离去,却又害怕错过下一站的珍宝而匆匆作别。

关于我和牧小晴的一切,我回忆起的事情越来越多,记忆的拼图越来越完整。曾经一起走过的日子如此动人,每一点记忆的回归都增加一分落泪的冲动。

傍晚时分,我坐在情人坡上,一边揉着疲劳酸痛的小腿,一边大口喝着啤酒。当晚风和酒精相遇,它们会施加新奇的魔法,让身体感官换了一种触觉。

大概喝了太多酒,眼前的世界一片摇晃,仿佛十一月的晚风再猛那么一点,我的灵魂就被它吹起来。我看清了牧小晴曾经的“梦境”,在“平行世界”中我们以情侣关系走过大学几年。去年在演唱会中看到的幻境,也变得真切起来,夜晚的月光变得明亮,我看见它照在我身前长发飞扬的姑娘脸上,那是牧小晴柔情似水的甜笑。

就在这个情人坡上,她轻吻我的嘴唇,又长又直的头发垂落下来,如同无声倾斜的黑色瀑布。

“李维,你会记住我一辈子吗?”

“当然,我肯定会一辈子记得你。”

那一天我轻描淡写地说出这句话,不觉得那是誓言,也不觉得那是多难的一件事情。

这一刻,当我想起这一幕,情绪失控,泪如泉涌。

我想记住你一辈子,可是现在我没有勇气把这句话再说一遍,我甚至不知道一觉醒来会不会再次忘记这一切。

每一时每一刻,我都想穿过风雨,穿过彩虹,来到你身边,跟你分享我所遇到的花开、叶落、月影、星河。可现在,我要如何再找到你?

“你怎么又哭了?”

耳边突然传来熟悉的声音,我猛地抬起头,在泪眼朦胧中看见牧小晴正笑吟吟地望着我。

仍是初见时的样子,身子前倾,双手撑在膝盖上。长发在晚风中浮动,红红的眼睛里带着几点泪光,也带着几分调皮的挑逗。

我跳起来将她一把抱住,“牧小晴你这个傻瓜,我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

“你才是傻瓜,见不到我才是好事吧……”牧小晴抱着我的脖子,声音里有难以抑制的哽咽。

“我不要醒过来,我要永远跟你在一起。”我把她抱着更紧,生怕下一秒就见不到她。

她推开我,红红的眼睛里透出感伤和苦涩,她拉着我的手示意我坐下来,仍像从前那样,坐在我身边,把头轻轻靠在我的肩上。“我从未离开过你,我一直在你身边。只是我不能时时出现在你面前。我要先告诉你我是谁,这样你才会理解我的话。你父母都以为我是你小时候的玩伴牧小晴,那个不幸身亡的小女孩……”

“难道不是?”牧小晴的话让我感觉惊异,其实我也接受了父母的看法。

牧小晴轻轻摇摇头:“严格来说,这并不是所谓的在天之灵。事实上,我跟林雪儿一样,都是被你创造出来的一个人物。只不过我的人物原型就是你记忆中的牧小晴,你小时候认识的第一个朋友。在她死去之后,年幼的你一直不肯接受这样的事实。后来富于想象力的你决定玩一个游戏,在你想象的世界里牧小晴还活着。随着你练习得越来越多,你想象的世界越来越真实,最后真假难辨。在这个虚幻的世界里,你感觉到安全和愉快。对你来说,它就是一个精神乐园。”

“之后,每一次当你感到极度痛苦,你的潜意识都会重新开启这个想象的世界;而当你渐渐平静下来,直到你的潜意识认为你不再受到压力的伤害,它会把这个世界关闭。当你回到现实世界,真实的记忆会覆盖想象中的记忆。为了让真实和虚幻世界自然衔接,即便当你清醒过来,你还会知道一些虚幻世界的事情,但这部分内容会被改写。每一次在你清醒之后,你都记得牧小晴是你的红颜知己,她因为各种理由跟你相隔千山万水。”

周莉莉的猜想在牧小晴这里得到证实,我内心中最后一丝侥幸被无情杀灭。

“再说说你想象世界中另一个重要的人,林雪儿。她跟我一样,同样是你创造出来的人物。牧小晴代表着你天性中随和自由的一面,林雪儿是你内心渴求完美的一面。高中时候,你因为成绩下滑而感到痛苦,你无法接受身为差生的自己。当你重新遇上周莉莉,她再次点燃你心中爱情的火花,于是你通过幻想完美的爱情来拯救自己。”

“当时周莉莉已经有了男朋友,于是你根据周莉莉的形象创造出林雪儿这个人物。林雪儿是一个尖子生,写得一手好文章——其实这些都是你自己渴望的特质,你得不到的东西都在林雪儿身上体现出来。同样地,后来当你打算全职写作,你创造出来的林雪儿也是一个渴求完美的人。不光在生活方式上,也体现在对作品的吹毛求疵。其实这都是你自己的问题,是你内心深处对完美的渴望。”

眼前的景象出现晃动,牧小晴的身影变得透明。我心中一痛,知道她可能真要离开了。

“说真的,牧小晴你能不能不要走?”我盯着她的眼睛问,“每一次离开你,我都会痛苦。没有你的日子,我真不知道要怎样生活下去。”

牧小晴轻轻摸着我的头顶,就像一位知心大姐姐对小孩子讲道理,“李维,其实你知道该怎样生活下去,只要你不再害怕,按你内心的渴望去生活。高中、大学、职场,每一次当你感到痛苦,你都需要通过写作来拯救自己。这些年来,你犹豫过这么多次还是没有办法放弃,那就安心写下去吧。那是你灵魂的渴望,不管放弃多少次,你最终还是会走回这条路上。你的内心清楚知道你真正需要什么。就像每一次我以朋友的身份出现,你都会忠于内心的感觉跟我在一起。既然这样的事实一再反复验证,你只要跟随内心前行。哪怕走在这条路上会让你吃一点苦头,哪怕没有人理解你,哪怕注定孤独,它依然是最适合你的生存方式。”

牧小晴再次抱紧我脖子,轻语呢喃:“你也发现了吧,你所创造的每一个女主角都带着我的影子。我从未离开过你,在你创作的每一个时刻,我都与你同在。”

“谢谢你,牧小晴,谢谢你……”

“你要感谢的人应该是你的父母。这些年来,他们为你付出太多了。多年以前你爸爸就跟你说过所谓的人生秘诀,在你很小的时候,他就把‘不要放弃自己’的信念种在你心里。哪怕在你极度痛苦的时候,你也不会放弃自己。其实,每一次都是你救了自己,而让你坚持下来的力量,就是来自你父母的爱。好好回想一下,你会明白我的意思。”

我的脑袋里浮现出那一对年过半百的老人,岁月的风霜,内心的忧愁催促他们过早苍老。他们的爱从不言说,藏在每一个担忧的眼神里,藏在每一次假装的坚强之中。

回家之后,每次说起牧小晴,母亲都没有好脸色,那是她担忧着自己儿子何时才会再度康复,每一次抱怨的背后都是一次祈祷。一年多以前,当我打通电话跟父亲说要回家写作,他明显沉默了片刻。他沉默的理由不是我辞职写文这个问题,而是他知道牧小晴正跟我一起,他的儿子又犯病了。为了不让我受到刺激,在我犯病的时候他总是配合着我演戏。即便他知道全职写作并不容易,他也从不反对。当我在写作上陷入困境,我的每一次自我放纵他都默默看在眼里,却从不说破。

每一次我喝醉酒,父亲总会默默帮我收拾好房间。作品签约的那个夜晚,父亲在小公园找到半醉的我,听我说着跟牧小晴两年之约的醉话,将近六十岁的他把我背回家。我还隐约记得当时的情景,他的呼吸听起来很沉重,每走一步路,都会喷出浓浓的白汽。他的背很温暖,让我想起很小的时候,母亲也是这样背着我走在每一次求医的路上。夜晚的景象不停晃动,我原以为是酒醉的错觉,后来才明白,那是父亲拖着那一条伤了多年的腿,一瘸一瘸地背着我回家。

印象中这是我第一次抱着牧小晴哭得狼狈不堪。也许是哭得太伤神,也许是醉意渐浓,也许是离别在即,眼前的牧小晴已经看不清脸容。

“李维,我们来一张合照吧。”牧小晴轻拍着我的后背安慰我。

我吸了两下鼻子,问她:“你不是一直不喜欢拍照吗?”

她笑了笑说:“今天心情好,破例一次吧。”

牧小晴拿着我的手机,打开自拍模式,“好了,李维你笑一下。”

我咧着嘴巴,勉强地笑了一下。我还没有准备好,就听见牧小晴欢快地说:“拍好了。”

“我还没有心理准备呢,把我拍丑了怎么办?再拍一张吧。”

“不用了,我挺喜欢这一张。”牧小晴把手机递给我,我翻开相册一看,照片上只有我一个人。

我突然又头痛起来,我终于明白,这张照片便是我和牧小晴之间的最后一块拼图。当这记忆拼图最终完整的一刻,也就是这个幻梦的正式终结。

我终于想起,在高中和大学的毕业季,我都和牧小晴合照过。而每一次,当我发现照片上只有自己,我都会突然感到头痛,关于牧小晴的一切会快速地遗忘或者被改写。

这些照片正是牧小晴并不存在于真实世界的最有力的证据,这也是她留给我回到真实世界的钥匙。

啤酒的后劲上来了,眼前的景象开始旋转,牧小晴的脸已经完全看不清楚,视野中她的身影越来越暗。

“原谅我这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背弃了理想,谁人都可以,哪会怕有一天只你共我……”

隐约之中我听见牧小晴的歌声,像是在我耳边低喃,又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过来。

这是我最后一次听见牧小晴的声音。

2018年6月6日

时间一晃就是三年半过去,时值六月,房间里弥漫着浓浓的咖啡香气。喝足咖啡的我状态大好,码字如飞,难得在傍晚五点之前完成当天的写作任务。

我揉揉微微发胀的太阳穴,又喝了一杯热水,感觉头脑慢慢清醒过来。

“小坏蛋,爷爷刚刚走开一会,你就把书房弄得乱七八糟!”书房里传来父亲假装生气的声音。

我走进书房,发现两岁大的女儿再一次把书架上的书扔了满满的一地,父亲正在收拾残局。

“这里有爸爸。”女儿指着地上的照片,奶声奶气地对着我笑。

地上散落着三张照片,一张是高中毕业时照的,一张是大学毕业时候照的,这两张照片里的我都显得阳光而开朗,看起来很有活力。至于第三张,像是用手机自拍的。眼睛红肿,满脸泪痕,脸上的表情像是在哭,又像是在笑。我苦思片刻,还是想不出这么丑的照片是什么时候拍出来的。这几张照片原本是夹在日记本中,我把日记本捡起来,把它们放了回去。

房间一下子就收拾好了,父亲带着女儿出门到小公园游玩。远远地还传来小娃欢快的歌声:“我有一头小毛驴,我从来也不骑,有一天我心血来潮骑它去赶集……”

我拿着牧小晴送我的日记本坐到阳台上细细翻看,看回从前我们写过的幼稚日记,满怀感动。

突然发现,我跟牧小晴已经有三年不曾联系,也失去了所有联系方式。三年前牧小晴嫁到外省去了,我还参加了她的婚宴。当时我把一本《晴时有风》当作结婚礼物送给她。

我还记得我们最后一次见面。在她的婚宴过后,她约我到一个咖啡厅见面,还叮嘱我带上我们的日记本去怀旧。那一天,咖啡厅里放着Beyond的《海阔天空》,牧小晴一时灵感乍现,在日记本的最后一页写出了歌词翻译。

“这一夜我独自一人静看雪落,心中的温热也被这冰雪驱散。在冷夜中给自己一个微笑,毅然背起行囊走向远方。这条路并不好走,有时候要在狂风暴雨中赶路,有时候大雾弥漫难辨方向。天空如此宽广,大海如此辽阔,在这个大千世界中沉浮不定,你和我可会被改变成陌生的样子?”

“不管旁人多少次投来冷眼和嘲笑,我也从不放弃理想。只是偶尔我心里会闪过怅然若失的感觉。在实现理想的道路上我无可避免地失去了一些珍贵的东西。友情、亲情、爱情都在忙碌的追赶中不知不觉地变淡。蓦然惊觉,曾经牵挂着的人现在都不在身边。他们是否认同我的固执远离,支持我继续追梦?”

“原谅我这个不羁放纵热爱自由的人吧,其实我也会害怕在这条逐梦的路上跌倒。梦想太重,背负太痛,放弃的人太多了,负重前行的路上注定越走越孤独。但哪怕路上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会坚定前行。不管身在何方,我知道背后必定有你注视的目光。”

读到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忍不住眼泪直流,我惊讶于牧小晴完全写出了我的心声。

那一天分别的一刻,牧小晴动情地给了我一个拥抱。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李维,好好写下去。不管我身在何方,我都会一直看着你。”

这些年我们虽然一直没有联系,但我相信,我所写的每一部作品她都有看过。虽然我不知道这种自信从何而来,但这种感觉一直清晰而强烈。

手机响了起来,接通后传来妻子周莉莉欢快的声音:“我们今晚出去吃饭吧,好好庆祝一番。”

我笑着回复:“发生什么好事了?”

“你上一本书的稿费刚刚到账了。还有一件事,你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今天……”我猛地拍了一下脑袋,“今天是我们结婚六周年纪念日!”

“答对了!赶紧换衣服下来。”

“好,我去公园跟爸说一声。”

我快速换好衣服下楼,周莉莉已经在楼下等着。她歪着头对我甜甜一笑,牵着我的手向公园走去。

六月盛夏,暖暖的风里弥漫着阳光的味道,抬头望去,蓝天白云亮得让人心颤,真是一个美好的日子。

(明天开始连载周莉莉的故事,相信大家看完那些内容会对前面的故事有更清晰的理解)

《穿过沙漠便是天堂》 第44-45章
作者简介:一鸣,小说作者,写作教练,愿我能为你带来感动和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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