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莫到家的时候,已是傍晚。
跟老板磨了一个星期,才终于申请下来这半个月的假期。
坐在回家的客车上,望着两边,三年没回家,景色依旧。
这次因为家里奶奶八十大寿,几个在外的堂兄弟都纷纷被家中长辈催着回家团聚。
想想已三年未归,趁着这次过寿,便把之前攒下的年假给用了。
想着最初说要请长假时老板看他的眼神,一副质疑他是不是要跳槽的表情。再三表态,才总算把这假期给确定下来。
只是回家的当晚,才刚刚感慨过的景色依旧,就有了下一句,人已非。
林莫老家在北方的一座小县城,三个小时的飞机加上三个小时的大巴,到家时早已疲惫不堪,洗洗就想去睡。
躺在住了十几年的房子里,闻着熟悉的味道,睡意也慢慢跟上,可刚要进入梦乡,昏沉的意识就被一道不和谐的声音打破了。
老家的房子不比大城市,虽是独门独户,隔着道墙,声音稍大点也还是清晰可见。更何况是现下这将近午夜时分。
林莫无奈睁开眼,仔细听了会儿,这声音,应该是屋后的那家邻居,姓唐的大伯家的传来的吧。
...是合唱?
听了好一会,终于听了出来,那是一群老太太在合唱圣经!
圣经说,神爱世人,世人皆爱耶稣。
林莫对于这些称不上信仰但也心存敬意,以前在家中一些长辈的影响下偶尔也会去翻看下圣经故事,也曾去过教堂一起唱过圣歌,但这些放在白天,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此时街上早无人烟,在这午夜十一点,一群老太太的齐声合唱,偶尔还加杂着野猫的嚎叫,刚入秋的天气里,伴着窗外的凉风,加杂在一起,倒真显得有些惊悚。
为啥突然这么多老太太在合唱?
一瞬间林莫不知怎的就想起曾看过的那些恐怖片,顿时了无睡意。看看时间叹了口气,翻了个身等着这声音结束。
再醒来已是早上七点多,想着昨天晚上,大概是真的累了,困,也不知道那声音什么时候结束的,迷糊之中便昏睡了过去,换好衣服下楼时刚好看到自家母上大人从厨房出来。
“妈。”
“醒了呀,看你昨天那么累,就没叫你,起了就来吃饭。”
“嗯。好。”林莫下着楼,回着老妈,“哎对了,昨天晚上都快十一点了,怎么听见一群老太太在唱圣歌啊?好像是从后面唐大伯家传来的,他家干嘛了?”
"哦那个啊,你唐大伯家开了个敬老院,你这几年不在家,所以不知道。”
“敬老院?”林莫更不解了,“这敬老院私人还能开?不怕被查?”
洗漱完毕的林莫坐桌子前,吃着早餐问着。
“你不在家不知道,你还记得你那个小娟姐不?就你唐大伯家的那个女儿,”老妈一边打理着厨房一边说着,“她前两年结婚了,嫁的那个人是政府机关的,好像挺有权势的,结婚以后就在她们自己家弄了这么个敬老院。哎,人家有权呐,没人敢说。而且你不知道,把自己家老人送来这里的人啊,大多都是有点权势有家底的人呢。”
“我记得小娟姐的男朋友不还是个美国人吗?分手了?那美国人对她们家不是挺好的吗?”
印象中,曾经见过几次,满脸络腮胡,很高大的一个人。
“是啊,是很好。”老妈一脸的八卦,“也是咱街上的人说的,这个小娟跟这个美国人好了几年,那个美国人也是真心对她们家好,以前装修的时候可没少来帮忙,事事都向着她们家,装修房子的钱都是他出的,可结果最后,小娟一脚把他给踢了,然后跟现在这个人好了。听说那个人来找过小娟好多次,她都不见,她爸妈也啥都不说...”
老妈还在巴拉巴拉,林莫却已经没心思再听下去了。
记忆中的小娟姐姐很漂亮很温柔,大他几岁,小时候总是带着他玩。记得老妈说他小时候很没有男孩子气概特别爱哭,别人怎么哄都不行,可每次哭的再惨烈只要看到小娟姐姐就停了,特别神奇。
可能也是因为自己是独子,没姐姐,所以从小就喜欢跟着小娟姐姐屁股后面跑,后来慢慢长大,小娟姐姐考到了外地上学,毕业之后在电视台当记者,自已学业繁重就渐渐没了联络。
只是...多年不见,曾经那个爱笑的漂亮姐姐也已和世俗同流合污了吗?
咽下最后一口稀粥,眼神望向了窗后的那面墙上。
一整天的时间,就在买买买买中度过,到家已是傍晚。
刚走到路口,听到后面唐大伯的声音:“你儿子都不要了,你还想去哪啊?”
“我要回我家,我不要在这。”
“你走?你走吧,你媳妇送你来就是不想让你回去,我看你去哪儿,你知道回去的路?你不知道你儿子都不要你了啊...”
林莫抬头看,一个头发花白、七十多岁的老大爷站在唐大伯家门口,一直嚷嚷着要回家,唐大伯呢,只回应一句,你儿子不要你了。
街上零零散散站着看热闹的人,老大爷一脸倔强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拄着拐仗站在那里,花白的头发满脸的皱纹,孩子一样满是彷徨,房子里透出的灯光暗射到昏暗的大街上,把影子拉的更长。
或许知道是自己家人把自己送到这里,或许知道即便争执也无用,更或许,他根本不知道回家的路应该怎么走。
可能脚腿已没有那么利索,往前迈的步伐很小很小,那一下一下挪动的光影里,满是心酸。
小城里最大的一点好处同样也是坏处的地方就是,任何一点风吹草动,一顿饭的功夫,八卦已经狼烟四起。
那位大爷是被自家儿子被到这里来的,刚来不到半个月,前段已经出走过一次。据说当时已经走出了这条街,可是这个老城区和他原有的家至少隔了两个街区,刚走到主街道就迷了方向,而且还有点老年痴呆,最后是被闻迅找来的唐大伯接了回去。
回去的当天晚上,整条街上的人都能听到唐大伯像教训不听话的孩子一样不停的在数落那位出走大爷。
听的人众多,上前劝说的却没有一个。
都说小城人际简单,可人心,却一点都不低于格子间勾心斗角的复杂。
秋高气爽的艳阳天,明明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总会被不时而来的冷风吹散。
午后,跟着母亲去唐大伯家收早上晒出的被子,因一直在外地,这幢宅院好像还是多年前装修后第一次来,整个房子的格局全部改变,室外坐了七八位正在晒太阳的老人,有的还在轮椅上,看着他与母亲一同走进来。
“不多晒会儿?现在太阳正好。”正在洗衣服的唐大婶招呼着,“这是林莫吧,可有好几年没见了呢”
“可不是嘛,这几年在外地都不愿意回来,哎,这儿子养大了都不是自己的了呀...”说着话,走到唐大婶旁边,帮着一起拿衣服。
无论内心是怎样的想法,至少表面和谐的邻里关系,在这小城里,大抵是最流行的吧。
看母亲也不急着收被子回去,林莫四下瞅着,院子里的老人看到他同样没什么反应,朝旁边看了一眼,坐着昨天那位要出走的大爷。
林莫走过去笑了笑,大爷倒先开口打了招呼。
“你是苏家儿子?”
母亲娘家姓苏,没事也会来唐大婶家串门。
“是啊大爷,那个是我妈。”
“喔,我知道,她来过好几次了,面熟。”
老人脸上的笑容不多,蜕却了昨晚的失措,眼中是饱经沧桑后的沉淀。脸上的老人斑夹杂在皱纹里,依旧清晰可见。
不知怎的,看着这些沉默的老人,林莫忽想起看过的一句话:
一个幸福晚年的秘决不是别的,而是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
这里的老人,大概都没能成功续签这份协议吧。
想问一句“还好吗”,可他终究是个陌生人,改变不了什么,还是闭了嘴安静待着。
街上不知疲倦的孩童还在奔跑玩耍,吵吵嚷嚷的,却始终容不进这清冷的院子里。
奶奶过寿那天,起初是说要去酒店,可奶奶不同意,说家里舒服不想去外边,爸妈他们只得一大早便开始准备。家里来了大大小小二十多口人,挤满了这小小的院子。林莫被负责跟随几个小魔头,以免他们稍不留神闯了祸。
街坊邻里也都知道今天家里过寿,走到门口都会喊上一声恭喜,个个脸上都是笑意。
带着几个姑家的孩子从超市回来,一路哀悼着几个小魔头真是一点都不客气,人小鬼大笑嘻嘻的拉着他付账,想着瞬间消失的几百大洋,抬头看到那位出走大爷站在唐大伯家门檐下,出神的望着这个方向,不知在想些什么。
林莫征了下,这热闹的氛围,大概是被这吵闹声吸引出来的吧。
听说这半个月来,至今无人来看望过他。
岁月流逝,远离那些喧嚣,余下的,只是孤寂。
大爷拄着拐站在那台阶上,一半藏在阴影里,一半晒在阳光下,日光倾斜,到最后,都会归于黑暗了吧。
寿礼过后第三天,林莫在家收拾行李,假期终究还是要结束,一切又要再次回到之前。
楼下传来一阵气笛声,随之听到老妈跟人打招呼的声音,就出来看看又是谁来了。
并不相识。随口问了句那是谁,老妈说道,”还记得前段你唐大伯家那个闹着要走的人不?刚就是那人他儿子。“
儿子?
林莫走到街上,看着停在门口的车,司机在一旁跟四周的邻居让着烟等着人出来,一边悄声问着是不是要等好久。旁边的一个邻居大叔说,不会,一会儿,一般都很快的。
林莫转头,正好看到老人儿子走进唐大伯家。
一男一女,手里拎着东西,像是一些补品,高跟鞋在水泥路上踩的响亮。
那位邻居大叔低声说着,像这样来的一般都会很快就出来了,不会很久的。
果不其然,没多大一会儿,两个人就走了出来,笑意盈盈,身后跟着唐大伯,说着些感谢的话。走到车旁,跟旁边站着的几位邻居大叔打过招呼就上了车,全程不超过三十分钟。
“这人好像是某某机关的科长,他老婆还开了一个酒店,跟老唐家女婿挺熟的,说是在自己家太忙也照顾不好,就给送到这里来了。”
“在别人家哪有自己家好呀,哎,人呐,老了老了,再有钱有权,有这样不孝顺的儿子,有啥用啊,自己家都回不去...”
听着旁边的邻居大叔们的闲言碎语,再次看向那幢不大的院落,越发显得清冷。
都说养儿防老,可这样的儿,没迎来自己期待的三世同堂,更是把自己送进了无人问津的老人院。
这样的老,像风中的枯叶,静静等待着坠落的时间。
这样的私人敬老院里,除了保证衣食无忧外,其它的,是远不上正规疗养院的。
想起那天看到的那几位老人,安静,沉默,想起午夜时候的圣歌,这样孤寂的日子里,只能依靠那位独爱世人的神来聊慰内心了吧。
同样年过半百,却面貌大不相同。
奶奶已是四世同堂有福之人,好在几位叔婶都孝顺,依旧精神抖擞。
林莫知道,纵然有再多的看不惯,这些事情也终非他能改变,他自知不会过问,心里再不爽,也终会离开。
很多人都说大城市与小城市不同,可他觉得,除了那些外在的物质会不同外,更多不同的,是思想。
更多相似的,是复杂的人心。
一个人在哭泣的时候,必定会有一个人在开怀大笑。
就好像有人享受着天伦之乐,就一定有人在体会被人丢弃。
哪有真正的两全其美呢?
无论老人,还是他,都不过是这天地间的局外人。
人活一世,难逃一死,终有一天,我们都会老去,终有一天,都会回归尘土。
可活着的每一天,至少,要对得起自己的家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
做为最易善变的人类,消失之前,请记得保留最后的一点纯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