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还在田地里忙活着的大娘,像一棵招摇的绿树,坚实;二十年后的大娘,像什么呢?像一块掉了漆生了锈的铁。
01.
路上,一溜儿齐整整的菜地旁边,一个老太太正佝偻着身子摆弄菜棵子。
“大娘,邦子在家不,我想找他玩去咧!”二超对着一个小老太太低声问道。
看着那小老太毫无反应,二超挠挠头,急赤白脸地扯着老太的袖子高声说:“大娘,邦子在家不?”
大娘的娘家姓白。娘家排行老大,嫁过来后,她男人也是排行老大,所以和她同辈的人都叫她白大姐,而年轻一代都得叫她白大娘。她最为人所知的就是耳背了,境界几近出神入化。
大娘不理会二超,看这小子气急了才抬起手,指指自己的耳朵,一抄手,万般无奈地说:“大娘我耳背啊,听不见你说的啥。”
二超一甩袖子,慢慢走开,低声咕哝:“老婆子倒是闲不住!这得再找谁玩去啊~”
大娘不回话,转身的时候,轻声回了一句:“反正比你忙。不知道干活,就知道找俺家孩子玩。”
邦子也不在家,他在十三岁、暑假前、收麦子的时候学会了开车,当然是奔奔车,拉土拉粮食拉砖头啥的最给力了。
也是那年,他割麦子的时候割破了脚,脚的大拇指一下子切掉了一小片肉;打麦子的时候,通宵干活,脱了短袖光着膀子干活的他把自己的衣服扔在了麦垛上,当成麦子续进了打麦机。等衣服再出来的时候,已经是一条一条的了。那年,是马年,邦子妈妈特意买的“马到成功”那几个字还没见过几个人,就报废了。
为这,邦子受了自己他妈妈的训。邦子躲在房里不肯出来再干活,大娘捋捋袖子就自己上了,她端着簸箕,鼓足气开始一趟一趟往晒麦场那边端。为了能够在夜里醒醒神,她喝了半瓶子啤酒,然后摇摇晃晃半夜都没缓过神来。
事后,她评价那啤酒,就像马尿,喝完了,自己就像踩在了棉花包上,一步一晃,半步一摇,晃晃悠悠。
二十年前两天没睡觉一直干活喝了啤酒就像是踩着棉花包的女人,二十年后也是在北京被人抢了自己的要了两个月的钱的人。
02.
“我不知道上学有撒用,就是人家都不上了,咱孩儿更得上。”
二超上完小学就要去打工,除了大娘没人反对。大娘自己的反对也是无力的,甚至自己都知道是没有用的。一个村没几个人在上初中,有什么用。
大娘是一下子老的。
她说自己年轻的时候胃吃铁都能化了,但是现在,她的牙坏了时常牙疼。
牙疼不算病,疼起来真要命。
她的牙一疼,那半边的脸就肿起来了,肿起来的脸向下耷拉着,她的两边脸不一样,一边鼓鼓囊囊地向下拖着,大娘得用手托着;另一边脸是正常的干干瘪瘪的。
二超不上学之后马上就出去打工了,收入还不错,正常程序就是开始买房买车,为刚刚十几岁的二超结婚做准备。
他们一家四口,三个都出去打工赚钱了:二超爸、二超妈,还有二超。按照盖房的需要,确实需要他们都出去工作,大娘也需要。
自然而然地,大娘找到了隔壁的要饭的老行家,要求跟着一块去,大娘老了之后身体一向不好,那人也很犹豫,最终还是带大娘去了北京去要饭了。
至于为什么要带着大娘去,可能是因为在北京,那人没有人可以说话吧。那人本分很高,儿子女儿都不在家,老伴虽说还在却是一个迟钝木讷的。
03.
大娘到了北京,和人蹲在天桥上一起要饭,说是要饭,其实是只要钱,听从北方要饭回来的一个亲人说过:
有时候,你说你要饭,他们就真的给你一盆饭,你就得狼吞虎咽哈达哈达地吃下去,要不然就不好意思要钱了。
每天晚上,大娘都会把要来的钱去小卖部换成整钱,一块两块地换成五十一百的,然后一针一线地缝在自己布条搓成的腰带里,接着第二天继续要钱。
住在地下室,吃着时常让牙疼复发的食物,无所谓,大娘的心里也在算着一笔账,砖是五毛钱一块,瓦是七毛。水泥是十八一袋,石灰是三十一车,土是十块一车……
一座楼应该就是这么盖起来的。
那天晚上和以前一样,大娘先走,回去熬上汤。但是那次来了个路人,那人在大娘面前掏出十块钱,递给大娘,说着:你们真可怜啊,年纪这么大了,还得出来。
大娘按照习惯,感谢、弯腰、抬起脸笑。那路人接着说,我身上就那一点钱,你跟我一起回我家拿钱吧,我给你点钱。
大娘握着刚才的十块,心里满是羡慕和憧憬,这十块能买二十块砖,能买一袋水泥,能买一车土……
绕来绕去,走来走去,大娘怕了,小心翼翼地问:我不要钱了,让我回去吧。
那路人回头笑:你不要钱了,我要钱啊。
大娘的脸被打得青紫,致命一击是挨打之后的大娘说出了自己藏钱的地方,那腰带也被人抽走了。
04.
从北京回来的大娘病了许久,一蹶不振。
那是她第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去北京了。
现在啊,大娘一个人住在一座三层小楼里,守着一院子杂草还有几棵小瓜苗,守着一辆车。
二超应该快结婚了吧,等过年的时候他们都回来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