洗澡

上海赛区 复旦大学 学生作品

小说作者:单超君

七天前,那个叫陈昂的漂亮男人离开了她。他小她整整二十岁,皮肤有点黑,胸膛宽阔而紧致,是她拥有过最年轻的男人。他点燃了她平凡的生活,也顺便烧死了她和女儿的关系以及她对爱情的全部热望。

郑燕结过一次婚,连上死去的丈夫,一共经历了四个男人,还没隔壁小赵相亲次数的零头多。她始终相信如果她再成功一点,就不只是一名纺织女工,也不只是一家小小理发店的老板娘,而是一名女作家、一位女老板或者任何一个能够脱离开鸡毛蒜皮生活的角色。她所经历的一切,就不会被认为是可笑可鄙可怜,而是可惜可爱甚至可敬的了。毕竟无论她怎么被评价为风流,她都是认真地在生活和工作,对于那些男人,无论笑容还是泪眼,她在付出的时候总是无一不真,无一不诚。

那些越来越深的泪沟和笑纹就是证据。此刻,郑燕正穿着双轻薄的棉拖鞋站在镜子前,仔细端详着身穿连衣裙的自己。这曾是她最喜欢的一条裙子,深蓝色,既衬肤色又显气质,双层带纱,那当然又是一种精致和飘逸了。

只是她最近胃口不好,吃得太少,衣服就显得大了一码,手臂和腹部的肉好像也松弛了。她想凑近一点仔细看看自己的脸,十年前就已经开始使用的去皱产品一点皱都没去,现在她的脸上所有能长出皱纹的地方都有了皱纹。

七天没吃饭,对,可能也是因为这七天没吃什么东西的缘故,她的眼睛深深凹陷在眼眶里,眼皮重重地垂下来,像是失了再撑回长椭圆的力气,只能拿根短短的牙签支着,形成一个疲劳的三角,还有成片的鱼尾纹,到底是什么时候冒出来的?这是她最耿耿于怀的地方,每次看到都会想起她第二个男人,老杨,那个看起来老实巴交的片警,一笑起来眼角就像打开了的小扇子。

昨天女儿进房间叫她,说单位发了两张汗蒸券,最好一起去用掉。还说那个地方很高级,她们可以像韩剧里一样,坐着出出汗、打打牌。尽管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她还是很清楚,七天的假期已经结束,自己不能再给女儿惹麻烦,理发店也该去开门了,于是她揉揉眼睛说,好的。

其实她知道汗蒸跟桑拿差不多,就是高级的洗澡呗。可她还是决定化个妆,不然这衣服穿起来不像话。把粉底液挤上左手掌心,她在颤抖,真的没有力气。好像是得了厌食症一般,闻到食物的味道就想吐。刚刚强迫自己喝的那点牛奶,也不过让自己更难受罢了。

躺在沙发上休息,脑海里又像在放电影。她和陈昂的分手没什么征兆,认识倒还算浪漫。前年八月,陈昂来保修家里的立式空调,刚修好开了两分钟,就跳闸了。房子里一片黑暗,是陈昂主动说,姐,我再给你修一下吧。郑燕当然高兴,趿着拖鞋走到电表那儿,用手机电筒给他照亮。

陈昂后来说,还记得她那天涂着红色的指甲油,身上随便地套着件大T恤,弯身在后时,长长的卷发向着地面,把灯光晃得影影绰绰。左边还有几缕头发蹭着他的脸,有一股好闻的水果香飘在空气里。回头一看,她的胸部如少女般丰满挺括,“你那天好像也没有戴胸罩,我一下子就傻了,真漂亮啊。”

“流氓!”郑燕娇羞地将拳头砸向陈昂,好像一个情窦初开的少女。

一年后,陈昂走了。悄悄搬空东西,只发了个短信道别,“姐姐,想了想,我还是该找个年轻点的,所以走了。你不用费心找我。”他说到做到,果然短信不回,电话不接,还顺手把她拉进了微信黑名单。

这两年,陈昂在她耳朵边说的,她让他很幸福,难道都是假的吗?不可能。

平心而论,她的条件比他不知好上多少:本地户口,有自己的房子和门店,长得漂亮,也舍得花钱。陈昂那一点点对生活的追求和后天培养出来的情调,全赖她持续不断的努力改造和影响。想想他原来那个邋邋遢遢的样子,怎么能是他甩了她呢?他一无所长!他忘恩负义!他有什么呢?

年轻而已。

想到这里,她流不出眼泪,心里像有一阵呼呼的凉风吹过。

酸奶要吸空了,孙清露还是没能让自己冷静下来,她握着微微皱拢的塑料壳,“呵呵”地猛吸两口,什么也没喝上,嘴里白白多了股酸味儿。她不由地再次想起父亲临终前的样子,怎么都喘不过气,像有口浓痰卡在喉咙里,呼吸像用鱼肉使劲刮蹭刀片,随后毫无意外出现的,是她妈郑燕抱着遗体没有声音地哭。许久,才转过身来,泪眼婆娑地喊她,露露呀,可怜的露露。

在此后的十五年里,她常常怀疑那死亡是一场巫术,单给她一人下了蛊,不然怎么每次试图忽略她,甩掉她,这两个毫无意义的场景都会浮现出来?是的,她又听到了,郑燕用年轻妖娆却又充满惶恐的声音喊,露露呀,可怜的露露。

她对一起当班的同事说:“小文,我下午请假,得先走了。”

小文点点头,“赶紧去吧,这有我呢!”她早就知道她家老公主最近有情况。

“麻烦你啦。”她站起来,把中午的盒饭和牛奶都扔进了垃圾桶,几块糖醋里脊争先恐后地从泡沫盒里滚出来。她今天一点胃口都没有。

从杨浦奥特莱斯到复兴岛,不过十分钟脚程。初夏的太阳把影子拉得矮矮胖胖,高跟鞋踢踢踏踏像在说话。孙清露突然觉得有些好笑。十来年前,杨树浦路2866号还是国棉十七场的地盘,年轻的郑燕正是在这儿做着纺织女工。

那时候爸爸还活着,总喜欢刮她鼻子,跟她说,不好好学习,就只能和妈妈一样,成天跟棉花打交道咯。郑燕跟着打趣,我们棉花厂的工人怎么啦,黄浦江边还有比我们更好看的工人吗?倒是你们这些做老师的,一天到晚吃粉笔灰,还都是四眼田鸡。小清露咯咯地笑,一边吃着妈妈从食堂打回来的虎皮蛋,一边打定了主意:以后还是要像爸爸那样,做“孙老师”,戴眼镜也不要紧。

结果郑燕辞职,工厂拆了,孙清露毕业又失业,摇摇晃晃到24岁,终于还是回到杨树浦路2866号,成了一名彩妆销售员。命运或许是个永远处于青春叛逆期的熊孩子,小心翼翼布下重重的无聊机关,让想跑远的人闷头向前,却在精疲力竭后发现自己依旧停留在曾经最想要远离的地方。

坦白说,现在的工作也不能说不好。毕竟她没特长没学历,简历上空空如也。使劲寻思,大概也就剩长得还行,嘴巴能说——唔,心地还算善良?——是吗?可就算是,又有什么用呢?

总之在家窝了半年,她还能有份离家近,薪水过得去的工作,已经值得烧上三柱高香了!还有什么可责怪命运的呢?只是每天在镜子前描描画画时,她脑子里总会响起奶奶说她妈的那句话,“就知道要好看,一点正经事都不会做”。

脑门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她没来得及脱下工作服就跑回了家里,桌子上的鸡蛋和粥一动没动。气不打一处来,孙清露把塑料袋重重地摔在桌子上。里面是今天多领的盒饭和路上买的白切羊肉。

“你到底吃不吃饭!身体是你的还是我的?”看到沙发上无精打采躺着的郑燕,她好像鼻子有点酸。

“露露,妈妈真的没有力气。”郑燕翻了个身,疲惫地看着她。

比起昨天,郑燕的黑眼圈淡了不少,只是年纪大了,皮肤终归是太干,皱纹像是土沟般卡着粉。孙清露职业病犯了,想起入职培训时学到的那句话:今年流行自然妆,厚重的粉饼妆感太重,因此可以建议用我们的这款蜜粉代替,定妆效果也是非常好的——她从没给郑燕带回过一盒自己卖的东西。

“饿七天了,你以为自己真能成仙不吃饭啊?”孙清露说不清为什么,但她想要让郑燕知道,自己很生气,自己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都是无奈为之的。她吸了口气,还是把那句“别没男人就活不下去”吞回了肚子里。装着午饭的塑料袋被胡乱塞进冰箱,门几乎是摔上的,老式冰箱吸附力不强,合上又弹开。“操!冰箱都欺负我!”

孙清露小小瘦瘦,每次讲起脏话都像小孩子对大人生硬的模仿,让人没法觉得被冒犯了,只觉得好笑。郑燕心里想着,她真和她爸一样,总是乱糟糟的,放东西没个章法,情绪和物品都是。等明天有力气了,还是要她来好好收拾一下家里,“别总是那么毛毛躁躁的。”她的确累了,说话也软绵绵的。

“说不去就不去?我请了半天假呢!你以为人人都像你那么来去自由?”

“露露,要不帮妈妈在家先洗一个吧,我都觉得自己快发臭了。”后面这句话,郑燕说得极为费力,却并无半点忸怩生涩。

“我们这不都要去汗蒸了吗?你在家洗什么呀!?”孙清露不耐烦。

“妈妈真的很想洗澡,可是实在没力气出门了。”她说话时闭着眼睛。

孙清露7岁的时候,郑燕对她父亲说,女儿大了,以后你就不用帮她洗澡了,她在浴室,你也不要随便进去。父亲笑着说好。郑燕却始终能在浴室来去自由,无论是她,她父亲,还是任何其他男人在这儿洗漱、如厕,她都能随时随地进去,有时是刷牙洗脸,有时就是随便看看。

在浴室,郑燕告诉了孙清露很多奇怪的事。比如女孩长大,胸部也会变大,要穿小背心或者戴胸罩;再大一点,每个月那里都会流血,这叫月经,很正常的,垫上卫生巾就行。于是孙清露十三岁胸部隆起,十四岁初潮来临,她一点惊慌都没有。

洗手台的角落里,或放着小饰品,或放着几叶绿萝。洗衣机上罩着一块丝巾,只是上面随意堆着几件她的衣服,看不清材质和图案了。她相信她妈是个对生活品质有要求的人,无论理发店还是这个70平米的小家,郑燕对每一个细节都用心用力,像一个剧组的道具师般运用想象力,营造某种暧昧的氛围。

热水器上的灯从红色跳到绿色。孙清露往浴缸里放了张小木凳,对外面喊了声:“妈,进来吧。”等郑燕软塌塌站在门口时,她正用手试着水温。怕尴尬,她又问,要放个歌吗?“别了,脑袋疼。”郑燕摆摆手。

“好吧。”她走过去帮她拉开了侧边的拉链。突然发现她身上那股好闻的木瓜香不见了。

或许是这几天没好好洗澡的缘故吧。孙清露还是有点莫名地紧张起来,她想起奶奶房间里浓重的老人气,又想起小时候,她每次回家,郑燕都会把她抱去洗手,“蹭蹭肥皂”,宠溺偷偷露出马脚,小手和大手一起在滑溜溜的肥皂泡里游戏的时刻,妈妈身上的木瓜香便整个包围了那位幸福的小孩。

“也帮我洗个头吧。”郑燕微微侧了一下身子,大大方方脱下了衣服。无论是妇科检查还是在公共澡堂,她似乎从没觉得脱衣服需要害羞。“都是女的呀什么关系”“人家是医生呀有什么关系”她曾经这样对孙清露说过好多次。孙清露忍不住好奇,她和那些男人在一起时,是不是也是这样,像没什么大不了一样,随随便便就脱下来了。

略有些泛黄而松弛的肌肤的出现,打乱了思绪,孙清露有些呆住了。她已经太久没有看过母亲的身体了,她觉得很不好意思,好像完全没法想象自己曾在这具疲惫的身体里住过十个月,更没法把她和那个十几年前穿着高跟鞋,踢踢踏踏、大摇大摆路过街边引得男人口水的少妇联系在一起。

“你坐吧。洗头吗,去你的理发店洗呀。”孙清露不想客气。

郑燕乖巧地坐在小板凳上,手撑着浴缸边,“陈昂走了。”她尽量保持平静。

“哦?怎么回事?”这是明知故问,阳台上只剩郑燕一个人的衣服在风里晃,浴室的牙刷也少了一支。陈昂可真是铁公鸡,收拾得够仔细。

“外地人搞不清爽,我想分分掉么好了。”她嘴角挤出了笑。

“哦。”孙清露打着泡沫的手停下一秒,又重新动了起来。

“真的,以后你还是要找个稍微有点文化的。不然很烦的。”郑燕说得风轻云淡。

很长时间以来,孙清露都想弄清郑燕身上不和谐,用力过猛,甚至让人难受的地方究竟在哪儿,看着那对稍显松弛的乳房和那个精致的丝毫不起球的黑色蕾丝内衣,她似乎找到了答案——衰老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总有些女人没法承认这一点。“而我妈的错误正是在于,她太想和年轻人一争高低,没办法把时间当成一种必然。”——但她又马上否定了自己,她讨厌自己这种居高临下的判断,更讨厌这种残酷无聊的结论。

“我就大专毕业,能找什么有文化的人啊。”她的语气里听不出熟络。

“瞎说,大专也是大学。而我小学毕业,也不是找了你爸?你爸爱我爱得要……!”

郑燕的“死嘞”没有说出口,孙清露却听见了。

十年前,丈夫的身子被一辆桑塔纳撞到半空又狠狠地掉下来,抢救了30个小时才恢复心跳。郑燕把花裙子和口红都忘了,用两片干到掉皮的嘴唇对医生说,“医生,一定要医!倾家荡产我们也要医的!”

两天后,她在恍惚中一把握紧了拳头,“这口气我咽不下去,一定讨回公道!”婆婆疑惑地看着她,“那肯定啊,但是是什么时候呢?”

“我现在就要去找律师找警察,等人跑远就来不及了!”她弯下腰在丈夫耳边说了几句悄悄话,又在护士台登记好《护工预约表》,回过来对婆婆说,“妈,你辛苦,我先出去一下。”

晃着自己难得清清爽爽扎起的马尾辫,郑燕突然想起她原来老像只猴子似的吊在丈夫身上,问他:“我怎么才能黏在你身上呢?要是我们能变成连体婴儿就好了。”这是他最温柔的时刻,捏着她的脸蛋反问,“没有我你可怎么办?”

没人知道这种调情的话也会一语成谶。或许他们当时的确应该讨论一下,好歹给她一个经过军师论证的周密计划。然而没有,那种气氛里,她以为任何经过理性思考的回答都不如一阵笑声合适。

四十天后,公道还没有眉目,丈夫却先走了。抱着他的遗体,郑燕的眼泪流得像有五条小溪汇在一起。那句“露露呀,可怜的露露”就是在这个场景里说的。可悲哀还没来得及化成恸哭,就有亲戚来问了,“白事怎么办呢?他这辈子太苦了,葬礼可不能省。”

擦擦眼泪,把情绪暂时收进盒子里,郑燕在出院处办好手续,又打电话给前两天就打过招呼的丧葬队,她不知道为什么这一切没有人能帮她,可是她不在心里觉得苦,她知道,有些话暂时还不能说出来,对自己也不能,更不能。

葬礼布置得漂亮又不扎眼,来的宾客说,可惜啊,那么早就走了。也真难为你了,那么大一堆事情,你竟然还能应付。你们母女俩以后可怎么办呀?

在小房子一簇簇分散的谈话里,她一向挑剔的婆婆评论道,郑燕是厉害,一件件事情都安排得好,可我肯定没办法,因为是我儿子死了,我难过得哭都哭不过来。听的人故作惊讶,是噢!要是我是她,肯定也不行的,而且她还记得找律师要打官司诶!这个女人心肠硬。

十五岁的孙清露正愁满肚子委屈没处撒,她走过去对那些手臂上别着白布的亲戚说,“我爸还在这儿躺着呢,满嘴狗屁不怕他来找你们吗?”,“还有奶奶,我妈都忙得脚不沾地好几天,你怎么那么闲?”

她们瞪大的眼睛和往后的闲话,她都不想管,只是为什么,明明想出口气,说完反而更难过了呢?她替她妈觉得委屈,夜深人静时在医院里流得泪难道是假的吗?难道非得跟她们一样,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装出一副伤心无能的样子才叫正确?

看着正在灵堂前联系殡仪馆的郑燕,孙清露突然有种“妈妈长大了”的感觉,她好像看见在郑燕深切的疲惫里,正洋溢着一股说不清的精神。

毫无疑问,孙清露曾经是很爱郑燕的。她愿意为了郑燕跟所有的三八亲戚翻脸厮打,甚至在父亲推进焚化炉的那一刻,她涟涟的泪水里一直问着的都是,“我妈可怎么办呀,爸爸。”

事情是在什么时候发生变化的呢?肯定不是十八岁老杨刚来的时候。老杨是复兴岛上的片警,那时刚离了婚,比郑燕大十来岁,虽然看起来有点老,但到底职业靠得住,对母女俩也非常照顾。孙清露几乎是没多久就缴械投降了,她对老杨说,“你要不赶紧跟我妈登记吧,我看你俩合适!”老杨哈哈大笑,两只眼角都张出了小扇子,他说:“好的,那我们一言为定,你可要帮我啊。”

可过了大半年,登记这事儿一点动静都没有,原来三天两头跑来的老杨现在一个月也见不着一回面了。她问郑燕,“杨叔叔怎么那么久不来了?”

郑燕像是没事儿人一样地说,“他以后都不会来了,我们本来就没关系。”顿了顿,她又补上一句,“你不要总是催我结婚,我自己心里有打算的。”她想要堵住话头,毕竟这段时间的心理压力太大了。老杨不好吗,老杨当然好,人好,工作好,路子也多。可自己就是感觉不对,他说的话一点味道也没有。而且身体也松松垮垮,看着那个弹起的肚子,她不想亲近,只想逃跑。

但这种理由终归是不好说出口的,于是老杨只觉得她是在利用他,跟他一起吃的饭、看的电视全是一把把小算盘,哔啵哔啵地引诱着他通好门路,办出理发店执照,再把他一脚踹了。

有人嘲笑老杨,说他是竹篮打水一场空,每天忙前忙后的,连个带拖油瓶的寡妇都捞不着。老杨觉得没面子,急忙给自己辩护,“郑燕就是只骚狐狸,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他往地上啐了口痰,猥琐地笑了笑,像要扳回一局,“不过床上工夫没得说,也算值。”

这种玩笑短却丰富,一个眼神一个邪笑就能让听的人心领神会。因此暗地里传得飞快,还一次比一次精彩,“你知道嘛?那个郑燕,对对对,就是三年前死了老公现在又骗了老杨的女人,她噢……真当厉害,现在鸡店都开起来了。”

很久没联系的奶奶打电话过来问孙清露,“你能不能叫你妈妈消停一点啊,她不要脸我们还要脸的呀。”

“她爱怎么样就怎么样,要你管。”叛逆期没过,她毫无顾忌地摔了电话。

可是,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她犹豫再三,还是在晚饭时怯生生地问了,“妈,人家说你的那些事是不是真的?

郑燕放下碗筷,对那些流言蜚语她也早有耳闻,可这事根本不是这样的。执照本来就在审批,通通关系也无非是快了几天,她根本没必要为了这点时间骗老杨。何况,她又没让老杨帮忙,是老杨自己非要逞能。但总归是自己心狠伤害了他,他说也就说了罢,女儿怎么能怀疑自己呢?退一万步说,就算这一切都是真的,她为了谁呀?不就是这个相依为命的女儿吗?

“是又怎么样?”她的语气好比冰块。

“不吃了!”孙清露把碗一摔,哭着跑进了房间。她自己也惊讶于反应的强烈。其实她的要求不高,妈妈不伟大不厉害,为了点蝇头小利出卖身体,根本没什么关系。不管是矢口否认还是真诚摊牌,她哪怕不能理解,也一定能学着接受,甚至,她愿意站起来为她妈和那些看不见的敌人通通打一架。可郑燕不回答,偏偏端出一副“不管你的事”的样子,好像眼前坐着一个陌生人。趴在床上哭的时候,孙清露突然觉得自己好像孟姜女,刷拉拉地哭倒了一大片长城。

客厅里,郑燕的心像被挖了一个大洞,原来女儿早就认同那些话,站在人家那头来反对自己了。而那些看起来老实的男人一旦没有达成目的,恶毒起来甚至比女人还厉害上一百倍。她不知是何滋味地咽下一口白米,好像是在未来的择夫标准里认认真真把“老实”两个字划掉了。

如果说老杨是一把生锈的小刀,磋磨着在孙清露和郑燕之间凿开一条裂缝,那毛峰就该算是一双有力的大手,不经意间就把她们对半撕开了。

2012年6月,杨树浦路2866号摇身一变,成了上海国际时尚中心。做服装生意的毛峰就是在那个时候,腋下夹着小包,大摇大摆走进郑燕的理发店的。“洗个头,给我用力抓一抓!”

店里忙,没有小姐妹腾得出手,郑燕只得自己上阵。利落地挽起衣袖,她问:“侬干洗还是水洗?”“赛是干洗适宜,干洗干洗。”经商多年,毛峰深谙上海话微妙的用处,曾花费苦心学过一阵。

郑燕看起来三十出头,底子好,穿着也得体,毛峰不用问就知道,她是店里的老板娘,有人家学不来的气质。纤长的手指在头发里自由穿梭,轻重和位置都恰当,像一颗有力的水母在游。毛峰放松极了,“我今天面子大,老板娘亲自上阵。下次来,不晓得还有没有这种待遇啊?”

“那你办个卡,做VIP呀。”郑燕听惯了这种恭维,索性也不要插科打诨了,还是趁机赚点钱来得实在。

可就是这一句,让毛峰一下记住了郑燕。说话温柔有力,却自藏着一股锋芒,是他喜欢的类型。于是毛峰爽爽快快办了两千块的卡,“接下去两年,我这颗头就包给你了。”

他很守信,一个星期来洗三次头,每次都只要郑燕。哪怕郑燕故意去给人家做染烫,要等上两三个小时,他也毫不介意。三个月来,他差不多把自己的故事在洗发精好闻的香气里抖落了个遍,虽然都是些陈芝麻烂谷子,但毕竟讲得有趣,只要他来,店里就充满欢声笑语。郑燕不讨厌他,甚至慢慢地,她开始期待毛峰的到来。她不年轻了,不想玩耗费时间的把戏,索性抓紧迈出第一步试试看。她大着胆子把手放到他肩上,“毛老板,你条件那么好,怎么还单身啊,要不要我给你介绍个小姐妹?”

明眼人都知道他要的不是小姐妹,而是她这个老板娘。那么郑燕的意思也就很明朗了。毛峰说,晚上有空吗?我们一起去吃个饭吧。

几筷精致的菜肴下肚,郑燕小心翼翼地说起了自己的年龄。毛峰心里一咯噔,但还是装得淡定,“那你看起来真年轻啊,没想到比我还大两岁。”随后是一阵爽朗的笑。可郑燕总是有她的魅力在的,几巡小酒过后,毛峰便说服了自己,又没要马上结婚,不过是先试试看,年纪大点又有什么关系呢?这事就这么成了。

那时孙清露已经考上大专,住进了松江的六人宿舍,很少回家。郑燕也不知怎么和她开口,就一直没说。但她那段时间的确是幸福的,毛峰不介意她的年纪,每次出差都带回很多好看的衣服和时髦用品。她像重新回到了年轻的时候,衣服一件件试穿过来,卧室里那个人见什么都说好,肚子里似有无穷无尽的漂亮话,直想把她哄到天上去——这才是她要的生活啊,她暗自庆幸自己的坚持和眼光。

两个月后的某一天,孙清露在校门口做了个“麦穗烫”,还染了个夸张的蓝色,穿着一条快露出屁股蛋儿的热裤,回杨浦拿东西。最近她忙着打电动和谈恋爱,很少主动给郑燕发信息,郑燕少数几次主动打给她的电话里,也总是扭扭捏捏的,像有什么话要说,但话到嘴边又总是,“露露,你最近忙吗?要妈妈给你打钱吗?”

孙清露当然来者不拒,“行啊,你给我打吧。诶,我先挂了啊,有事。”

郑燕从来都是乖乖地回,好,你去忙吧。从来不会说,孙清露,你给我回来!你给我解释解释,你到底干嘛去?你成天都在干什么玩意儿呢?

郑燕从来没有问过,露露,你到底为什么烫头、文身、抽烟?你又为什么半夜去酒吧喝得烂醉?喝得烂醉的时候有人送你回学校吗?有没有猥琐的男人在你身上摸来摸去?

从来没有。她只会温柔地,像是充满亏欠地对她说,露露,妈妈不怪你。你怎么样都好。妈妈给你打钱。两年前,孙清露的教导主任打来电话:“这孩子好好的,怎么突然成了这样呢?她本来的成绩考上本科没问题的,现在成天跟职高的人混在一起,像小太妹一样,家长一定要管管啊。”可她还是舍不得管,舍不得骂。

既然她曾渴望女儿给她不由分说,不讲道理的爱,她当然也得这么要求自己,仔细想想,女儿的确是太苦了,这些年她给女儿带来了不少困难了,怎么还能再要求这要求那呢。所以,去他的培训班,去他的校服和校规,她只该管闷头赚钱,让孙清露一切都不用愁就好。有什么关系?读书那么辛苦,前景也不一定明朗嘛。

后来收到大专录取通知书,虽是意料之中,也多少有点刻意为之的意思,可孙清露还是伤心极了。她想着只要郑燕让她去重读,一句话,她马上乖乖洗心革面。可是郑燕没有,她说,露露,也蛮好的,大专也是大学嘛,开心最重要。

很长一段时间里,孙清露都希望自己能在路上被人捅一刀,好让她血淋淋地捂着自己的肠子和心肝走到郑燕面前,看看她有什么反应。她会不会依旧淡定地说,没关系露露,要不要给你打点钱?

孙清露冷笑一声,凑近郑燕,往她脸上吐了一口烟“开心个屁。”她决定再也不要在意这个妈妈了。

可两个月不见,她还是多多少少以为郑燕会对她有些想念。或许客厅里的大灯已经许久没开,或许她成天没人说话,只好不停地追那些脑残电视连续剧——她又一次想错了,推开门,眼前是一片温馨的景象:漂亮的妈妈正在切水果,燃气热水器轰轰作响,浴室里氲出一片橘黄色的光和水声,里面还有人哼唱小曲。那一刻,她彻底明白,她妈不需要她,也从来不像她以为的那样需要她。

“露露,你回来啦!”郑燕很是惊喜的样子,然后又不小心流露出一丝尴尬, “有件事一直准备告诉你呢。要不你先吃点橙子?”

“什么时候的事?”她紧紧攥着自己的单肩包,仿佛随时准备离开。

郑燕知道女儿心里不舒服。但她每次打电话过去女儿都冷冰冰的,她怎么主动交代呢?何况感情来势汹汹,她也是抵抗乏力的受害者。于是她嘬了一口橙子肉,像在说一件不重要的事,“也就这两个月的事。”经验告诉她,只有自己首先摆出一副淡定、无所谓的样子,别人才能跟着觉得没什么大不了。一切皆然。

浴室里的水声停了,毛峰拨弄着自己尚且湿漉的短发,半裸着上身走出来,嘴里的小曲还没停,显然佷高兴。

“你是我妈新找的男人吧?我叫孙清露,她和那位的女儿。”孙清露点起一根烟,又用那根烟指了指她父亲被挂在墙角的遗像,自顾自地走了进来。

郑燕觉得没面子,只想赶紧让这两个人分开,“露露,你先去洗个澡吧。毛峰,你去厨房给她煮点粥。”

“不用了。您俩随意。”她连拖鞋都没换就进了自己的卧室,砰一声摔上了房门,门后随即穿来一声大喊,“妈,这个月我不去学校了,反正也不读书。”

从那个时候开始,孙清露不再赤足踏进浴缸,每次上厕所,也必然是要掀起马桶圈,翘起屁股才觉得安心。在她看来,这个浴室是公共的,甚至比大学寝室楼楼下的那个还要脏得多。

“露露,你工作最近累伐?”热水滑在皮肤上,郑燕生硬地转移了话题。

“其实我觉得陈昂配不上你。”孙清露答非所问。

“当时也不知道怎么想的,好像看到毛峰那么快找了个小的,我就也想快点找个小的,想要赢。其实这种东西,有什么好赢的呢。”

“嗯。”她没说话,心里有些五味杂陈。要是毛峰比老杨先出现,或者她妈在开始前先跟她打声招呼,她肯定不会没事找茬,绞尽脑汁把他赶走。不过她不愿多回忆,当时实在太蠢了,蠢到不敢回想,一想到就想尖叫。

郑燕没说话。她和毛峰的分开,能怪谁呢?谁都怪不了。但她到现在也不能明白的是,为什么小时候很乖,现在也很乖的女儿,那时候偏偏那么不讲道理,不上学,每天穿个背心短裤在家里瞎晃,完全不知道要在毛峰面前注意一下。她也不把家当家,所有地方都被她弄得一团糟,吃完西瓜竟然会直接把皮扔在地上,半夜还很大声地放音乐,你简直不能有一秒钟忘记她的存在。

郑燕好说歹说,可孙清露半句都听不进去,反而阴阳怪气地笑话她,找了个毛老板,就看不上自家女儿了。郑燕终于气急了,食指指着大门,对孙清露喊:“你再这样就给我滚!”

孙清露毫无惧色,“要滚也是他滚!这房子原来写得可是我爸的名字,你凭什么随便找个野男人进来?呵,你以为他是个什么好东西?要真是好东西还轮得到你?”

听到这句话的瞬间,郑燕伸手就给了她个耳光。然后是惊讶地四目相对,孙清露没有哭,只是像突然失了力气,看眼前的这个女人,好像不是自己的妈妈,低头看涂了黑色指甲油的脚趾,也觉得这具身体和身体里的人都不是自己。“我不会走的,要走他走。”她像一根毫无温度的直线,说完就径直回了自己房间。

那天夜里,郑燕和毛峰商量,你说怎么办呢?我也不知道露露为什么变成这样了。

“那我就走吧。”毛峰像没事人一样握握她的肩膀,“不要把你们母女关系弄得太僵了。”

郑燕不说话,只感到一阵心寒,她要的不是这样的答案。在她的设想里,最坏的答案也应该是,“没事,我在你身边。”不过连偶像剧里都说了,生活不是偶像剧。她四十好几的人,怎么能连这个都不明白呢?

叹了几口气,她也不知该表示赞同还是反对。让她更心寒的是,毛峰没有在这些复杂又无奈的叹息声里听出她对他的需要和召唤,他一句话也不说,二十分钟以后,他打起了呼噜。

郑燕就是在这个时刻落下眼泪的,她其实心里明白的,感情不到家,几个月的感情根本不足以支撑现在的鸡飞狗跳,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毛峰从来没想和她有进一步的发展。她以为毛峰离婚十年都没结婚,是因为没有遇见她这个“对的人”,实在是太自恋了,看毛峰油嘴滑舌的样子,推测他谈过十几个女朋友也不是异想天开。露露那句“要真是好东西还轮得到你”的确值得仔细考虑。那她要离开毛峰吗?哎,她当时怎么能打自己的女儿呢?

她的脑子里乱七八糟的,各种念头东一榔头西一棒槌地敲打着脑仁儿,她一边想一边哭,过了很久很久,才迷迷糊糊地睡着。梦里,她见到了孙清露的爸爸,她哭着对他说,老公,我求你不要去城里开会,我求求你了。你去开会要被车撞的呀,你走了我和露露怎么办呢?我再也找不到第二个老公了。

第二天傍晚,前脚毛峰刚收拾行李离开,后脚孙清露就背着包回学校上课了。这屋子突然空得像个山洞,郑燕害怕极了,她害怕这是她未来所有生活的样子,她害怕以后会一个人死在这里,直到身体僵硬,臭味惊动邻居,才有人过来给她收尸。

后来的十来天,她一直在想要怎么找女儿,怎么给她打电话,怎么开口。虽然孙清露说话太伤人,可打人总是不对的,何况她也的确不应该瞒着自己的女儿那么久,好像对她有防备,不把她当自己人似的。

想来想去,还是用那句老话开了头,“露露,你钱够花吗?”

“……哎。”电话那头,许久,才传来一声叹息。“毛峰回去了吗?”

“没。”

“为什么?”

“算了,算了。哎……”

“……哎……”

像是什么也没说,也像是什么都说了。十分钟后,孙清露给郑燕发了短信,“妈,你别太辛苦,我周末回去。”

“好。”孙清露看到这个“好”字,狠狠地抓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只想给自己两拳。那时候没有微信,也没有手写屏幕,她脑子里浮现出郑燕打一个“4”,然后不停地按向左键,找到这个“好”发出去的样子。

她跑去理发店,跟发型师说,“拉直染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她忍不住问,这真的是我吗?我这几年都在干什么?是不是发神经了?她一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为什么要拼命捣乱呢?

很难启齿,可是她突然发觉,自己的敌意主要是出于一种嫉妒的情绪。她嫉妒毛峰,嫉妒他可以轻轻松松取得郑燕的信任,轻轻松松瓜分走她的一切关心和注意力。

加热罩罩上她脑瓜的时候,她给毛峰打了个电话,“那个,我是孙清露啊。那个,不好意思。”她语气怯懦,好像第一次独自上街买盐的孩子。

“阿哟,是你啊。我有点忙,对不起,先挂了。”毛峰没有多说。

孙清露很想问问他,有没有可能和她妈和好,可又怕损了郑燕面子,不敢再打电话。想来想去,她又发了个短信给郑燕,“妈,你下次再找个更年轻的吧。不用告诉我。”

这次郑燕没有回“好”。

“身上洗完了,你要卸妆吗?”孙清露问。

“唉,卸了吧。”郑燕说完,又犹豫了一下,“露露,你什么时候找个男朋友呢?”

喷头被重新挂上支架,热水在郑燕身上淌着。孙清露把卸妆油倒在掌心,一点一点抹在郑燕的脸上。她小心翼翼,可白的黑的还是混在一起,把郑燕变成了大花脸。“随缘呗。下次我给你拿个我们的新产品来啊,上妆特别自然。”

“不用啦。以后也不用化妆了,老来俏,被人笑。”

“这叫什么话?”孙清露的手停住了,显然有些生气。

“真的,露露。不化了。”她直勾勾地看着前面,“你找男朋友,也不要太挑了,能找个你爸爸这样的就最好了。”说完这句,郑燕突然鼻子一酸,放声痛哭起来。那么多年,她第一次在女儿面前哭。

“把眼睛闭上吧。我给你卸眼妆。”微微颤动的眼皮这头,孙清露也禁不住流下了眼泪,谁知道郑燕以后还会不会找新的人,可那又有什么关系?

浴室里的光氤氲着厚重的水汽,像把一切都溶解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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