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暖阳对整个世界都很客气,乡下的泥墙也因此熠熠生辉。墙上的小石子和玻璃片在阳光下闪烁着点点光芒。
泥墙边上有一道木门,年久的木门褪去了白黄色的外衣,在饱经风雨的岁月里变得一身黢黑,与这闪亮的泥墙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道黑门里,是一个略显潮湿的房间,房间里的采光不好,有点幽暗。透过黑门望去,一道背影在黑暗中显得特别无助。
小辉背对着黑门坐在一张八仙桌前,手里紧紧捧着一张遗像。遗像上是一个眉宇跟他有几分相似的男子。男子眼神平静,温和地看着前方。
他看着遗像,眼泪在眼里打转。他很安静,挺直了背,微微低头。四目相对时,他抿着嘴不让自己发出声来,但内心的悲伤让他的肩膀不由自主的颤抖。
“别难过了,这是他的命。”
这时,一位老太太端着一碗面步履蹒跚地走了过来,一边走一边叹息。
她把面放在小辉的面前,筷子盖在碗上。然后,她坐了下来,一边揉着膝盖一边望着眼前的小伙子。年纪大了腿脚不是很好,才走上几步就得歇上一歇。
“好好活着,你爸在底下也能安心。先吃面吧!”
这碗面热气腾腾,上面盖了一张流黄蛋,汤水里闪着一层油光。小辉傻愣愣地看着,竟不知该如何下口。
“奶奶,他怎么走的?”
“在工地的高台上掉了下来,当场就走了,啥话都没留。”老太太很平静地说着,仿佛在说一个陌生人。她都七十多了,或许早已看淡了生死。
小辉低着头,眼泪喷涌。这一瞬间,父亲的笑容一下子窜进了他的脑海里,仿佛在对他说:“别哭,孩子。”
可这么一想,他的心里就更加难过了。他控制着自己的情绪,双手紧紧抓着裤子,拧着裤子,就连裤脚都被他提了起来。
他低下头,看着手背,情绪复杂。
这时,他注意到自己的手腕,猛然间就想到了那块手表,那是父亲送他的成年礼物,也可能是他对父亲最后的回忆了。
那块手表在哪里呢?他在公交车上翻遍了随身的所有行李也没有看到。
在家里吗?但大门紧闭家里没人。
“我妈呢?”
老太太听了,揉腿的手一下子愣住。气急败坏地抬起头来,两只眼睛仿佛能喷出火来。她压着嗓子,恶狠狠地说道:“不知道!她死了!”
小辉一愣,傻傻地看着老太太。难道妈妈跟奶奶闹别扭了?唉……这难搞的婆媳关系啊!他看着奶奶凶狠的表情,又觉得不对,可能不是简单的闹别扭。他隐隐有些感觉,可能会跟利益有关系。
“快把面吃了,等会就坨了。”老太太催促道。
老人家都一把年纪了,什么大风大浪没有见过,气上来的快,下去也快。
她看着埋头吃面的小辉,微微叹了一口气。
就在这昏暗的房间里,她静静地坐在凳子上,呆呆地望着门口。然后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见的声音说道:“前几年,你大伯在县里开了个超市,生意老好了,挣钱后在那边买了一套房子,装修的很新很气派。我去过一次,总觉得没有我这小破屋舒服……”
“你伯母太懒了,家里搞得乱七八糟。他那间屋子,也就是新一点……”
“你叔叔有出息,在市里的公司上班,叫什么企我也忘了,就是那种有外国人的公司。他说他们公司福利好,看病不花钱,以后还有养老金什么的……就是离我远了一点,一年都不回来一次……忙,忙得没时间吃饭,身子瘦的,我看着心疼啊。”
“上次回来,我让他带点腊肉过去也没带,全被你伯母拿走了……也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四十好几的人还离婚。这下好了,单身汉一个,以后可得怎么办啊。”
“最有出息的是卢卢,当了几年兵回来后进镇政府工作,娶了个漂亮媳妇,生了个大胖小子,离我也近……”
说着说着,老太太跟个小孩一样嘿嘿笑出声来。她满脸的褶子都在欢快地跳动着。
卢卢是小辉的堂兄,小时候可照顾他了。
“回家收拾收拾,你就去卢卢那里看看,让他帮你寻思寻思,找个活干。这次可得踏踏实实的,不敢胡捣乱搞。”
老人总是寂寞的,一遇到人就不停的絮絮叨叨,像春天窗口外叽叽喳喳的麻雀,不停说着又讲不到重点。
小辉拿着奶奶给的钥匙站在家门口,感慨万分。这么多年了,他终于回到了这个熟悉的地方。
小辉的家在一排自建房的中间,这一排房子的格局基本一样:红砖墙、铝合金窗。一楼的左边是往里开的防盗门,右边是一米宽的防盗窗。因为长时间没有打理,窗上爬满了蜘蛛网,网上有一些蝇虫的尸骸和不知从哪飘来的干草碎。
“嘎叽——”伴随着尖锐的摩擦声,小辉慢慢推开了门。
他内心忐忑地往屋里走去,两眼发懵,脑子竟一下子空白了。当他眼睛聚焦,看到这屋里的一切时,鼻头就一下子酸了。那些在这里发生的零零碎碎的往事,像水库开闸放水一般,哗啦啦地灌进了他那空白的脑海。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辆老旧的自行车,这辆驮了小辉好几个年头的自行车,安安静静地靠在窗边上,无助地望着被蜘蛛网挡住一大半的窗外。它似乎很想再去外面的世界看看,但它已经无法出去了。
自行车上,黑色的油漆皲裂,有一大半自然脱落,均匀地洒在地上。自行车的链条锈迹斑斑,黄褐色的锈迹在昏暗的房间里显得十分醒目。限制自行车出去的原因是自行车的踏板,它的左边踏板像脱臼的手臂,无力地搭在地上。
就因为这个坏了的踏板,小辉的父亲曾多次想要丢了这辆自行车,但都被小辉拦了下来。那个时候的小辉才十岁不到,他学着电视里常出现的老将的口吻,说道:“父亲,这辆自行车伴我们已有几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咱们不能这么狠心啊。请父亲大人三思,不要抛弃这辆自行车。”
他爸爸听了,哈哈大笑。然后抬起手,故意在下巴处上下捋了捋不存在的胡须,紧接着皱了皱眉,低声道:“我儿廉洁爱车,是个好孩子,准了!”
说完,父亲抱起嘻嘻直笑的小辉,用力地拍了拍他的屁股。
“爸,疼……”小辉喊道。
“怎么了?怎么了?”听到小辉喊疼,厨房里的母亲拿着锅铲冲了出来,一边跑一边问,满脸的担忧。
小辉笑了,父亲也笑了。只有母亲云里雾里,丈二摸不着头脑,缩着脖子指着小辉,轻喝道:“你给我小心点!别伤着自己!”
小辉在自行车边上蹲下,试着抬了抬那个坏了的踏板。
刚一动,踏板里面的中轴便断裂了。“咔哒”一声,整个踏板掉了出来,一起出来的还有轴承里的几粒钢珠。钢珠往四周滚了出去,撞到了墙,撞到了八仙桌,撞到了凳子,撞到了那个小沙发。
这是一个卡通沙发,棕色,50厘米高。沙发上有个靠枕,上边印着铁臂阿童木的图案。
看到这个小沙发,小辉的眼眶里便充满了泪水,《铁臂阿童木》的主题曲也在他的脑海中想起。
“妈妈,我要这个阿童木。”小辉第一次看到这个阿童木是在一家超市里,他拽着他妈妈的裙子,指着这个小沙发一边跳一边喊。
那个时候家里是比较困难的。母亲扫了一眼这个沙发的价格,上下提了提手里的东西,笑着说道:“今天买的东西多,提不回去了,咱们下次再来买。”
小辉用一双清澈明亮的大眼睛直溜溜地看着她,问道:“妈妈,是不是钱不够?”
他妈妈没有说话,但他好像懂了,拉着母亲的裙子就往外面走,一边走一边说:“不要了不要了,我不要了。”
虽然他嘴上这么说,但还是会忍不住回头看几眼这个小沙发,满脸的失落。
在几天后的一个雨夜,他妈妈扛着这个小沙发回到了家里。她用塑料袋包住了这个小沙发,自己却被雨淋透了。
那一夜,小辉在小沙发上跳来跳去,特别的开心。
也是在那一夜,母亲因为淋雨发了高烧,在床上躺了好几天。
后来他才知道,这个小沙发是他妈妈熬了两三个通宵,靠组装霓虹灯的零件挣钱买的。他可以想象到,在那几个晚上,疲惫的母亲眯着眼睛组装霓虹灯,或许在一个不小心之间,霓虹灯的灯丝就划破了她的手。
小辉拿起那个靠枕,抖了抖上面的灰尘,呆呆地看着上面的阿童木,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颤抖着哈出声来,借此平复自己的情绪。他转过头,发现了墙上的照片。
这是一张全家福,父亲母亲站在前面,小辉搂着他俩站在后面。三人的笑容都很灿烂。
小辉十八岁那年,杀马特特别流行,他也留了一头长发,并染成了绿色。老一辈的思想没他那么前卫,一看见他这副模样,气就不打一处来。他爸爸要拖着他上理发店,他妈妈从柜子里拿出了一把大剪刀要给他理发。
小辉见势不妙,拔腿就跑,躲在死党狗蛋的家里。狗蛋跟他一样,也搞了一头飘逸的头发,但他的父母不在,爷爷又说不动他,自然是想干啥就干啥。
那个时候,小辉常常羡慕狗蛋,没有人管无拘无束,逍遥自在。在小辉崇拜的眼神中,狗蛋常常摆出一副不要迷恋哥的神态。但在后来的一次醉酒时,狗蛋抱着小辉痛哭流涕,说他多想父母,多想被人管。
他和狗蛋,就这样彼此一路羡慕着的长大。
那天,心大的小辉在狗蛋家住了下来,他的父母却找遍了这个小镇的角角落落。
狗蛋知道了,心里是又羡慕又难受,就跟小辉商量着把头发剪了。
剪完头发的当天,在小辉家门口,狗蛋拿着相机照下了这张全家福。
“你们笑得开心一点,辉子,说你呢,哭丧着脸干嘛?”
也是在那个时候,小辉收到了他爸爸给他的那块手表。
父亲对他说:“我们每个人拥有的生命都一样,但每个人的人生都有所不同。小辉,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珍惜时间。”
人生有很多选择。生命只有一次。在有限的生命里做更有意义的选择,是对生命最好的尊重。
小辉突然明白了。
可是,那块表呢?柜子打开了,箱子打开了,屋里开始变得乱七八糟了,可那块表还是没有找到。
这时,门口传来摩托车的轰轰声。熄火了。脚步声从门口传来。
有人来了?
小辉有些紧张,他害怕被别人看到。
那会是妈妈吗?
小辉有点忐忑,他好想见到妈妈。
他上也不是下也不是,呆呆地站在原地,盯着虚掩的防盗门。
地上的影子从防盗门的缝隙中钻了进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嘎叽——”
门开了。
“小辉?你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