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已经是老李在单位熬过的第五个年头了,朋友圈子里喊他老李并不是他年龄有多粗暴,说起来他离中年油腻也确实还有几年距离。不到三十的他,看上去活脱了一个乡镇公务员。
一米八的个子,三岁的儿子,稳定的国企工作,稳定的浓密发际线,外加稳定的老婆,除了存款不知,起码我觉得这兄弟过的还不错。和老李关系不错,自从我背井离乡出来打工以后,见面的机会不多。除了过年回家他的酒后言,其他都是我的道听途说。
老李在一家工矿企业干,高考完以后以后,被父母抓了壮丁,进了工矿成了光荣的产业工人。自觉无缘大学生活的老李,拼了命的按想象中的大学生活规划自己的作息。
刚上大学第一年,放了假期,我问老李工作怎么样,有没有赚大钱。有没有赚大钱我不知道,但是有些微醉的他狠狠的把烟屁股摁进烟灰缸里,对我说:“我现在上班住宿舍,两人间,宽带网,单位送的外卖”,然后顿了顿,决绝的眼神后面泛出微微的眉飞色舞,向我强调“跟上大学一样”。
我点了点头,他一只手轻轻的放在我的膝盖上,怂恿我回来陪伴他,然后捏起烟盒里露头的一根玉溪塞进满嘴酒气的嘴里,点着,吐出一阵烟雾,说“我们总是还要回来的”。
是啊,油城的几十万人,无数的职工无不是日出而上班,日落而撸串。几十年里,虽然不少人外出上学打工,大部分还是回到油城谋一份差事,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上个班。即便到了新世纪,油城还仿佛一派七八十年代的感觉,似乎计划经济的尾巴深深的在这里扎了根藏了起来。
记得那时都还是一身学生稚气,我丝毫记不得那晚我喝了多少酒,大概到了十二点多我就感觉心力不支,只知道最后老李把我送回了家。第二天早上我看了下手机,老李发的短信,“我也到家了,你好好睡”,时间是早上七点半。
据我所知,老李的单位是油城一个普通的单位,普通到即便没有,也不影响整个企业的低效运转。收集一些数据,分析一下可以开采的量,大家都说老李的是享了福的清闲。不过老李也不完全认同,因为他觉得,他偶尔还是挺忙的。听说沿海的一线城市又盖了几百层楼的高楼,哪个自贸区赚取了多少的利润,但是天天上网的老李觉得,这些事情都太虚,毕竟油城的人大多还是靠地底下的东西过活。顶天立地的事,在老李眼里看来,倒不如一杯茶一包烟打开电脑玩一天。其实在中国不少地方,相当多的人都是这么觉得,而且他们称这种举动为“回家”。
老李不曾离开家,从出生开始就没有离开过,我也是一直这么认为的。平日他紧张而繁忙的工作几乎是他的一半。直到几个月前,无意中在网上聊天,他说他现在不上班了。我当时感觉就像无数疑惑袭上心头。据他说油城地底下除了泥巴就是水了,压根他就不是王进喜,也不想做王进喜,只想老老实实上班赚钱,下班吃喝。对我说,这么大的单位竟然不管了,工资也发不下,都不管我们一个个了,单位要倒了,我们没事干了。微信里飞快的跳出一行一行的字,我从屏幕里可以看出他的失落与愤怒。
我沉默了一会,正想回他,他说“不说了,我去喝酒去了”。第二天中午,他给我发来了微信小视频,看到很多人抱了很多东西。他发了语音说,单位倒了,我们合到新单位了,老单位没人管了,东西反正也没用了,大家都来搬东西回家。后来他给我展示了他的战利品,6个军用水壶,几副羽毛球拍,象棋,橡胶手套等等。他说“连单位里的十几米长的钢管都被人弄断运走了,成箱的黄铜螺栓,这群孙子都搬走了,我都没抢到,水壶你要不,等你回来,我给你留一个,像我们这样的员工,单位怎么会不倒。”我也笑了笑,感觉如果闭塞的油城都是这样,那外面也一定是这样,虽然我一直在外面打工,但生活的这个城市对我内心的归属感来说,像葛优脑袋上的头发一样少的可怜。
日子断断续续过着,他可能像我一样辛苦而恣睢的活着。不过他有了新的单位,感觉他又恢复了生龙活虎的生活。在我脑海里他的上一次生龙活虎,可能是高三那年了。他教会了我玩游戏,尤其在高三那个年纪,可能我们都觉得一年时间意犹未尽,便把生龙活虎带进了高四。复读了一年下来,确实都有了一些收获,我们都多了几个满级的游戏帐号。
游戏对我们来说不是全部,现在也都放弃游戏有些了年头。似乎他三岁的儿子对他来说就是正在练小号的过程。上学的时候老李为了陪我这个新手玩游戏专门练了一个牛的角色,起名叫布莱克牛。后来上大学的时候,谈起此事,我随口问道,到底啥叫布莱克牛。老李大笑到“布莱克不就是BLACK么,我玩的是个黑牛,你个大学生连英语的不会读了么。”我苦笑到,是啊,上个学除了交了学费,啥也没有,你上班,跟我上大学,一样。
大学毕了业,我辗转到邻省省城打工,大学的内容一来我大部分都没有吸收,二来似乎水土不服,老板并不关心凯恩斯是谁,也并不想知道我是从哪个八流大学毕业。每每到这个时候,我不知为什么总会想,油城的地底下到底还有些什么。但老李也越来越开始不关心这个问题了。
几个月前的一天我,我正在上班,他突然问我有什么好的事可以做,现在辞职了在山城干装修包工头,油城要垮了,工资都发不下了。听到这句话我感觉家乡这两个字瞬间倒塌了,倒塌的同时还扯下了油城坚挺的遮羞布。我说我也没有什么好的事情可以做,老李抱怨道山城这地方,干个活真是要累死了,但是油城现在也回不去了。我说,那你老婆呢,老李说,抱着小孩去江西拜佛去了。
我说反正也快过年了,过年回去喝一杯。老李说早该喝一杯了。大年初三,我们如约见面,为了赚钱而开门的小饭店,几乎被老李的声音装满。向我讲述他要账的故事,向我讲述他管工人的故事,也向我讲述他披星戴月干活的故事。他在我眼里俨然成了势如城管,气似拆迁的社会人。觥筹交错之间,生龙活虎,兴致高涨,如同回到了上学的年岁。他一边大口喝着酒,一边高声叫唤到,还是TMD外面爽啊,油城都不行了,不是过年谁还待在这啊。
第二天还有事,喝的有些醉了,还没有晕,和他家是临单元,不像以往,这次我送老李回家。一米八多的大汉体重勉强讲他扶上五楼,一路上老李嘟嘟囔囔说了很多话,我也都没有听清。
拿着钥匙,把他送进家门,他扯着我说,真爽,以后我们还这样。
然后嘟囔着说“等哪天油城再招工了,咱们还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