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又恢复了安静,军他妈也重新躺下了,连日的病痛使唤她极度虚弱。她的手一直抓着军的手,军的眼泪流了又流,没有干过。他舅和他爹这会到外面抽烟去了。
“妈,家里的庄稼收完了没有”,军问他妈。
“我们走的时候…再也就剩房头屲里的…一点胡麻了”,他妈说的有点吃力,“你弟和你奶奶…央及了几个人收了吧”。
他妈顿了顿又说:“都是我不争气,把你弟又捞扯哈了”,说着长叹了一口气。
军这才知道弟弟辍学的事。
药在输液管里无声的滴着,军不忍心让他妈再说。他拿来水杯给他妈喝了一口水。整个下午他一直没有离开病房,一直守在妈妈身边。
这一整天军都是空着肚子的。大概晚饭时分,他爹从饭馆里弄了些素面片给他妈吃。让军和他舅到外面吃点,刚开始军不肯。最后,他还是跟着舅去了。
在外面,他舅说了些他妈病的情况。
他舅:“娃呀,你妈是不好的病,你要有个心理准备。大夫说了慢则半年,快则两月,现在也就是时间问题。”
“让大夫想想办法吗,总会有办法的……”军还想说什么,可又停下了。
“大夫让明天就回去,让在家养养。”他舅叹了一口气,接着说:“娃呀,这下可苦了你爹了,这上有老下有小的,家里还没个操持家务的女的,可怎么办呀?”
“娃,你可要好好学哩,可不要光想着家里。”他舅忽然郑重的提高了噪门说,“你要珍惜这难得机会,以后这家里就靠你了。家里再难也有你舅哩不是?”
舅还说了他弟辍学的事,也是接二连三的叹气。
舅说:“兵娃儿也是个懂事的娃,可是家里的情况你也知道,也没个顶事的。你爹一个人操持家里已经够他受了,再加上你妈这情况,让他不念书也是可惜了,实在是没办法的办法。”
“煤洞子那可不是人干的事,危险得很,见天在鬼门关上转着里。”他舅深吸了一口烟。
军那里再有心吃,他又回了病房。
他妈这会想座一会,她靠在被子上,身上披着衣服,目光呆呆地盯着前面。他爹靠墙蹴着,手里端着他妈吃剩的饭盒。
军的鼻子酸酸的,眼泪又来了。想想前些年的母亲还是健健康康的。他妈也时常讲年轻时参加“大会战”的事,那时农闲时挖梯田,农忙时又是天天上工。冬天上山磊灰,秋天山上拔麦子,拔豆子,拔完后还要一捆一捆地从山路上背下来。那时候一边劳动,一边还要抽空回家给他们喂奶,她便常常在家和田地之间来回奔跑。
后来单干了,自家的活更多了。那时候煤很金贵,家里穷买不起。他妈便天不亮就起床,带上绳子,镰刀,铁锹出发,延着崎岖的山路,去山上挖蒿子。连挖带砍,一捆蒿子也要两三个小时才能弄好。那时他妈又是那样的心强,怕来回路上耽误时间,背的少,每次都把蒿子捆到身体能承受的最大限度才背回家。
碰到下雨天,不能干农活时,还要给一大家子人缝补浆洗,做针线。军记得最深刻的是,他妈一到晚上就坐在炕沿上捻麻绳、纳鞋底、粘鞋帮。她要解决一大家子人的穿鞋问题,每人一年两双鞋,一双单鞋,一双棉鞋。一家七八口人的鞋就是他妈花费了无数个夜晚,对着昏暗的煤油灯嘴咬牙拔,一针一线亲手做出来的。日子虽然穷,可她也把一大家子人打理的整整齐齐,利利索索的。
…… ……
“军军,你吃了吗?”军听到他妈弱弱地问了一句。
“没……吃----了。”军含混的答了一句。
“来坐妈这里,跟妈说说你们学校。”她妈这会儿似乎精神好一点,脸上难得有笑容出来,“你们食堂的饭肯定好吃吧……晚上宿舍里冷不冷……衣服记得自己洗洗……”
他妈一时问了这么多,军原想着到医院有好些话要和他妈说说,离家的这两三个月他无时无刻在想念家里、想念妈妈,可现在他不知道从何说起。面对妈妈的问题,他只是低低地回应了三个字, “好着里。”
这天夜里军执意要守着他妈,他爹拗不过就和他舅在病房外过道的长椅上将就了一晚上。
半夜里军肚子实在饿得不行了,此时他妈已经睡着了。军在床头柜里找了些干馍馍拿到外头嚼了些,悄悄走到外面。
秋天的夜里露重,站在外面丝丝凉风吹来让人不禁发颤。他舅和他爹两人蜷着卧在长椅上,睡得很香,这几天把两人也熬坏了,此时丝毫没感觉到冷。
走道里不时有人走过,有的还在跑着。
走下楼梯,走到院里,今晚雾气很浓,空气潮潮地,打湿了一切。军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乱得似一团麻。虽然那时家里穷困得很,可一家人其乐融融,军也是幸福的,可如今这一切都有可能改变了。军内心忧郁似这暗黑的夜空看不见星光。
夜,越来越深沉了,秋雨还在不停地下着,雨水犹如伤心的泪打在心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舅早早办好了出院手续。早上来了几个穿白大褂的给军他妈量了压,测了体温,有个上了年纪的大夫戴着听诊器在胸前背后听了几遍,然后把军他爹叫到外面交代了好一阵子。
他舅老早就打问好了乡上有个“老解放”要来县城拉东西,舅让军他爹和军他妈坐上,他自己再想办法。
军临走时给他爹手里塞了捏成卷的一卷钱,军从学校出来时就想好了。那里是他奶奶临走时给他的“鸡蛋钱”26块、他舅给的10块,还有他省的8块,共计44块钱,他全给了他爹,他知道家里现在最需要钱了。他原本打算放寒假时给奶奶买上个“糖油糕”,奶奶老念叨有一次爷爷从哪里弄的这个好吃的;给妈妈买上些“软儿梨”,她一到冬上老爱感冒,一感冒就咳嗽;给他弟和妹一人买一本“画册子”,他们最爱看的是《大闹天宫》和《霍元甲》。可是现在家里为妈妈看病花了不少钱,可不能再花这些不该花的。军给自己也没有留一分钱,他早就打好了吃苦头的主意。
送走了他爹他妈他舅,王家阳也来了,他们两人就又回学校了。一路上军一直没说话,王家阳也不好问啥,两个人默默的回了学校。
这后半学期军都是熬过来的。他于是每天掰着指头数日子,盼着快一点放学,好回家陪陪他妈,帮家里分担些家务。什么说话呀、写字的也就没心思弄了,他的同桌是看在眼里的,可又帮不上什么。军打小就是个闷葫芦,他俩虽是同桌,可平时的交流还是很少的。大多时候也是礼节性的问候和寒暄式的打招呼,没有更深入的交流。可李佳是打心底里替军难过,也想着为军做点啥,就是军很少坦露心迹,她也不好说啥。但眼瞅着军一天天消沉的样子,李佳也是急在心里,她想必须要做点什么,至少是要跟他好好说说。
一天晚饭后,李佳到宿舍来找军。
军也是刚吃完,准备回教室。
“杨军,班主任让我们把教室里的黑板报赶今晚要弄出来,我们现在就走吧。”李佳站在宿舍门口,抓着门把手只探进头来。
军从床上站起来走到门口,只应了一个字,“哦!”
“那我们现在就走吧!”李佳说。
“啊,哦,那你先走吧,我……”军支吾着。
张华挤眉弄眼的对军说:“快呀、去呀,不要让人家等了。”说着还对王家阳挤了两下眼睛,“你说是不是家阳。”
李佳再不好说啥,转身向外走,军跟在后面。
一路上军一直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时而抬眼看看前面的李佳。两个人始终保持着一段合适的距离。李佳好几次也是故意放慢了脚步,可军对于这节奏掌控得很好,恰当地保持着。
穿过宿舍的走廊,跨过大名泉,在礼堂旁边李佳停住了脚步。
此时操场上、教室边都没有学生,大家都还在宿舍喧关。
“杨军,我知道你心里苦、难受,可这能解决问题吗?”李佳也不明白自己会用这样的口气跟杨军说话,可一开口就成了这腔调,“你不能把自己也折磨成这样子呀,有困难、有问题你说呀,大家都会帮助你的。关键是你不能消沉了自己,整天你拉个脸,能怎样?”
军杵在那里,一动不动。反而是李佳还往军跟前走了两步。
李佳接着说:“我知道你现在的麻烦,最好努力使自己暂时忘记它,转移注意力,使自己的思维开阔起来。不然一味想着它,反而陷得更深,难以自拔,徒增烦恼。”
军没有言语,但他打心里是感谢这位同学的,她体贴,暖心的话他还是爱听的。他本想要说声谢谢的,就为那几张饭票也是应该的,可不知怎样始终开不了口。
“我们到操场里走走吧,”李佳试探着问军。
“啊,哦,你不是说要出黑板报吗……”
“走先转转,还早着呢。”李佳看到了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