杉舟被肉包激烈的叫声惊醒。他睁开惺忪的睡眼瞄了一眼手机,时间是零点过七分。
一阵有些急促的“突突”声从窗户传来。
肉包是一条拉布拉多犬,警觉性非常出色,好几次帮了主人的大忙。此时的它扶低身子,冲着窗口不停地猛吠着,眼睛睁得浑圆。
杉舟是个美食短视频博主,两个月前为了提升视频质量,他专门到郊外租下了这套带小院的平房。因为住在一楼,小院里又种了石榴、香蕉、柿子等果树,就总有一些贪吃的小动物前来“串门”。就在上个周末,一只松鼠溜进院子里,还莫名其妙地猛敲窗玻璃。
“大概又是一只松鼠吧。”这么想着,杉舟带着些许怨气从床上爬了起来,同时对肉包轻声嚷道:“别叫了肉包!不要大惊小怪!”
“突突”声没什么规律,但却蕴含了某种焦躁的情绪。杉舟揉了揉眼睛望向窗户,隐约看到一片银白之中略带淡蓝色的光。他穿上女朋友送的拖鞋,起身向窗户走去。那是他穿过的最贵的一双拖鞋,一百多块钱,米色,鞋身布满了细小的logo图案,除了流水造型比较时尚、穿上去超级柔软,并没有其他特别之处。他曾经责怪女朋友花这么多钱买一双拖鞋不值得,女朋友却说,为了视频播放量,所有东西都要升级。杉舟反驳说,拖鞋几乎没有机会出镜,没必要升级。两人因此还小吵了一架,几天不说话。
此时他来到了窗边,立刻被眼前的景象吓了一跳,差点失声叫出来。一个比拳头略大的光球正在不停地敲击着窗玻璃。光球颜色银白中略带幽蓝,发出的光忽明忽暗,让杉舟看得有些恍惚。
他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将窗子打开。光球并不进来,而是愣了一下,随后向房门的方向飘去。
杉舟将门打开,肉包马上咆哮着向光球扑去。光球慌忙左右闪躲,还不时升向空中。
“肉包!不要管它!趴下!趴下!”杉舟高声命令肉包。虽然一时不知这不速之客究竟是什么,但他猜测它是个球形闪电之类的东西。不管它是什么,眼下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肉包听话地伏低身子,嘴里吭哧吭哧呼着气。那光球并不进屋,而是围着杉舟的身体转着圈。杉舟很快意识到,这光球绝对不是什么球形闪电。它看上去有自己的想法,这让他的心脏狂跳起来。
或许是感觉主人有点儿危险,肉包又站起来向那光球猛吠起来。它是一条无比忠诚又勇敢的狗。自从三年前杉舟晨跑时将它从垃圾堆里带回家,它就显示出自己出色的素质。某个夏天杉舟带着它去游野泳,杉舟忽然腿抽筋,是它及时将杉舟拖回岸边。刚搬到这里那阵子,一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流浪汉时常徘徊在小院子旁,是肉包一次次挺身而出将其吓走。
“趴下!”杉舟再次呵斥肉包。
杉舟已经发觉,这光球并没有恶意。它已经围着自己转了好多圈,其中好几次剐蹭到自己的身体。显然,它不带电。此刻,它已经来到杉舟身后,不停地推着他的腰。
“它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杉舟脱口而出。不知为何,此时他心中恐惧已经消散殆尽,只剩下深深的困惑。光球的推动力越来越大,他禁不住向前趔趄了两步。
“等等,等等。”杉舟有些局促地说。他顾不上惊讶于自己竟对一个光球说话,返身穿了件墨绿色的运动短裤,套了件灰色长袖衫,背上背包,在光球的推动下出了门。不必说,肉包也跟了出来。
杉舟跟着光球穿过小院,来到路上。光球悬浮在空中停顿了片刻,然后向右边飘去。左边的方向通向市区,右边的方向通向一片森林。杉舟心里惊悸中又带着一丝兴奋,身上竟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他的大脑里浮现出许多电影的片段——荒郊野外发现一具无头尸体;大森林里出现一个湖中女妖;食人花长在巨树下,静候着无心闯入的猎物......
自从搬到郊外这座房子,杉舟就经常沿着这条路线晨跑。先跑五公里到达森林,再跑五公里回家。路是黄土路,跑起来尘土有些大,但路边的景致倒还不错。
郊外的黄土路没有路灯,但今夜的月光却足够明亮,照得地上像是铺了一层银纱。杉舟被路上的一个石块绊了一下,停了下来。那光球竟也跟着停下来,等杉舟重新迈开步子,它才继续前行。“这东西不仅有脑子,还有眼睛,简直不可思议。”杉舟想。
起初的路段略为枯燥,两边除了一些小山坡没啥可看的。杉舟掏出手机,点开摄像头,开始拍摄前方引路的光球。想想看,这样奇特的场景发到朋友圈会是什么反响?他们一定会瞠目结舌。当然会有人提出质疑,说他弄虚作假骗大家点赞。但这又如何?他坦坦荡荡,这一切真真实实地发生着,没什么好担心的,虽然直到现在他的大脑还是一片恍惚,还来不及对此作出合理的猜想和解释。他觉得他还会把这视频发给女朋友昕。昕半年前去了北方,工作很忙。两人虽保持联络,但话题越来越少,或许这样一个奇特的视频可以引发她的兴趣。
“喂,你要带我们去哪?”杉舟竟对着镜头里的光球再次发话。
光球没搭话,只顾闷头往前漂移。杉舟感觉到道路变暗了,抬头看,月亮已经隐入厚厚的云层。他想起背包里有一个手电,于是掏出来打开了。笔直的光柱照亮了延伸到远方的黄土路,无数的飞虫和尘土在光里飞舞着。
远方一个光点在靠近,是一辆大货车。近了一些,司机打了大灯。明晃晃的车灯刺得杉舟的眼睛发酸,他和肉包都退到路边。大货车从他们身边擦身而过的时候,叼着烟的司机探头瞥了杉舟一眼,然后就踩了油门飞快离去。很奇怪,看样子司机并没有看到那个光球。照理说,黑暗中漂浮在空中的光球会特别显眼,不可能看不到。
杉舟继续跟着光球前行。肉包大概走得有些无聊,开始东闻闻,西嗅嗅,偶尔还停下来在草丛里扒拉几下——它是一条好奇心旺盛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它嘴里已经叼上了一朵野花,眼里闪着得意的光。
杉舟将录好的视频发给了昕。时间已经来到午夜一点半,此刻她应该已经熟睡。不过没关系,第二天一早打开手机,这对她来说或许会是个惊喜(如果不是惊吓的话)。他们在一起已经六年,大学新生报到的那天起,这段感情应该说已经开始了。那时候的她很瘦,脸很尖,皮肤有些苍白,一只手提着桶和瓶瓶罐罐,另一只手拎着被子,寸步难行。杉舟看到她第一眼就喜欢,借着帮她提行李的机会套起了近乎。就这样,他们成了班上第一对恋人。两人总是黏在一起,一起上课,一起上晚自习,一起去图书馆,一起跑步、打球、看电影。还没毕业,两人已经混出了“亲情”。杉舟知道她爱吃五花肉,还总也吃不胖,知道她走路快了容易打嗝,所以他总是在背包里放一瓶水,还知道她特别怕毛虫,见了毛虫能立即在原地“石化”,唯一能动的器官就是嗓子。她的叫声几乎能惊动整个校园,让大家以为楼要塌了。好在杉舟总会待在离她不远的地方,一听到叫声就冲到她身边,将她温柔地揽到怀里,只有这样她的叫声才会停止。昕对杉舟的了解也不逞多让。她知道杉舟喜欢吉他弹唱,喜欢唱许巍和朴树的歌,但许巍的歌唱得更好。她知道杉舟喜欢下厨,拿手菜是咸蛋南瓜蒸豆腐、清蒸鲈鱼和醋血鸭。她还知道杉舟不爱洗袜子,大学有一个学期她帮杉舟足足洗了三十多次袜子。大家都觉得他俩是天造地设的一对,羡慕至极。毕业季也是分手季,校园里的情侣大多都已分道扬镳,杉舟和昕却依然情比金坚。昕跟着杉舟来到这座城市,她进了一所早教机构教舞蹈,杉舟则发现自己的热情还是在烹饪,渐渐走上了美食博主的道路。刚毕业的那两年,他们还是形影不离,一度还将婚事提上议事日程,可是昕忽然接到公司通知要调她到位于北方的总部。公司老总允诺只要她过去后继续良好表现,将任命她为总监。昕本来就是北方人,总部的位置离她父母家也很近。她的父母年事已高,而哥哥已移居国外,这样的安排无疑更有利于她照顾二老。更重要的是,就像杉舟热爱烹调,昕也十分喜欢自己的工作,并且有一定的企图心。就这样,昕接受了公司的安排。她和杉舟约定,一旦她在那边站稳脚跟,杉舟就搬过去和她团聚。愿望是美好的,但现实似乎并没有那么美好。昕到了北方之后,工作越来越忙,而杉舟因为要筹备新的工作室也无暇顾及其他,两人的联系渐渐疏落。不知不觉间,杉舟发现两人之间可以交谈的东西越来越少。难得一次的通话,他们不是打听彼此城市的天气,就是说些“工作累不累,注意身体”之类的话,局面变得有些沉闷而尴尬。
出乎意料的是,昕此时并没睡,她很快回复道:“你也没睡?”杉舟收到她的回复有些惊喜,但又有些失落,因为她的第一反应竟然不是“天哪,这是什么?”
“你不觉得这光球很奇怪?”杉舟马上追问。
“这又是什么新软件?弄出来的特效挺逼真的。”昕的回复看上去很平静。
“没有用软件!是真的!”杉舟对昕的无动于衷有些不满。
“啊,这是怎么回事?危险吗?”
“不知道,它像是要带我去什么地方。”
正说着,杉舟忽然发现前方道路左侧的土堆上,两个明晃晃的光点在左右移动。他顿时感觉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那是什么?”杉舟停下脚步,直勾勾地盯着那两个光点。此时光点也停止了移动,像是一双眼睛在和他对视。
“是狼吗?我听说这附近有狼!”杉舟用有些颤抖的嗓音说道。
肉包此刻正不停地用嘴巴剐蹭着泥地。它嘴里的野花掉了,它正在试图再次把花叼起来。
“肉包!”杉舟用责备的口吻嚷道,与此同时将手电照向那两个光点。那确实是一双眼睛,而眼睛的主人不知是一匹狼,还是一条狗。
肉包如梦初醒,对着那两个光点狂吠起来。那边很快给出了回应——“汪汪汪”——杉舟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些。谢天谢地,那应该是条野狗。
野狗从土堆后边窜了出来。那是一条毛色黑黄相间的野狗,有些瘦,毛发蓬乱,脏兮兮的,但目露凶光,气势汹汹。它很快冲了过来,肉包也不甘示弱迎了上去。两条狗在相隔两米时停了下来,不断对吼。
肉包展现出它更胜一筹的气势,一边猛叫,一边向那野狗逼近。终于,野狗在这场对峙中败下阵来,灰溜溜地掉转头往回跑,越过土堆,消失在夜色中。
杉舟俯下身子拍了拍肉包的脑袋,一边说着“好样的”,一边将那朵落地的野花重新塞进它嘴里。一抬头,他看到那光球此刻也停了下来,悬浮在前方像是等候这场风波过去。等到他重新站起身来,那光球又继续向前移动,且速度比之前加快了。
速度加快是好事,因为前方很快就会经过一块墓地。杉舟只敢在白天经过那里,到了晚上,他要是想散步也只能止步于此。当然,今晚不一样,有肉包跟在身边。更重要的是,好奇心战胜了他的恐惧。这个光球意欲何为?揭开谜底的欲望让他欲罢不能。
他匆匆给昕又发去信息,解释了刚才发生的事情。他问昕为什么还没睡,昕说公司举办酒会,她喝得多了些,有些兴奋。他叮嘱她早点休息,注意身体,说了些已经重复过无数次的类似的话,然后结束了对话。他加快脚步以便跟上那光球。或许是四周开阔了一些,或许是夜更深了,又或许是已经接近了墓地,一阵风迎面吹来,他感觉到深深的寒意。
眼下还只是初秋时节,杉舟却感觉有些冷。月亮重新从云层中探出来,月光洒在四周,更添一丝阴森感觉。很快就要经过墓地了,他不愿来这里除了害怕还有一个原因。这里埋葬着一个人,一个他的好友——李维。
终于,他们来到了墓地边。墓地的大门在另一侧,邻接这条黄土路的实际上是墓地的后部。铁丝网将墓园和黄土路隔开,上边布满了繁密的藤蔓。有一处铁丝网破了个洞,刚好够一个人钻进去。杉舟从那破洞钻进去看过李维几次,每次都哭得很伤心。杉舟从小到大朋友都不多,能够久不久来往的朋友倒是有几个,但能深入交流的几乎一个没有。直到上了高中,有一阵子他和家里关系紧张,又有厌学情绪,放了学他总喜欢到附近的一家台球馆打球。他就是在那里认识了李维。说来也巧,李维那时候也是和家里闹翻,终日泡在台球馆里。他家里很有钱,家族企业是做服装的,老爸一门心思要培养他继承家业,他却始终对做生意没兴趣,为此经常和老爸吵架。两个叛逆的高中生一见如故,杉舟善于进攻,李维则攻守兼备,两人棋逢对手不相上下。当然,李维也不能说就很理解杉舟,有好些话杉舟也没法和他说,比如他和家里的矛盾,比如他的事业规划,比如他的那些担心和恐惧。不过,李维这样的朋友对于他来说已经很难得了。孤独的他早已学会了妥协。
此时他们来到那个铁丝网的破洞前。杉舟走过去,拨开洞口边的藤蔓,躬身向墓园里看去。他看向墓区东南角,那里坐落着李维的墓。虽然在夜色中看不清什么,但杉舟还是这么做了,仅仅是因为他从来没在夜里看过李维的墓。墓园旁边杂草丛生,许多蛐蛐在嘈杂地鸣叫。他想象着李维每天晚上就在这样的月光下、在这样的虫鸣声中安然睡去,心中多少升起几分欣慰。距离上次来看李维已经两年多了,每次看了都要难受好几天,加上近来忙,他就一直没来。
肉包待在一旁“汪”地叫了一声,随即哼哼唧唧地围在杉舟裤脚边打转,似乎在安慰主人。那光球一动不动地停在一棵树旁,静静地等待着杉舟重新上路。
李维是自杀死去的。那一年也大概是眼下的季节,知了的叫声才刚刚退去,一个晴空万里的下午,他跳进了湖里。仅仅因为一次激烈的争吵,他就这样在冲动之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震惊和悲伤之余,杉舟为此困惑了很久。这究竟是为什么?为什么一个父亲要这样为难自己的儿子?难道一个人来到世上,除了做服装生意就没有别的值得去做的事了吗?为什么,仅仅因为一次争吵就要走上绝路,不可以沟通吗?要知道,他的家世多少人求之不得。他还长得那么帅,十个女生见了九个禁不住回头的那种。
杉舟轻叹了一声,跟在光球之后继续前行。他想尽快离开这里,以摆脱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些恐惧和不安。而且,再走一阵子,路边就会出现一个小瀑布。哗哗的水声可以打破这有些瘆人的寂静。
“快到了吗?我累了。”杉舟嘟哝了一句,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向那光球抱怨。那光球在空中停顿了一会儿,缓缓地自转了一圈,才又继续向前漂移。杉舟终于感觉到它似乎能听懂自己的话,至少是部分听懂,于是又加了几句:“我们究竟要去哪?现在可是大半夜,平时这时候我是躺在床上睡大觉的,说不定还正做着美梦。现在呢,跟着你走了这么长的路,却不知道要去什么地方。怎么,是要拉我陪你散步吗?你倒好,半天憋不出个屁来!”
那光球没搭理他,前行的速度倒还快了起来。不仅如此,它还微微上下起伏,看起来好像乐在其中。杉舟感觉它似乎是要故意逗弄自己,心中不免有些搓火。
前方隐约传来水声,空气中开始弥漫味道清新的水汽。杉舟加快了脚步,肉包也兴奋地叫了两声。
来到瀑布,杉舟迫不及待地弯腰将水捧起来送到嘴里。水是从山上流下来的泉水,清冽甘甜。肉包开心地蹿入水里,在浅滩上打着滚。那光球竟也降落下来,在水面上不停滚动,看上去就像是在洗澡。
水喝得差不多的时候,杉舟正要起身,却看到水里自己的倒影。月亮就在他头顶上空,银白的月光明晃晃地照进水里。在微微颤动的水波中,他竟看到自己的脑门上有一道蠕虫一般的疤痕。他想起那个刮台风的下午,他和昕走在一条老城区的小巷里。一扇朽坏的窗被风刮了下来,坠落的过程中撞上晾衣杆,玻璃在空中震碎。一块碎玻璃径直朝他飞来,在他的脑门上划开一大道口子。一瞬间,他的脑袋血流如注。他从未遭遇这样的飞来横祸,一下子僵在了原地。昕却很镇定,从包里扯出围巾给他止血包扎,然后拉着他赶到最近的医院。医生很快为他做了处置,缝了足足十一针。万幸的是,伤口痊愈后并没有留下什么疤痕。这件事也成为杉舟决定要娶昕的一个因素。事情过去很久,他一直记得当时的惊吓以及昕的镇定、体贴和周到。有她在身边,自己的心里才多了一份踏实。
可是,刚才怎么照见额头上有疤?杉舟匆忙掏出手机打开相机并调节为自拍模式。借着手电的光,他看到自己的额头平整如初,当初受伤的位置只是细看之下有一道浅浅的细纹。他又用力眨眨眼睛,额头依然无恙。难道是溪水照出了错觉?他又伏低身子看向水中的自己,这次却没再看到疤痕。他被弄糊涂了,刚才自己看到的疤痕很真切,不会是错觉。
这个时候,杉舟感觉到后背有个东西在顶自己。他回头看去,是那光球,它在催促自己上路。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在这瀑布脚下耽搁了太久。
带着疑惑,杉舟跟着光球离开了瀑布,继续沿着黄土路前行。他有一种感觉,这光球的目的地,很可能就是那座森林。
走着走着,杉舟又想起了昕。实际上,他已经觉察到他们之间发生的问题。他们之间似乎被某种东西隔了起来。他们的心似乎不再那么相通。那种一个人扬起眉毛,另一个人就知道对方在想什么的状态,似乎已经一去不返了。虽然两人还互相牵挂,还不时联系,但那种被称为“默契”的东西已经从两人之间被一点点抽离。他感觉到一阵阵不安袭来。他有一种隐隐的担心,担心昕可能不久将会离开自己。“不行,我要马上去找她,我要尽快和她结婚。”杉舟心中忽然涌起一个疯狂而急切的念头。这样的念头显然不可能付诸行动。眼下,夜半三更,他身处深山老林,身边除了一条狗,只有一个莫名其妙的光球。
月亮此时又再次钻入了云层,四下变得更加昏暗。杉舟感觉到眼皮越来越重,脑袋昏昏沉沉。他接连打了几个哈欠,感觉自己此时可以随便倒在一个草堆上沉沉睡去。
“再坚持一下,快到了。”一个声音说。
杉舟迷迷糊糊中正要回应,忽然一愣——“这是谁在说话?”他瞪大眼睛向四周望去。道路两旁是宽阔的农田,路边水沟里的水在缓缓流动,右手边的农田里立着一个戴着草帽的稻草人。显然,说话的不可能是它。
“再走三五分钟就到了。”那声音再次响起。
杉舟的心脏快要从胸膛蹦出来了。因为,他隐约感觉这声音是前方的那个光球发出来的。
“是你在说话吗?”杉舟试探着问。
那光球没有回应。杉舟觉得刚才的声音有些耳熟,却一时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事情的发展证实了杉舟此前的猜测——三五分钟后,他们果然来到了那座森林。光球没有领着杉舟绕过森林继续沿着黄土路走,而是钻进了森林里。
“你没在夜里来过这里吧?”那声音又冒了出来。
杉舟这次终于可以确定,声音正是从那光球发出来的。他惊讶极了,一时间顾不上回答。随后,更大的惊讶涌上心头。他愈发感觉这声音无比熟悉,它绝对来自自己认识的人。当他彻底弄明白的那一刻,他震惊到几乎要失声尖叫起来——这声音不是别人的,而正是李维的!
“李维?是你吗?”杉舟努力按捺惊诧的心情,问道。
“怎么,才分别几年,你就不记得我了?”那光球答道。
“可是,你不是已经.......?”杉舟的声音极度变形,听起来完全像另一个人。
“那个凡尘中的李维死去了,可是在另一个世界.......正如你看到的那样,我还存在着,以另一种形式。”光球的口吻听上去很平静。
杉舟感到脑子里一片混乱。他怀疑自己此刻是在梦中,刚才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他在梦游。
“可是,刚才走了那么一大段路,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杉舟再次发问,他想以这种方式确定这一切是否真实。
“一开始我不可能开口,那样的话你一定会缩回房子里,把我关在门外。在路上开口也不合适,你随时有可能因为害怕而跑掉。现在到了森林里,你逃跑也没意义,四周荒无人烟。况且,我始终是要开口的。现在不开口的话,你会一直蒙在鼓里。”光球答道。
“呵呵,可是你开口了我还是蒙在鼓里。我感觉自己好像被拉进了一部奇幻电影里。”杉舟略带调侃道。此刻的他只有惊奇,却没有恐慌。说不清为什么,大概是因为这是李维,不是别人。
光球来到杉舟身体右侧,靠近他的耳朵说:“我说的不是这个。我知道你会觉得不可思议,但我没法向你解释。我只是想告诉你,我带你来这里做什么。”
“做什么?”
“我想请你帮我个忙。”
“什么忙,非得在这大半夜的?”
光球绕到杉舟身体另一侧,就像个不停劝说别人的家伙:“实在对不起,这么晚了还打扰你,我也是不得已,事情没法再拖下去了。”
“行了,快说吧什么事?”杉舟有些不耐烦。
光球停了下来,在空中打了几个转,像是一时辨不清方向。片刻之后,它说:“啊,应该是这边,我们到那个湖去,到了再跟你细说。”
“那个湖?”杉舟跟着光球朝东南方向的一条小路走去,一边问道。
“就是......当年我......寻短见的那个湖。”光球在前边回答。
杉舟微微一惊。他没想到,当年李维自杀的湖原来就在附近。
森林里的路有些高低起伏,而且蜿蜒曲折。杉舟跟在后边,被绕得晕晕乎乎。月光透过疏落的枝叶洒下来,照得地面斑驳迷离。各种虫子“唦唦”叫个没完,睡得不那么沉的鸟似乎被三个闯入者吵醒,发出几声低沉短促而含混不清的鸣叫。远处的猫头鹰不时发出阴森的啼声。
肉包忽然向杉舟右边跑去,将鼻子伸向一根竹子的根部,不停用爪子刨着土。
“肉包!”杉舟呵斥道。
肉包虽有些不情愿,但还是听话地跑了回来,继续跟在杉舟身后。
“它大概是发现了精灵蛋。”光球冷不丁在前边说道。
杉舟愣了一下,没搭话。光球意识到他没听明白,于是补充道:“这森林里住着很多精灵,它们习惯在竹根下产卵。”
“怎么可能,鬼魂这东西本来就玄乎,现在你又扯什么精灵。如果有精灵,怎么从来没听到这附近的人说?”杉舟冷冷地表示质疑。再次遇到“李维”,或者他的亡灵、魂魄或是任何与他有关的东西,杉舟当然是高兴的。所谓的“冷冷”的语气,大概只是他用来掩饰内心惊讶的道具。
“当然有,你们活人看不到而已。”光球不紧不慢地说,“另外,我可不是什么鬼魂,别说那么难听。”
这解释杉舟无法辩驳,他只得默不作声继续行走。地势逐渐平坦,前路也没有那么多阻挡行进的野草藤蔓,他们的视野开阔起来。
展现在眼前的是一面比网球场还略大一些的湖。月光下的湖水泛着幽蓝的光,湖面还隐隐弥漫着氤氲的水汽。湖边生长着一棵已有好些年头的大树,伸向湖心的树干上垂下好些藤蔓,一直探入湖水。而令杉舟又惊又喜的是,湖水一角竟有一只黑天鹅栖息在湖面上,弯曲颀长的脖颈优美动人。
“就是这里吧?”杉舟问。
光球“嗯”了一声,没多说什么,只是一动不动地悬在空中,像是在凝视这个对它而言意义非同寻常的地方。
杉舟在一块一米见方的平滑石头上坐下来,继续用他那貌似冷淡的语气说:“说吧,需要我做什么?”
光球也跟着在空中降低了一些,挨在杉舟右肩附近,支吾着说:“那个......我想请你帮我......打捞一条项链。”
“什么?”杉舟惊愕不已。
“我知道......这让你很为难。但是,我没有别人可以找了。”光球说。
“这......怎么可能?事情没你想的那么简单!”杉舟答道。他高中时在业余体校学过游泳,还在市里比赛拿过奖,但这事情可不是游泳厉害就能办到的。项链那么小,湖那么大。何况,现在还是在深夜。
“拜托了。”光球用近乎哀求的语气说,同时蹭了蹭杉舟的肩膀。
“你先说说这是怎么回事吧。”杉舟说。
光球再次陷入沉默。杉舟感觉到它是在回忆某些往事,而且其中会有故事。
“知道吗?”光球终于再次开口,“那天和我爸吵完架之后,其实我不是马上就投湖的。当时的我很冲动,脑子根本没办法冷静思考问题,只想着离开这个家就好。至于要去哪里,我完全没概念。我胡乱收拾了些东西,背起背包就出了门。可是因为走得匆忙,我也没带什么钱。买火车票去往外地那是不可能的了,于是背着背包一个人瞎逛。逛着逛着我就来到了这座森林里。一开始我心想这地方不错啊,鸟语花香,空气新鲜,要是死在这里也值了。我在这湖边搭了个棚子,白天摘些野果或者抓个山鸡什么的,渴了就喝山泉水,晚上就躺在这棚子里数星星。我人生第一次体会到远离纷扰、无拘无束的快乐。”
“这不挺好么?”杉舟插了一句,语气仍是冷冷的。
“不,这只是回光返照。那时候我已经得了严重的抑郁症。到了第三天的时候,我的症状忽然加重起来。不知道为什么,一切好像都不对了。杜鹃的叫声我听起来像乌鸦,空气中好像满是病菌和粉尘,树叶的绿色看起来阴郁萧瑟,山泉水喝到嘴里像馊掉的隔夜汤。再加上,那天我的女朋友给我发来信息,说要和我分手。她说自己的家境很普通,而我家境过于显赫,这让她压力很大。那天我本来就很烦躁、很难受,加上她这么一条信息,我觉得好像整个世界都垮塌了。我走在这湖边,冥冥之中感觉湖水深处有什么东西在召唤我。我一时迷糊,就跳了下去。看,就在这棵树脚下。”一边说着,光球一边向那棵探向湖心的老树晃了晃。
“然后呢?”杉舟追问,语气没那么冷了。他从来不知道高中时的李维还交了女朋友,李维从来没说。
“一入水我就后悔了,拼了命的挣扎。可是我不会游泳,所有的动作都无济于事。当时我光着上身,只戴了那条项链。因为我不停挣扎,那项链从我脖子上滑了出来。不出意外的话,它应该就在这一块的湖底。这湖虽然很大,但是划了范围,应该也没有那么难找。”
“那条项链......很重要?”杉舟问。
“那是她送的。”
“怎么现在又想起来要捞回这条项链?”
“我知道最近她结婚了,心里感觉很复杂,本来很多已经石沉大海的记忆又重新回来了。而且,明天人们就要来把这个湖填了,说是要建一个种植基地。如果今晚我不找回这项链,估计就再也找不回了。也没别的,就是留个纪念,你能替我完成吗?”
“这些你也能知道?”
“当然能!人死了的状态你根本不懂,别问了!”光球第一次表现出怒气,尽管此时它还是在祈求着杉舟。
“可是......已经过了这么久,而且......”杉舟真的感觉很为难,但很快,他又觉得就这么拒绝它,于心不忍。
沉默再次笼罩了杉舟和光球。湖上的黑天鹅不知何时已不知所踪。杉舟凝视着树下的那一片湖水,像在凝视着一个神秘莫测的黑洞。水下会是什么情况根本无从知晓,可能会有很多污泥和枯枝败叶,可能会有能将手脚缠绕得动惮不得的水草,甚至有可能会有什么咬人的鱼或其他生物。
时间在一分一秒流逝,黎明很快就会到来。
“那条项链是用萤石珠子串起来的,在黑暗中能发光。”光球说。
杉舟想起了肉包。肉包夜里的视力很强。刚搬到这里的时候,有一天杉舟弄丢了钥匙,连夜牵着肉包沿着原路寻找,肉包很快就找到了钥匙。与此同时,肉包还是游泳健将,那次他游泳抽筋,也是肉包救的险。
“让肉包试试吧。”杉舟说。
光球不明所以。
黑夜很快就要过去,杉舟顾不上多想。这是目前唯一还有些希望的选择。他掏出手机,搜索出一大堆萤石项链的照片,然后一张张指给光球看,让它指出最像那条项链的那张。大概一杯茶的功夫,光球终于选定了一张翠绿色萤石珠串的照片。
“来,肉包,好好看看,到这水下把它捞出来。”杉舟让肉包看清楚那张照片,然后领着它来到那棵老树脚下。他不停抓挠着肉包头顶上松软的头皮。每当要给肉包布置重大任务时,他都会做这个动作。肉包“汪汪”大叫起来,显然是对即将到来的挑战充满了期待和兴奋。
“去,看你的了!”杉舟指了指老树下的那片湖水,猛拍了一下肉包的后背。肉包飞速蹿了出去,猛地扎进湖里。
湖水激起很大的水花,不停起伏的波纹过了很久才渐渐平息。杉舟望着月光下幽深的湖水,心中充满了忐忑。这么多年过去了,水下的情况那么复杂,而那项链又那么小,恐怕最乐观的人也不敢对此抱太大的希望吧?这么想着,他忽然意识到自己指望这样能找回项链是多么荒唐。
肉包具有极强的潜水能力。大概过了一分多钟,它猛地从水下探出头来。它一边甩着头上的水,一边大口的呼吸着。杉舟用手电照向它的脑袋,它的嘴里空空如也。
这样的结果一点也不意外。杉舟朝肉包挥了挥手,高声嚷道:“没关系,再来!”肉包浮在水面休息了一阵子,又重新潜入水里。
这一次,肉包屏气的时间更长。两分钟后,它重新浮出水面,同样空手而归。杉舟抚摸着游到岸边的肉包的脑袋,一边安慰着:“没事没事,这次的任务绝对是高难度的。不过我相信你,肉包,你一定能行。”
安抚了一阵子沮丧的肉包之后,杉舟再次示意它回到水里。附近传来一两声朦胧的鸟叫,他知道这是有的鸟已经早起,黎明正在一步步逼近。
这次肉包潜水的时间又更长了一些,看样子它是使出浑身解数了。当它重新浮头的时候,杉舟和光球喜出望外——肉包嘴里分明叼着什么东西!可是,当肉包游近了,他们却从激动的顶峰跌落到谷底——那并不是萤石项链,而仅仅是一条断成一截的自行车链条。
也不是没有好消息——至少,肉包知道主人让它跳进湖里,不是去洗澡,而是去打捞失物。杉舟将那自行车链条扔到一边,又拉着肉包让它再次看清那张照片。
肉包又下去了。月亮此时已经不见踪影,天边泛起了鱼肚白。
还是没有收获。但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要么不开始,一旦开始了就很难罢手。肉包就这样潜水,上岸,上岸,又潜水,反复了不知多少次。中间有几次,杉舟将它抱上岸,抚摸着它的脊背,说着安慰和鼓励的话。待到它恢复体力了,杉舟又再次敦促它跳回水里。
光球已经几乎绝望了。
然而,奇迹出现了。肉包终于叼上来一个闪烁着微弱绿光的东西!杉舟定睛打量,正是那条萤石项链!杉舟激动得跳起来,拉着肉包又亲又抱。与此同时,他分明听到了那光球激动的啜泣声。
杉舟不知道该怎样将项链交给光球,只是把它递到光球跟前。光球不说话,只是在膨胀。最后,它像一团光雾一般将那项链吞没。杉舟想,这就是它收下项链的方式。
当他们带着庆幸沿着原路返回,走出森林的那一刻,天已经完全亮了。而走上那条黄土路的时候,杉舟惊讶地发现光球不见了。
“别惊讶。天亮了你就会看不到我的。”那光球在杉舟右手边说。
杉舟还是有些惊讶,回应道:“事实是,这终究还是一场梦吧?天亮了,梦也要醒了,你也就不见了。”
“你这么想也未尝不可。毕竟,我也不想给你带来更多的困扰。”光球说。
杉舟有些无言以对。这样奇特的经历,换做是谁又能不困扰?
他们沉默着又走了一阵。光球大概是觉得有些尴尬,终于再次开腔:“昨晚好像你跟......你女朋友通了话?”
“对啊。”
“她好像不在本地?”
“在很远的另一个城市。”
“异地啊,那可不好把握。”
“嗯。我们最近......不知道怎么说,有点儿......”
“怎么不在一起?”
“那个......很多原因吧。”
“当年我的那个女朋友......之所以分手其实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异地。她父母到外地工作,全家都搬了过去,她也转了学。异地其实没那么简单,虽然可以通电话,但是见不到本人会大不一样。你们感觉不到对方的呼吸,触摸不到对方的身体,不知道对方一整天都干了什么,见了什么人。”
“说的没错。”
“还是争取在一起吧,别等下去。很多时候你以为还有更好的,但眼前这个已经是最好的了。有的人错过了,就是一辈子。”
杉舟重新意识到这个光球不仅仅是个会说话的光球,它是李维的灵魂。这一刻,他感觉仿佛李维就走在自己身边,就像两个好哥们正在进行日常谈心。想到这里,他的鼻子一酸,眼泪几乎要掉出来。
“太阳要出来了。”为了掩饰内心的感伤,杉舟没话找话。
“嗯,新一天的太阳。太阳不会消失,但昨天的那个太阳已经回不来了。”
杉舟对光球这句颇有意味的话一时不太明白。
走着走着,他们不知不觉又来到那片墓地。在那个铁网的缺口处,光球停了下来。
“我们就在这里告别吧。”光球说。
光球不只是一个会说话的发光体。尽管李维已经死去了,这是个无法更改的事实,但是杉舟能从这个光球身上获得极大的安慰。李维的音容笑貌似乎并没有远去。
杉舟不舍。
“保重。”尽管内心百感交集,但杉舟说出的话却只有两个字。他感觉到光球渐渐伏低身子,从那个缺口钻了进去。虽然什么也看不到,他还是想象着光球缓缓飘移,一点一点向墓园的那个角落靠近。最后,它消失在李维墓地的位置。
感觉到几分怅然若失,杉舟重新走在回家的路上。有些告别总是那么匆忙、那么不周全,来不及说太多的话。刚才的告别是如此,多年前的那场诀别也是如此。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亮透了。清晨和煦的阳光照在院子里。看着满园的果树、花草,杉舟忽然想起来有一阵子没给它们浇水了。他此时并没有睡意,拿了浇壶盛满水,开始给每一株植物悉心地浇起水来。它们是今天的植物,和昨天并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