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家在临安西北方的一条小街上,沿着小街向里走,在一家周记包子铺的右边,紧挨着它的是一家不算大的酒肆。那就是我的家。
这家酒肆是我祖上传下来的宝贝,我酿酒的手艺也是从我那已逝的父亲那里学来的,我敢说我家酒的口感绝对是这临安城内独一无二的。酒肆虽然不大,但生意也算是红火,来往的客人总是络绎不绝,有些是为了这酒,而有些却是为了捧我的场。
人们都说,临安城里一家酒肆的老板娘李鸳儿独自操持着生意,不仅能力强还生得俊俏动人。各种纨绔子弟或是乡野村夫都会来调侃打趣我,我倒也能轻松一笑地应付,在我心里,那些轻浮的话语都不值一提,根本不会让我的心泛起波澜。除了他。
他继承了父亲的职位,成为了当朝大将军,和他的父亲一样,生得高大威武,孔武有力。他经常来我的酒肆,一坐就是半天,静静地坐在那里什么也不说,只是喝酒。偶尔也会调侃我几句,只有在那时我的脸是发烫的。
2
那日的天阴沉沉的,仿佛马上就要迎来一场大雨。客人不多,星星点点的坐落在酒肆各处。我以为那只是个和往常一般的日子,却没想,那是个决定了我一生命运的日子。
隔壁周家的小儿子跌跌撞撞地闯进来,我还一脸戏谑地说:“慢点儿,平常多么稳重的人,今儿个这是见着怪物了么?”
他一开口,我的天好像要塌了。
“程大哥砸死人了!”
“怎么会呢?你、你该不会是在唬我?”一瞬间的惊讶后,我艰难地开了口。
“我的鸳儿姐呀,我没事做唬你干什么?我和程大哥一起去张府上给张家修屋顶,结果程大哥手一抖,那瓦片就从那么高的地方掉下来正好砸中张家少爷的头啊!那血直往外冒啊!”
我的身子颤抖了起来,腿一软跪坐在地上。旁边的周家小儿子还在不停地念叨。
“张家一定要一命抵一命啊,已经把程大哥押到官府了,这该怎么办啊,那么多的血……”
这时候,一只强有力的手将我拖了起来,耳边传来了一声低沉的嗓音。
“发生了什么?”
我抬起头正对上将军那幽深的瞳孔,他将我扶到椅子上让我坐好。我心里忽然有了主意。
我从椅子上滑落下来,跪在他面前,“将军,人命关天,求您一定要救命啊。”
他面不改色地站立着,依旧是那样威严。“我能怎么帮你?”
“现有一平民程斌,因为一次意外砸死了张府的少爷,张府一定要取他的命啊,虽说他犯了错误遭受惩罚也无可厚非,但是死罪也未免太重了。”我咬了咬牙继续说道,“民女恳求您出面与张府讲和,让民女来赔偿些金钱了事,民女,民女只认识您这位大人物了,求您了!”我弯下腰深深地叩了几个头。
他沉默着,不知道是什么表情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像过了一世纪那么长,他开口了,却不是答应也不是狠狠地拒绝。
我清晰地听到,头顶传来一句平静的口气。
“这个程斌是你什么人?”
“回将军,他是我指腹为婚的未婚夫。”我抬起头偷偷瞄着他,却正好对上他看我的目光,我赶紧低下头去。
3
他慢慢地在屋里踱起了步子,客人也都注视着这边在看好戏。
他突然地站定,转过身直直地盯着我。
“我倒是可以帮你,可我为什么要帮你呢?你告诉我。”他的语气中竟然有了一丝平日调侃我的意味。
我跪直了身子,仰视他大声说着,“将军宅心仁厚,爱戴百姓······”还未等我说完,他就伸出一只手掌意示我闭嘴。
“这些赞美的话我早听腻了,我的意思是你以什么身份来要我帮你?”他弯下腰靠近我,嘴角竟勾起了笑容,“除非,是以我女人的身份。”
我被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看着他。我以为我听错了,可他接下来的话却重重地击在我的耳朵里。
“只要你嫁给我,我就帮你,保他性命无忧。”
我从地上慢慢地爬起来,勉强站好,死死地盯着他的眼睛,艰难地说道,“大丈夫怎能趁人之危?况且,我与程斌已有婚约在先。您不愿意帮就算了,我可以自己去与那张府周旋。”
他看了会我然后微微笑道,“随便你。不过,你迟早会来找我的。”
我看着他高大的身影消失在小街尽头,脑海中浮现出了程大哥的脸庞。我不会丢下你不管,你等我。
4
我画上生平最美的妆,穿上早已送来的衣裙,将长发披散下来,插上金步摇,戴上久违的耳珰,穿上干净的鞋袜。我看着镜中明丽的自己,再也找不到往日如商妇般卖酒的李鸳儿了。
门吱呀一声被打开了,我不用瞧就知道是他进来了。他走到我身后看着镜中的我,一改平日里的严肃笑道,“这样的你更美。”
我没有答话,自从前几日走进这将军府我就知道,我整个人都将不再是自己的,我的青春是要在这幽深的府中度过了,从此,我再也没有了自由,再也没有了自我。
“我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去见老夫人?”我平静地说着。
“对,就现在。母亲大人会喜欢你的,你不用紧张。”他将手放在我的肩上轻轻地捏了捏,天知道我有多么想躲,可我还是压制住了内心的排斥。
我走在长廊里,他在身边挽着我。如果说之前我还会为他泛起什么波澜的话,那我现在对他的好感就一丁点也没有了,取而代之的只有厌恶。那些纨绔子弟平日里与我嬉笑得欢,可我一遇到事早就躲的远远的,这世上的事,并不只是空有一腔热血就能办到的,没权没势的我就算求遍了人也救不出牢中的程大哥,而你,只需挥一挥手,不费吹灰之力。
老夫人比我想象中的要年轻,满身珠光宝气的她上下地打量着我,叫人浑身不舒服。连她的问话中也有着深深的轻蔑,从她的口气来看是断断不会接纳我的,而这正是我想要的结果。
大将军,没想到吧?这件婚事偏偏有你母亲在阻拦。你不会成功的,你不会的,不会的……
5
我静静地端坐在床榻中央,头上的珠宝压的我抬不起头,被红盖头盖住的我只能看到这房间的一角,目光所及处都是大红色的点缀,屋外是无休止的喧闹声,男人的劝酒声,女人的闲聊声……
我曾经无数次地幻想过我成亲那天会是怎样的风光,我也曾经想过我成亲那天要如何的妆容,要穿何种的喜服,要多么大的仪仗。可是到头来,我却因为一场交易嫁给了不爱之人,再美的妆容再豪华的仪仗对我来说都没有了意义。
门从外被打开了,轻轻的脚步声在慢慢地靠近我,紧接着,我的盖头被缓慢地掀开了。
我没有抬头,我继续保留着之前低头的姿势。他坐在了我的旁边,随之我的双手感受到了他掌心的温热。
“手怎么这么凉?你冷么?”你是在关心我还是在演戏,你不是高高在上的将军么?我现在的境遇还不是拜你所赐么?
那些愤怒一开口却变成了我假惺惺的答话。
“我没事。”
良久的沉默后,他开了口,“你没有什么要和我讲么?就像今日我娶你,你只是以一个妾的身份。”
“没有。”我轻轻地说出口。
他缓缓地站起身,开始解我的衣带。
我有着一刹那间的退缩,但我马上反应过来,现在的我根本没有权力说不,我也不再是以前那个有血有肉的人了,我只是一具躯壳,没有灵魂,感觉不到痛苦。
我松懈下来,由着他亲吻我,解我的衣带,摸我的身子,他的动作如此的轻柔像是怕弄疼我。可就算是无边的疼痛我也不会在意,我只是一具躯壳,一具丢了灵魂的骨架。
6
作为当朝皇上最得力的将军,他总是忙于朝政,有时候许久不会顾及到我,在那些见不到他的日子里,我总是乐于清闲的。
他也知道我对他总是不说几句话,通常都是他问什么我答什么,从不多说也从不微笑。我试图用最冷的面孔去面对他、威胁他,我要让他知道,我的心不是属于他的,从前不是以后也不会,他只是个强盗,偷走了我的幸福与希望,我永远不会对他屈服。
他倒是会演戏,在他母亲面前维护我,在丫鬟面前抬高我的身份让我免受她们的轻视,在外人眼里他演的好像我们很恩爱的模样,给我披衣,牵着我的手散步,陪我赏花。可是他演戏的样子那样的笨拙,我都会在心底里冷笑。
那日我出门闲逛时,途经程大哥的家,我忽然就很想见他。我走进他家门时,他正躺在床榻上。
他见来人是我,像被惊吓到了般跳下来。
我们拥抱到一起,互相凝视着对方的脸庞,虽然我们才分别了不久,可时间仿佛过了一百年那么长。他向我控诉他在牢中的苦难,摸着我的脸颊咒骂将军的卑劣。他后来说要我和他逃跑,我一下子愣住了。
“你疯了吗?他是将军,我跑到什么地方他都会找到我的。”
“我不信,难道他就能只手遮天吗?我们可以离开临安,去一个小镇,到那谁也找不到我们,和我走吧。”
我仔细地想了想,最后决定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逃跑。我在将军的身边还是保持着不露声色的姿态,他待我也还是那样体贴入微。我日等夜等,终于迎来了一个机会。
7
这天他突然和我说他要出征,临行前默默地看了我好久,我没有看他也没有说话,他把手放到我腿上低声地嘀咕道,“也许再也见不到你了……”
我轻声说道,“将军这是什么话。”
“这一战实在凶险,为夫,为夫也没有把握。”我偷偷瞄他,看到了他紧锁的眉头,想必这一战是真的难料,居然让堂堂大将军心生烦忧。
“你会见到我的。”
他望着我,轻轻地捏了捏我的手,我望着窗外,看那天空白云无暇。
我看着他穿上铠甲,披上战袍,眼神里踌躇满志。家里一众人送他到府邸门口,他跨上战马,英姿风发。
大军临行前,他俯下身在我耳边道,“如若我最后没能活着回来,你就改嫁吧。”
我愣在了原地,他笑了笑,然后伴随着达达的马蹄声,消失在街角,消失在我的视线中。
我最终还是和程大哥逃了。我们背着两个包裹,装上干粮,走上了逃亡的路。然而下一刻,我们却因为逃亡路线产生了分歧。
我要向北,他却要向南。
“鸳儿,北面走不得啊,北面驻扎着他的军队啊!”他苦口婆心得说着。
“我不喜欢南面的湿热,我们只要走小路就好了,他又没开天眼不会知道我们往哪边走的。更何况等我们逃跑的消息传到他耳中时,他说不定已经凯旋归来开庆功宴了,哪顾得上我们。”我辩驳道。
于是,我们就向着北方逃亡。日日夜夜的风雨兼程,使我们的脸变得分外沧桑。只是,每当寂静的午夜时分,我总会梦到他在埋怨我,四处奔波地寻找我,我的心里多了数不清的歉疚。
8
那一天终于到来了,他的手下根据我们住店留下的信息,很轻易得就抓到了我们。
我们直接被押送到了他的军帐。
他转过身的时候,我发现他的脸有点脏,额头上的皱纹变深了,下巴也变尖了。他平静的瞥了一眼我们俩,然后就让人把程大哥押了下去,把我留在了他的军帐里,之后让众人退下。
长久的沉默……
我一直都在想他会如何惩罚我。打我耳光?还是直接杀掉我?大将军的妾居然和情人逃跑,这件事一定让他丢尽了脸,我一定会变成临安城里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然后人们都会在私底下骂我贱人,可能也会浸猪笼,遭受众人的打骂。
我正在想着,他突然地转过身面向我,一双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我,从他的牙缝里挤出来几个字。
“这就是你说的,我会再见到你?”
“对不起,将军。”我低下眼慢慢说道。
他大跨步地走过来,我以为他要打我,吓得紧忙地闭上了双眼。却不想,下一刻,痛的不是脸,而是肩膀。
他的双手捏在我的双肩上,我默默地忍受着疼痛。他一字一句地咬牙切齿道,“我平日,对你不好吗,你为什么,为什么。”
说罢,他一低头,咬上了我的脖子。
我痛的流出了眼泪,一抬头,却发现,他的眼睛里也流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我愣住了。
他哭泣着轻抚着我的肩膀,一边轻轻抚摸一边慢慢说:“我那么爱惜你,你为什么还要怨我,你为什么不明白,你为什么要逃,你为什么不看看我的心,我的心里,都是你啊你知不知道。”他将我的手放在了他的左胸上,我可以感受到他的心脏在有力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
昔日那样不可一世,威严肃穆的将军现在的语气居然有点卑微。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甚至划过了他的心脏。
他慢慢地松开了我,转过身一步又一步地挪回床榻。
他终是对我失望了,他终是,终是要恨我了。
可是为什么,心会那么痛?
9
后来的几天里,他都忙于战争部署,再也没有理过我。我从他的手下那儿打听到他将程大哥囚禁了起来,却也好吃好喝的供着。我不明白也猜不透他的心思,若是恨我,为何不杀了我们,若是不恨,为何不干脆放了我们。我没有问他,他再也没有盘问过我,我们就这样沉默了几天,也许我们缺一个开口的勇气吧。
几天后,一场与敌军的殊死较量开始了。这场战役硬是打了两天,两天后,残存的士兵灰头土面、慌慌张张地逃回了营地搬救兵。他们把所有的士兵都叫走了,想来该是战事不妙,我拉住一个满身血迹的士兵问他战场的情况。
他摇了摇头,“将军中埋伏了,我们要去救他!”说罢,就一脸正气地奔去。
我看着他们有秩序地集合,驾着战马向着不知名的未来飞奔,他们也知道死亡,他们也敬畏战争,可是他们却能向着死亡一往无前,没有抱怨,没有退缩。这才是真正的英雄。
一双手握住了我,我回过头看到了衣衫规整、满面笑容的程大哥。
他居然能笑得出来,“太好了,他们都走了,我们终于自由了!趁现在咱们快跑吧。”
我白了他一眼,冷笑道,“逃跑是懦夫干的事,我再也不会逃了。”
他一定觉得我莫名其妙,“这话什么意思?”
“我们去找他吧。”我拽着他的衣角奔向马棚。
10
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正值黄昏,落日余晖映衬着战场后的萧索肃杀,横尸遍野,血流成河。
他偏偏是这之中最显眼的那个。
他逆着光跪在地上,数十支箭穿过他的身体,灰尘和血迹模糊了他俊朗的面容,而他的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仿佛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还在用眼神与敌人拼死搏斗。
我从他幽深的眼眸中看到的不仅仅是仇恨,仿佛还有他静静坐在酒肆里的画面;他调侃我时的狡猾模样;他在花园牵起我的手;他哭着问我为什么要逃跑……
成亲那日不是我隐忍,向北逃跑也不是我怕湿热,听他出征我会安慰他,看到他流泪我会心痛,这一切,这一切原来都是因为我爱他。
可是我为什么才知道呢?
为什么要让他伤心?
为什么要让他没有爱得死去?
我双手捧着他的脸,用衣袖抹去尘埃和疲倦,鲜血和皱纹。
你不会再累了,也不会再伤心了,你的家国天下不用你管了,随我回家,我带你回家。
夕阳红的像血一样,将辽阔的天地映得更加伟岸。一行清泪落入土地,霎那间就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