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4丨命运的丰饶中包含着悲喜交加

作为一个流浪者来到忒拜城的俄狄浦斯在这座城里已定居二十年了。二十年前,忒拜城曾笼罩在恐惧之中,可怕的斯芬克斯盘踞在城市的城门处,折磨着这座城市,它的谜语让无数人殒命于它的利爪之下。彼时年轻聪慧的俄狄浦斯则用一个字就道破了斯芬克斯的难题。忒拜城得救了,人民在无意中得到了一位贤明的君主。流浪者俄狄浦斯就任国王,并且娶了前王后伊俄卡斯忒作为妻子。在这二十年间,俄狄浦斯与伊俄卡斯忒生了四个孩子,他们先有了一对孪生兄弟厄忒俄克勒斯和波吕尼克斯,接着又有了一对孪生姐妹安提戈涅和伊斯墨涅。这二十年间,忒拜城风调雨顺、四海无事。乍看上去,俄狄浦斯在忒拜城度过的这二十年是幸福的。

但是,灾祸总是不期而遇。在执掌忒拜城二十年后,俄狄浦斯遇上了大麻烦。这次是天灾,忒拜城爆发了瘟疫,无数市民危在旦夕之间,祸,总不单行。这一年,除了瘟疫,还有干旱,地里的庄稼眼见颗粒无收。更让人心慌的是,这一年,女人们不再生育。惶恐不安的人民聚集到王宫殿前,恳请贤明的俄狄浦斯国王想出解决种种灾难的办法。显然,俄狄浦斯早有准备,他告诉处于惊恐之下的人民,他已经派出王后的弟弟克瑞翁去德尔斐神庙请求神谕了。神谕必然会带来重要的启示。这一幕就是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中开场部分。

索福克勒斯讲述《俄狄浦斯王》的故事时用的是四平八稳的开场。国家有事,君主迎难而上,谁也不曾预料到俄狄浦斯王甫一出场,就抵达了悲剧命运的核心。

前去请求神谕的克瑞翁如期而返,他当着众人的面传达了神谕的内容:必须惩罚杀害忒拜城前国王的凶手,忒拜城才会再次获得安宁。

这条神谕让忒拜城再一次回到二十年前的悸动不安中。前国王被杀一事暧昧不清,唯一的目击者语焉不详,且不在城内。俄狄浦斯对神谕的内容大惑不解。为了获得更为清晰的指示和尽快解决忒拜城遭遇的灾祸,俄狄浦斯马不停蹄的派人请到最著名的盲人预言家提瑞西阿斯,请他给予进一步的指点。但是当提瑞西阿斯站在俄狄浦斯的面前时,提瑞西阿斯却宁可不顾及自己语言的名声而一言不发。俄狄浦斯不依不饶,直至恶语相向。提瑞西阿斯被激怒了,他大声宣布:“俄狄浦斯啊!你就是杀害前国王的凶手,而且与你的母亲生活在伤天害理的婚姻当中”。俄狄浦斯闻言更加愤怒,他斥责提瑞西阿斯是撒谎成性的骗子,还进而怀疑请得神谕归来的克瑞翁居心不良,图谋不轨。预言家提瑞西阿斯和妻弟克瑞翁带着一腔忿忿离开了。但俄狄浦斯的怒火才刚刚被点燃。

王后伊俄卡斯忒为了平息俄狄浦斯王的怒火,用了一个年代久远的故事来劝导:“真是糊涂的先知!我的第一个丈夫拉伊俄斯也曾被预言将死在儿子之手,事实上他却被一群强盗杀死在岔路口。而我们唯一的儿子在出生的第三天就被钉上双脚,扔到荒山野岭喂了野兽”。只有俄狄浦斯听懂了伊俄卡斯忒的无心之言。他的内心里就像暗夜里划过了一道闪电。

索福克勒斯让俄狄浦斯从四平八稳一下子坠入电闪雷鸣的包围中。谜底直接揭晓并不意味着悲剧的莅临,求证谜底的真伪才是最捉弄人的部分。《俄狄浦斯王》的悲剧性就在于此。作为观众,我们可以想象的是,俄狄浦斯的幸福生活是在极短的时间内坍塌的,连挽救的机会都没有。索福克勒斯在讲述幸福崩塌时极有耐心。

接下来的当务之急是,俄狄浦斯知道找到前国王遇害时的那位唯一幸免的目击者是最重要的,只有那个人见过凶手。与此同时,邻邦科林斯国的使者来到忒拜城,使者前来的目的是报告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已经去世的消息,俄狄浦斯作为波吕玻斯的儿子,需要回去继承科林斯国的王位。俄浦狄斯当年之所以会离开科林斯,就是因为他要躲避德尔斐神谕指示的命运。俄浦狄斯一直认为自己是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的儿子,但德尔斐的神谕说:“你将弑父娶母,并生下可鄙的子女”。

当年正是为了躲避这样的神谕,俄狄浦斯才万般无奈离开了科林斯,远离自己的父亲波吕玻斯和母亲墨洛柏,避免自己真的会伤害到自己的双亲。俄狄浦斯二十年前的流浪生涯就是这样发生的。不过他不知道的是,他蛮以为自己可以逃离命运的设定,却不知自己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命运的核心。他离开科林斯后前往的地方正是他真正的父母居住的城市-----忒拜城。年轻的俄狄浦斯在前往忒拜城的路上的一个岔路口,遇到了一辆华丽的马车,车上端坐着一位高贵的老人,几位侍从前呼后拥,这一行人走得焦急,岔路口道路狭窄。马车上的人吆喝俄狄浦斯赶紧让路,俄狄浦斯在闪避中动作慢了点,车上的老人用手中的拐杖打了俄狄浦斯的头。年轻气盛的俄狄浦斯如何受此窝囊气呢?他挥起木棒将车上的老人及其随从几下棒杀,只有一个随从侥幸逃走。俄狄浦斯没有将这件事记在心上。他不知道的是,他击杀的老人正是那时忒拜城的国王拉伊俄斯。而急匆匆赶路的国王拉伊俄斯彼时正着急赶往德尔斐请求神谕,寻找解决斯芬克斯的办法。拉伊俄斯不知道的是,他想寻找的办法就是这位路边的年轻人。

科林斯的使者还给俄狄浦斯王带来了国王波吕玻斯的口信-----有关俄狄浦斯的身世,现在到了可以说出来的时候。俄狄浦斯并非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的亲生儿子,而是当初从忒拜城国王的一个牧羊人手中抱回来的孩子。而这位科林斯使者,就是当年从那位牧羊人手中接过孩子的人。他可以证明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所言非虚。

俄狄浦斯心头的闪电已如万箭齐发一般。此时他隐约能感觉到他一直躲避的命运正在找上门来。现在,他急于要证明的就是自己是置身在事外的。而证明的关键就是那位当初抛弃了孩子并且目击拉伊俄斯被杀的牧羊人,他会说出一切吗?

惊恐万分的牧羊人现已垂垂老矣,他被带到了俄狄浦斯王的面前。起初他什么也不肯说,但来自科林斯的使者认出了这个人,当初他就是从这个牧羊人的手中接过了一个孩子,而那个孩子正是俄狄浦斯。德尔斐神谕从来不会落空,忒拜城此时的难题都要求这个牧羊人说出一切。逼不得已,老牧羊人承认了科林斯使者说的事实------俄狄浦斯是忒拜城前国王拉俄伊斯和王后伊俄卡斯忒的亲生儿子。因为拉俄伊斯曾得到过一个德尔斐神谕:“你会有一个儿子,但你将死在儿子之手,因为铂罗普斯的诅咒一定应验”。

忒拜城前国王拉俄伊斯一直对此事惴惴不安,后来他和王后伊俄卡斯忒果真生了一个儿子,为了避免神谕的实现,在这个孩子出生三天之后,拉俄伊斯就命令这个牧羊人将刚出生没几天的儿子丢弃到荒山中去,牧羊人的恻隐之心让他没能那样做,他将这个婴孩交给了同在山谷中牧羊的科林斯国王的仆人。俄浦狄斯就这样成为了科林斯国王波吕玻斯的养子。不过,俄狄浦斯到现在才知晓。

老牧羊人进一步指认俄狄浦斯正是二十年前在岔路口杀死前国王拉俄伊斯的凶手。而他就是当初唯一幸免逃脱的那个随从。这时,王宫内室里传来哭声,俄狄浦斯的妻子伊俄卡斯忒---也就是前国王拉俄伊斯的妻子、俄狄浦斯的生母自缢身亡了。俄狄浦斯的痛苦到这里已经无以复加了,眼前的一切全部是罪孽。

他扯下了已经死去的伊俄卡斯忒衣服上的金别针,刺瞎了自己的双眼。至此,一切诅咒和预言都得到了验证。西瑞提阿斯的预言也一如既往的准确。

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的悲剧到这里就结束了。对于这部伟大剧作的评价不胜枚举。我只能说。在这部剧中悲剧性就像闪电一样猝不及防的出现和消失。如果读者还能依稀记得俄狄浦斯曾经拥有过幸福的话,那就是剧作者索福克勒斯的失败。在《俄狄浦斯王》这部剧作中,我们看到神谕显示的是将来而未来的命运。人的第一反应当然是趋利避害,但事实是,人是在闪躲命运袭来的过程中直奔应有的命运而去。不论是忒拜城前国王拉俄伊斯,还是他的儿子俄狄浦斯,他们都是在极力摆脱命运的缠绕时反而被命运纠缠不休。

在《俄狄浦斯王》这部剧中,人嘴上说的命运和心里想着的命运一词总是不谋而合。乍看上去,人就像一个共谋者。或许,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王》这部悲剧中,想揭示的不是命运的峰回路转,而是告诉人,不要躲避。从这个意义上讲,索福克勒斯更知晓人性中的脆弱和孱弱。

在古希腊神话中,俄狄浦斯的悲剧性命运还远未结束。当俄狄浦斯王刺瞎双眼后,忒拜城请来的神谕得到了验证,忒拜城很快重回安宁。但是忒拜城的人民不再爱戴这位国王了。俄狄浦斯决定流放自己,没有人肯挽留他,也没有人怜悯他,他唯一得到的是一根讨饭用的木棒。当年他携带着一根木棒傍身来到忒拜城,现在离开时,身边也还只有一根木棒傍身。

之所以会提及索福克勒斯的《俄狄浦斯王》,是因为罗念生先生。最新的《罗念生全集》已出版,凡十卷,近5200页。罗念生先生把古希腊的奥林匹斯山走了个遍。他的成就在1987年雅典科学院授予罗念生先生“文学艺术奖”时,希腊驻华大使致辞中说得好:“中国和希腊,在历史上是两个并驾齐驱的国家,它们都曾经是人类思想和文化的中心──一个在东,一个在西。自古以来,思想的旅行是从来不知道边界和距离的。这是一个令人神往的课题。在这个课题上,世界上很少有人像罗念生教授那样博识广闻,……在这一令人神往的课题上,世界上很少有人能像(罗)教授那样恪尽职责,卓然有成”。

前辈的勤力与努力在此,我们接力上前亲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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