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有一块大铁块,有一个男人那么高,有一个男人那么宽。它从出生就被遗弃在工厂外的一角,沉默着。
春去秋来,岁月荏苒,风雷交替,雨雪轮换。在时光中,铁块逐渐被磨出了人形,在一个秋高气爽,金叶遍地的阳光明媚的日子,他有了一颗跳动的心。
砰砰砰。
他感觉到心脏的跳动,就安静下来听着心脏跳动的声音。听着听着,他觉得自己身体有了变化,他长出了人类的手,他反复的看了看这曾经让他感觉柔软温暖的东西,最后他触摸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像曾经触碰过自己的她一样柔软。
那样的柔软,是他一直以来所向往的。从遇到她,他就希望自己不是这样一块冰冷愚笨的铁块,而是一个活生生的人类。
然后他发现自己心脏跳动的频率变了。
这个跳动的频率,是她曾经靠在自己身上时自己感觉到的那种……欣喜?
他想了好久,依然不能确定。然后他学着记忆中她的样子,伸出脚去。他回头看着那处自己常年站立的地面,那里很潮湿,因为他的离开,一些不敢见光的小虫开始四处逃窜。他看着那一处看了很久,离开了自己多年来一直站立的地方,这种感觉很奇怪。
就像目送她离开。
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眼神空洞而冷漠。他伸手抚摸自己的胸膛,感受自己的心跳。
自从她那次迈出这样的一步,她就再没回来过。离开的时候,她有没有这样心跳过?
他义无反顾的越走越远,起初是蹒跚而行,后来竟微微的开始奔跑起来。他离开了这堆满了叶子的林子,他离开了那从他被生产出来以来一直在他身边的工厂废墟。
他见到了许多他从来没见过的东西,高的矮的树,肥的瘦的花,像照片里那个人一样的人,像她一样的人。
他觉得一切都很新奇,可一切又都是那样没有意义。他漫无目的的走在街上,眼神空洞着,偶尔他的眼睛微微亮起,却又迅速熄灭。
像她,又不是她。
他一直在行走,从未停歇,从黄昏到清晨,从朝露到晚霞。他从未觉得累,也不会饿,因为他是一个钢铁人。但是他的皮肤是软的,他的脚被荆棘划破,被玻璃碎片割伤,千疮百孔,却没有血液流出。
他也丝毫不会感到疼痛。
终于这样的一天,风轻云淡。他终于遇到了一个女子,肤白如玉,眉眼如画。他定定的站在她面前,定定的看着她,没有一丝表情,他不会笑。但是他的眼睛亮起来,却终是熄灭。
像她,像极了。
他的眼神归于平淡,可还没等视线从女子脸上移开,就遭到了一记耳光。
“看什么看!死变态!”
美女一记耳光如闪电般袭来,他反应缓慢,生生的承受住,却顺势倒地不起。
美女愣住了,行人也愣住了。
“妈妈,你看那个不穿衣服的怪叔叔是不是碰瓷的?”路人中一个天真的小男孩瞪着天真的大眼睛问身边的他的妈妈。
男孩的妈妈没有说话,神情嫌恶的赶紧扯着儿子快速的离开。
不知是什么原因,健壮如他在遭受了那一记耳光之后一直没有爬起来,最后他被抬上救护车送到了医院。
躺在病床上,他悠悠转醒,他发现自己穿着肥大的衣服,很不舒服。他环视了一下四周,屋子里面素气干净,算上自己只有三个人在。那位打了自己的那位美女正坐在隔壁的床边削苹果,她削的很仔细。
他又仔细的端详了一下这位美女,像她,但不是她。
可是这心跳的声音,这心跳的频率与力度如此熟悉,是她的心跳!
难道是……
他看向病床上头发花白的那个女人,岁月在她脸上留下的痕迹太深,与曾经那张饱满的笑脸真的无法相提并论,但是他确定那就是她!他找到她了!
他觉得她脸上的皱纹都可爱起来,就像他曾经觉得她的笑容可爱一样。她爱画画,经常的,她就靠在那块一个男人那样高,一个男人那样宽的铁块上画画,一画就是好几个小时。她的身体柔软又温暖,心跳得很平和,是那种草长莺飞的心跳声。
后来她不再画风景了,那些平凡的树,不起眼的花以及破败的工厂废墟已经再没有资格进入她的画了。她的画的内容开始变成了一个人像,或笑或怒,或扮帅或扮丑,但都是一个人。
画完她会笑,然后小心翼翼的把画收起来。
他还是觉得她画风景的时候更可爱。
不久以后,她就再也不来了,他感觉现在能看见她,真好。
他下了病床,走到她的病床旁边。削苹果的美女见他又死死的盯着自己的母亲并朝这边走过来,美目一立,刚要发作,母亲摆了摆手。
“你是谁?找我有什么事吗?”
病床上的她开口,声音不同多年以前那样爽朗干净,多了几丝沙哑和干涩。
他想学她那样张张嘴说出能让她听懂的话,他张开嘴‘啊-’了一声,就再无声音。只能听,却不会说。
他看着她不解的眼神,他觉得很陌生,她从来都不这样看他。但是她就是她,她怎样都好。
他慢慢的伸出手握住她的手,他听到了三颗同时加速跳动的心脏。开始她抗拒的想抽出自己的手,却被牢牢握住。她看着他的眼睛,整间病房里静悄悄的,没有人说话。
“妈,你怎么哭了?”
她摇摇头,擦了擦眼泪,看了一眼自己的女儿,又看了看那个握着自己手的年轻男人。
“不知道,觉得认识,但是想不起……咳咳……”
话还没说完,她开始剧烈咳嗽起来,最后她咳到昏倒,之后就是一场紧张的急救。
他想跟着进手术室,却被拦了下来。他和她的女儿等在外面,听女儿说了母亲无药可医的心脏病。
他沉默着,一如既往。然后他闭上眼睛,他的脑海里出现一个虚无缥缈的影子。
“你要许下最后一个愿望了吗?”影子问他。
脑海中的他自己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个影子,最后影子好像明白了什么,影子郑重的看着他,像是询问。
“好吧,我知道了,这样你的两个愿望就用完了哦。”影子败下阵来。
他睁开眼睛,看着医院刺眼的白与手术中三个字刺眼的红。他默默的站起身,眼睛呆滞无神,他穿过过廊,走出医院,到了医院的大门口,他停下脚步。他感觉心跳的速度越来越慢,身体一点一点的坚硬。
他忽然想起多年以前,一个清爽的春日午后,一片青葱的树,几朵娇嫩的花,清脆的鸟鸣此起彼伏,风轻柔凉爽。一个活泼快乐的女孩,一个结实美观的画架。女孩穿着红裙子,白皙的脸向着湛蓝的天空,吟诵着一首诗歌:
“啊!我最爱的人!我为你生!也为你死!”
……
……
“妈,这里为什么会有这么一大块铁啊,还这么多锈,能是做什么用的?昨天还没有呢!”
“不知道,不过这么大块的铁,很像我年轻时候画画的地方的那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