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四季中,我不大喜欢夏天,除了酷热难耐之外,雷雨天也教人惊心动魄。但不得不说,夏日的风物却时常勾起我诸多回忆。无论是鸣蝉、星空、爽口的棒冰或是一杯清香的热茶,都能引领我回到记忆深处。
我出生在一个小县城里,由于父亲不在身边,母亲工作又忙,家里请了一位老太太看着我,她那个时候已经六十多岁了,我称她为“石姥娘”,但她本人却不姓石,或许那是她夫家的姓。石姥娘结过两次婚,生了七八个孩子,活下来四个,因为经济拮据,所以很大年纪了还在外面自食其力。她是个真正的劳动人民,非常勤俭,一边看小孩还要一边捡柴禾,或者到菜市场搜集一些摊贩丢弃的瓜菜腌咸菜。
夏天有一种非常好吃的零食是棒冰,不仅清凉解渴,吃完之后还会剩下木棒和包装纸用来烧火。石姥娘总是挎着一只篮子,在街上遇到可用的东西便捡起来放进去。夏天跟石姥娘出去玩,我最喜欢的事就是捡冰糕棒。每天穿过大街走过小巷,我俩都要仔仔细细地寻觅,砖缝、墙根、小卖部的外面……不放过一个可能的角落,一上午就能捡一大把,捡的多的时候特别有成就感。石姥娘还会用冰糕棒编一些小玩意儿哄我开心,用柔韧细长的青草搓成草绳,再用草绳把木棒的一头缠在一起,就可以随心所欲地编了,编小船、编车子、编小猫小狗和花篮……,在那缺乏玩具的童年,这些自制的手工艺品总是让我惊喜。
其次有成就感的事情是捡蝉蜕,我家附近有个私人中医诊所,他们收这种东西,街坊的孩子们捡到蝉蜕攒多了就送去,我也不例外。我们家的院子里种了四五棵大梧桐树,还有两棵榆树和一棵石榴树,整个夏季每天都能收获几枚。除此之外,我跟石姥娘出门的时候,还会到路边的绿化带里搜集蝉蜕。捡来的冰糕棒归她,蝉蜕归我,我们俩配合得十分默契。
石姥娘比我姥姥小十多岁,她是大脚,却总是穿一件灰不溜秋的偏大襟夹袄,脑后还挽着一个髻,颇有前清风范。大概没有人给她买新衣裳,她的衣衫上经常能看到补丁,请她帮忙照顾小孩的人家可能偶尔会送两件衣服,她也很少穿出来。记忆中她喜欢串门子,每天的例行公事除了带我出去轧马路之外,就是到街坊四邻蹭茶喝,我会结识一些同龄的小玩伴,主人家还会送我一点零食。有一次,某家的大娘给我舀了两勺罐头山楂吃,酸溜溜、甜津津的,我回家就缠着家里人买山楂罐头。
第二天我姥姥给了石姥娘两块钱,让她带我到后街的副食品商店买罐头。印象中那家商店挺大的门面,陈列的商品却很少,除了最普通的烟酒糖茶,油盐酱醋外,通常能见到的不外乎花生米、方便面、麦乳精、山楂罐头和午餐肉,夏天还有玻璃瓶装的崂山可乐出售。可乐汽水大约7分钱一瓶,喝了之后退瓶能找回三分钱。那天石姥娘给我买了山楂罐头,还破天荒地主动又加买了一瓶汽水。平时除非我家里人特别给她零钱并嘱咐她买什么东西,石姥娘从不主动给我买零食。带着这两样好吃的,我们俩欢天喜地回了家,那瓶汽水我整喝了一整天,罐头则大家分享了。到了晚上,我姥姥跟我妈抱怨石姥娘没把找回的零钱给她,我不知道一筒山楂罐头多少钱,但我想石姥娘也剩不下几个钱,那时候家家户户经济都不宽裕,所以很在乎这些。从那以后,总是我姥爷带我去副食品商店买东西。
石姥娘偶尔也带我去她家,她跟儿子们分了家,和最小的闺女住着一间草房,家里没有自来水,也没有电灯,仅有的几样家具都破破烂烂。那时她小闺女还没有出嫁,十七八岁在家待业,靠糊火柴盒和打零工挣点小钱。石姥娘每月的保姆费还要贴补她一些,娘俩晚上经常在煤油灯下糊盒子。石姥娘有两个比我大点的孙子,儿媳妇希望她在家帮忙带孩子,但那样她就挣不了钱,因此没答应,跟儿子儿媳关系有点紧张。夏天下连阴雨的时候,石姥娘的草屋会漏水,她经常借故要在家拾掇房子不去看我,好在下雨阴天也没地方去,我呆在家里赏雨景,看大白鹅在院子里戏水,也是满有趣的。
有一天下着雨,一上午石姥娘都没有来,可是过了晌她却来了,打着一把破伞,衣裳湿了一大片,鞋上拖泥带水,眼圈有点发红。我姥姥泡了一壶茶请她喝,跟她拉家常,说着说着才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原来早晨起来,石姥娘见儿媳妇在包饺子,便坐下帮着她一起包,原指望煮熟了饺子能给她娘俩留一碗。谁知包到一半,儿媳妇把剩下的皮子和馅儿都收了起来,说是只包给小孩子吃。石姥娘忙活了半天,却没有自己和女儿的份儿,非常生气,两个人拌起嘴来,为这事吵了一上午。我姥姥也算个明白人,悄悄地嘱咐我姥爷去附近的铺子买了肉和韭菜,当天下午我们家也包饺子,傍晚请石姥娘吃了饺子又拿了一大碗给她带回去。石姥娘方才高兴起来。
印象中石姥娘是个和蔼可亲的老太太,虽然有点抠门儿,那也是因为生活所迫。她以最朴实的方式照顾我,伴我度过好几年难忘的时光。一想起家乡,就想起石姥娘那瘦骨嶙峋的身影穿过大街、走过小巷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