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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家有几年是不过中秋节的,准确点说,我们家有几年是什么节都不过的。
我和奶奶终日窝在家里,不出门,不开电视,很少说话,定点吃三次清粥小菜。
像有一条不可见的界线,将那时与之前的生活阻隔开来,日子从此设定为某一天的无限循环,保护着我们不为时间所伤。
在小院子里,世界只有两个人那么大,未来只有一天那么长,光阴近不得我们的身,任何事物都打断不了我们的专注。
于是,我不长大,奶奶不老,一出默剧到地老天荒。
得有两年多的时间吧,就只记得这样的场景,连上学也没有印象。
那条看不到却屡屡刮伤我们的线,是2001年划下的。
那年的国庆和中秋是同一天。那一天很长很长,前面有一个很黑的夜。
零点的时候,我在门前台阶子上蹲着,数老座钟当当的报时声,等着有人回家。
到下一个零点,中秋过完,我已经坐在老家院里的破草席上发呆了。
身边是低声交谈的近亲远亲,堂屋里烛影摇曳,正当中摆一张床,躺着我的爷爷。
天上照例一轮大而亮的满月,我的月亮却再也不圆了。
死亡就这样倏然出现在我面前,我看不懂它。
望着那张无比熟悉的面容,我本以为那是一场永恒的安静睡眠。
忍不住悄悄去握一下爷爷的手,是石头般的冰凉。脑海有一片空白膨胀开来,我感到有些联系似乎被斩断了,却又说不上来是什么。
下葬那天是个阴天,我随着人群朝荒野里走,是队伍的一条小尾巴。
我始终没有到最前面去,只听到奶奶爸爸姑姑的哭,远远隔着,很不真切。
半路上飘起了蒙蒙细雨,看着头顶压下的沉沉天空,我心想,也不知道爷爷会不会冷呢。
记忆,就停止在那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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偷走爷爷的是癌症。
那个年代的人格外擅长忍耐,他们经过贫穷和饥饿的磨砺,不太喜欢把病痛放在眼里,等看到时,就已经太晚了。
而绝症这样的大事,十几岁的小毛孩子总是最后被通知到的。
大人们常常会忘记,小人也有着完整的灵魂,和对一场好好告别的需求。
尤其是,病床上那个生命正在迅速流逝的男人,在孩子的世界里扮演着父亲般异常重要的角色。
离别的味道,我是自己嗅到的。
我们相伴的最后一个炎夏,晚饭后在院里纳凉的传统仍然保留着,只是往外搬凉椅的人渐渐换成了我。
在起身和坐下的姿态中,我发现了爷爷的虚弱。
他的面上开始有一种疲惫的神态,开口讲话会耗掉他太多力气,于是,我们说的趣事不再能得到以往那样热情的回应。
头顶照旧悬着一方星空,跟暑气混着的照旧是紫茉莉的香,凉椅照旧摆成一排,三个人之间的沉默却越来越长。以至于,每当回想那个夏天,我总会记起鸣蝉叫得格外卖力。
跟许多没能在父母身边长大的孩子一样,打记事起,我就觉得一家三口说的该是爷爷奶奶和小孙女。
我一直忽略了爷爷的年纪,在他的手臂瘦得让人鼻酸之前,我收集的所有记忆碎片里都没有他衰老的样子。
他怎么会老呢,我的爷爷明明是世界上最有力量最有才华最懂幽默的男人啊。
某个雨天,躲在爷爷的大雨衣下闻着胶皮味道的我,一定是这么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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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纪念之类的事情,我是个很后知后觉的人,揣着满怀的记忆碎片,却又在无意之中错失了许多尘世里可以把握的线索。
我是直接读的小学,学前启蒙都是在家完成的。
爷爷把硬纸做成识字板,按偏旁、结构、音韵、字义把汉字分类,挂在各个我能看到的地方。一年级之前,我就是这样认识了三千个汉字。
后来,纸板收集起来去卖掉,在门前堆了好几堆,我竟然忘记留下一片。
前几年回家,发现找不到小学时的旧书了,突然觉得难过,因为扉页有爷爷的笔迹。
每逢新学期,书发下来,抱去给爷爷写上名字,是个郑重的仪式。
爷爷书法很好,家属院一大半的春联都出自他的手。
春节前的扫除一开始,我就会裁上一厚叠子红纸,趴在大桌子上,看爷爷写下对仗工整的吉利辞句和漂亮的福字,把喜庆晾一院子。
我五六岁时,爷爷动了念头教我写字,可惜我不争气,从不肯认真学。
当时不了解他费了多少心血,直到后来跟喜欢书法的好友聊起天。
我说,我小时候从来不买描红的册子,都是爷爷自己做的,宣纸裁整齐,打好格子,勾上空心的字,缝成一个个本子给我去写。
好友惊讶了一会儿,对我说,你爷爷可真好。
爷爷并没有为我不爱书法而生过气。他为我提供的成长环境无比宽容,喜欢的他支持,不喜欢的他不强迫。
我迷过阅读、字谜、奥数、很多种手工和很多种画,书、手工材料和画具塞满了小书橱,爷爷就给我做了个大书柜。
小学毕业前的那个春假,我穿过大片的麦田回家。地上散放着些木头,爷爷手上的刨子吐出一朵朵卷曲的花,我蹲在边儿上看了两天,书柜就成了。
奶奶曾经跟我说,我是爷爷人生中的最后一件大事,所以他走的那一刻,口中念的是我的名字。
我错过了跟爷爷告别的机会,甚至要等到多年以后,我才一点点拼出他给予我的沉甸甸的关爱。
如果愿意,我本可以跟爷爷学到更多的东西。
除了书法、写文章、木工,他还会种菜,修所有坏掉的东西,唱戏,拉弦子,说故事,简笔画也勾得极为传神。
可惜,死别降临得太早太早,只让人措手不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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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十几年,爷爷去后的第九年,奶奶也离开了我们。
也是那一年,我独自一人来到北京,决定留在这个爷爷一直期待我到达的地方。
爷爷从未向我描绘过一个用成就做标志的未来,他只期待我是个善良、正直的人,能按照自己的心意自由快乐地生活。
如今,我做着喜欢的事情,遇见了可以相伴一生的男孩,不知道是否算是长成了他想像中的那个女孩。
我曾以为,无论多么汹涌的情感,都会随时间一同淡去。
直到失去了爷爷,又失去了奶奶,我才明白,想念是一辈子的事情,十几年的时间,也并没有多长。
我将借着他们给我的爱和光,和他们一起,认真过尽我的一生,前面多黑,也不会怕。
那天跟大王一起回家,车行在一条有树的路上,歌唱到张国荣的《春夏秋冬》:
秋天该很好,你若尚在场……
心头上紧得发疼,又想念起爷爷奶奶。
许多年以前,也是秋天温暖的午后,也是这样斑驳的树影底下,我们一起坐着军绿色的吉普车回家。
我在后座点着头打盹,一觉接着一觉睡,胸口有大地般的踏实和安宁。
如果睁开眼睛,能看到右边有一整面好看的田野。左边是奶奶,前边是爷爷,而前面的前面,有一个还能回去的,我们的家。